九月半，枫桥老百姓的嘉年华

每年九月半，是枫桥秋赛日。这个“赛”，不是体育比赛，而是一种古老的民俗，一种民间宗教文化活动。“赛”是一个动词，它的意思是：祭祀并报答神仙的恩德。“赛神”“赛会”“赛社”中的“赛”，都是这个意思。

枫桥秋赛，确切的解释：枫桥老百姓在秋天举行的祭祀神仙的活动。

祭祀哪个神仙？三老相公——杨老相公、柴老相公、潘老相公。这有文字记载，1925年《诸暨民报五周纪念册·诸暨风俗志》载：“枫桥赛柴、杨、潘三老相公。”实际上枫桥地盘上的相公不止三个，譬如全堂樊家过去有六月十六赛祝老相公的风俗，枫桥魏家坞有八月十五赛黄老相公的习俗，各氏族供奉不同的神仙，所以“赛”的时间、对象亦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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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一个神仙不可动摇，那就是杨老相公——杨俨。在枫桥三老相公中，杨老相公最有名。这个杨俨是如何成仙的？相传杨俨贫穷时以卖柴为生，他砍柴的那个山麓，有王彦章（五代时期后梁的名将）丢弃的一条破船，当地百姓谁也不敢走近这条船，只有杨俨天不怕地不怕，竟把破船拆下来当柴烧了，结果，他竟得了王彦章的神力，陆能荡舟，膂力无穷。从明代开始，杨俨一直是枫桥百姓崇拜和供奉的神仙。

老百姓不会无缘无故供奉杨老相公，前提是杨老相公必须是大善人。这里又有传说了。说：杨俨是宋代时枫桥冷水里人，为枫溪江的撑船佬。他仗义疏财，急公好义，急人之难，活人无数。乡人感恩，在杨俨死后，奉之为神，并在冷水里立庙塑像，使保一方平安。此庙原在大山村，俗呼冷水庙，建国初尚存。而在明代以前，杨俨庙则在彩仙山。后来杨神仙继续保家卫国，传说明代嘉靖年间，倭寇为患，枫桥乡勇伏击于古博岭，待寇至，金鼓齐鸣，杀声震天，昏天黑地中，忽见杨神显身，他发威助战，让乡民大获全胜。此事上报朝廷，朝廷敇封杨俨为紫薇侯。于是枫桥民众大兴土木，择原枫桥丁家祠堂旧址，建成紫薇侯庙，塑杨神像。同时，又兼祀潘、柴两位小神仙。潘神为小商贩，以卖汤圆为生，柴神以烧炭为业。三人都是平民百姓，因品格高尚，乐于助人，有德于乡，被敬为神。

这就是赛三位相公的由来。所以，自嘉靖以后，每年农历九月半前后三天，便成为枫桥的秋赛，后来也被称作“台阁”或“台阁市”，实际就是“庙会”。秋赛的重头戏是祭神，于是抬阁、背阁、十番、鼓亭、龙灯等全数出动，装饰富丽，百艺杂陈，人山人海，场面壮观。这是枫桥历史上最著名的民间喜庆活动，历千余年而不衰，驰名浙东。

枫桥秋赛，今已式微，不再流行。近年来虽也有在枫桥大庙举行的活动，但那终究是挂一漏万，不得要领，与古代的枫桥秋赛不可同日而语。

枫桥秋赛千百年不衰，是因为背后包裹着老百姓一个普遍而真诚的愿望——祈求风调雨顺！祈求五谷丰登！所以，在民以食为天的古代枫桥，秋赛实际上成了枫桥百姓的狂欢节，是农耕社会枫桥老百姓一年一度的“嘉年华”。

秋天，收获的季节，选择农历九月十五赛神，既是对当年丰收的庆贺，又是对来年美好的祈求。对于枫桥百姓而言，秋赛跟粮食、跟吃饭有关，所以，它成为一年四季中最盛大的节日，其壮观的场面，其热闹的程度，其他节日均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枫桥先贤的文字，详细记载着各个时代枫桥秋赛的盛况。让我们把镜头渐次往历史深处推进——

100年前

我们来到了陈遹声生活的时代，那是清末光绪年间，陈遹声辞官归家，生活在畸园，亲身经历了当时枫桥镇上举行的秋赛。为此，他写过一组诗共八首，题为《枫桥秋赛》，记录了那个场面。

陈遹声在诗中不时注释，他的注释可能会颠覆某些说法。他说：“社庙在紫薇山西，神封紫薇侯，每年九月望，赛会。”展开来说就是：100年前，枫桥九月望日（十五）赛紫薇侯杨俨，这个神仙是“住”在紫薇山西麓的社庙里的，并非在今枫桥大庙。所以陈遹声在诗中是这样写道：“紫薇山下紫薇神，村社年年演水滨。”

那时候，赛紫薇神的地点在“水滨”，这理所当然是指枫溪边。但一个“演”字，说明当时的秋赛还有戏曲演出。演什么呢？陈遹声说：“村社演《浣纱记》《黄天荡》二剧。”《浣纱记》演是春秋吴越争霸的故事，这跟诸暨密切相关，且里面还有西施和范蠡的爱情故事，陈遹声这样描写：“五湖一舸载施还，羸得鸱夷两鬓斑。会唱浣纱新曲子，飞笺远报苎萝山。”《黄天荡》演的是战争题材，公元1130年宋军在长江黄天荡水域截击金军归师，这是一场著名的水战。这出戏很切枫桥秋赛的主题，因为是战争，而且是水战，就跟杨俨沾上了边。陈遹声这样描写：“龙灯箫鼓荻芦洲，红树青山笑白头。扶杖闲看儿女戏，蟪蛄原不识春秋。”

除了戏曲演出，秋赛还有走街活动，这个仪式在当时有个称呼，不叫“台阁”，而叫“背阁”，陈遹声说：“以人肩幼儿女，古貌，古貌，古妆，古衣冠，古兜鍪（古代兵器），扮古戏，俗呼为背阁。”这是一群大人肩背小孩，让不孩扮成汉代的人物模样，然后在街上游行，吸引围观群众。这大概就是抬阁的前身吧。陈遹声这样写道：“帝京偏唱白鸠词，蛮袖窄襟御道驰；袍笏付它儿女子，路人指说汉朝仪。”

秋赛的那几天，好客的枫桥人会呼朋唤友，前来枫桥现场观摩，于是出现了家家宴请的生活场面，陈遹声描写道：“绿橘黄橙紫蟹肥，家家宴客款柴扉”。

清末朝廷丧权辱国，社会动荡，枫桥百姓也逃不出水深火热，但每年的九月半，却成为一种排谴，成为一种寄托。陈遹声在诗中表达了这层意思：“故国山河一战坪，暂将秋社饰太平。老夫手折松权笑，歌舞场中谈甲兵。”老百姓过日子嘛，就是度个穷开心。

200年前

这是乾隆年间，是枫桥郭店人郭毓生活的时代，郭毓又号紫石山人，他的诗名响彻越中。他写过一首《枫桥秋赛曲》，详细记录了当时的场景。

丛铃宝马扬飞尘，西风飒飒吹倒人；高竿大纛树百尺，俨若元戎行三军。旗帜满山环四野，鼓吹金铙震瓦屋；妖童婉娈踏歌来，云是枫溪作秋社。太平有象民乐康，家家仓庾堆稻粱；醵金大会饮大酺，文武之道弛以张。聚人成海迷昼夜，歌呼六博金钱泻；马朗牛侩犬羊屠，担簦鬻畚锄犁耙。委琐零星弄物多，阎门土椎杭州帕；五方杂沓百货齐，巧笼豪夺争夸诈。迎神送神三日中，万众喧拜老相公；道士掷珓传神语：明年更比今年丰！

当时枫桥秋赛的场面，似乎比陈遹声时代更热烈。九月十五，俨然成了枫桥百姓的收获现场会、农业博览会、戏曲演唱会、物资交流会、走亲访友会。那个场面，用一句话形容，叫做：在希望的田野上！

300年前

这是明末清初陈洪绶生活的时代。陈洪绶的好友张岱，在他的《陶庵梦忆》中，对枫桥秋赛有详细的记录。题为《杨神庙台阁》：

枫桥杨神庙，九月迎台阁。十年前迎台阁，台阁而已。自骆氏兄弟主之，一以思致文理为之。扮马上故事二三十骑，扮传奇一本，年年换，三日亦三换之。其人与传奇中人必酷肖方用，全在未扮时，一指点为某似某，非人人绝倒者不之用。迎后，如扮胡琏者，直呼为胡琏，遂无不胡琏之，而此人反失其姓。人定，然后议扮法，必裂缯为之。果其人其袍铠须某色、某缎、某花样，虽匹锦数十金不惜也。一冠一履，主人全副精神在焉。诸友中能有生造刻划者，一月前礼聘至，匠意为之，唯其使。装束备，先期扮演，非百口叫绝又不用。故一人一骑，其中思致文理，如玩古董名画，一勾一勒，不得放过焉。土人有小小灾祲，辄以小白旗一面，到庙禳之，所积盈库。是日以一竿穿旗三四，一人持竿三四，走神前，长可七八里，如几百万白蝴蝶，回翔盘礴在山坳树隙。四方来观者数十万人。市枫桥下，亦摊亦篷。台阁上马，上有金珠宝石堕地，拾者如有物凭焉不能去，必送还神前。其在树丛田坎间者，问神，辄示其处，不或爽。

翻译一下：枫桥杨神庙九月迎台阁。十年前迎台阁，只是表演台阁戏罢了。自从骆氏兄弟主持仪式后，就开始用心思来办文化活动。扮马上故事的有二三十个骑兵，扮演传奇剧目一出，年年更换剧目，三天内的表演也会三换剧目。演员与剧中的人物长相酷似才会用他，而且是在扮演之前经人人指点都认为相像才行。迎台阁戏后，大家都把扮演胡琏的人直呼作胡琏，都不叫他原来的名字了。选定好演员，然后商议扮演的服装，一定会花重金去制作。如果这个人物的袍子和铠甲必须是什么颜色、什么料子、什么花样，即使一匹锦价值几十两银子也在所不惜。一顶帽子，一双鞋子，都是人物全部精神的体现，丝毫马虎不得。我有一个化装技艺十分高超的朋友，得提前一个月礼聘，因为只有他能达到这样的水平。装束备齐了，先演示一番，不是百口叫绝也不用这人。因此一人一骑，其中蕴含的心思和文化内涵，如同玩古董名画，一勾一勒，任何细节都不可放过。当地百姓有小小灾祸，就拿着一面小白旗，到庙里祈祷消灾，因此庙里积累的白旗很多。这一天，每个人都拿着三四根竿子，每根竿子上穿着三四面旗子走到神前，队伍长有七八里路，像几百万白蝴蝶回旋盘转在山坳树隙间。四面八方来看热闹的人有几十万。市枫桥下，还有摆摊搭篷的人。从台阁上的马上掉下来的带着记号的金珠宝石，如果有人捡到一定要送还神前，是不可拿着离开的。如果要寻找落在树丛田坎间的东西，可以向神灵请示方位，屡试不爽。

由上可知，当时枫桥的秋赛，由骆家门里的人主持操办。而且，那时候只赛杨俨神，没有柴老相公、潘老相公。秋赛最好的看点，是在马上表演传奇故事，一天演一本，三天演三本。而对演员的物色，达到了苛求的地步，必须演谁像谁，实际相当于现在的模仿秀了。由此看来，枫桥骆氏是很注重秋赛的文化娱乐功能的，这样的活动不吸引枫桥百姓才怪呢。

400年前

这是骆问礼所处的时代。骆问礼的诗文，帮我们解开了枫桥秋赛的某些内幕，譬如祭杨神为什么是由骆氏兄弟主持的，它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原因一：杨神庙在紫薇山西麓。具体地点在翠薇精舍，骆问礼在《怀钱鹤山年兄》中写过这样一句诗：“翠微精舍俨仙居，柏树新栽一万株。”诗中的“俨仙”，就是神仙杨俨，“翠薇精舍”就是在紫薇山下的一个传道布道的场所，这个精舍的四周，竟栽种了一万株柏树。翠薇精舍是骆氏家族，骆氏的聚居处当时就在紫薇山西麓。既然杨神供奉在紫薇精舍，杨神是骆氏信奉的神仙，那么以祭祀杨神的枫桥秋赛，自然就由骆氏负责操办了。

原因二：杨俨是枫桥的土地神，俗称土地菩萨。骆问礼写过两篇《告土谷神文》，明白无误地告诉枫桥人民，枫桥的“三老相公”并非杨、柴、潘，而是“三位杨相公”。且看他其中一则《告土谷神文》：

维年月日云，某敢昭告于三位杨相公之神。窃惟土谷之神其来已久矣，一乡一里莫不为坛庙以祀。而其所为神，惟取有功德于民者，故共工氏子为社，烈山氏之子为稷。而先儒又谓古乡大夫有“可祭于社者”，岂前所云为四海之社稷，而后所言者为一乡之社稷与？恭惟三位尊神，其效灵于兹土非一日矣，而不正其名，识者惑之。兹以吉辰，不揣愚贱，特正尔位。号曰：枫桥镇土地紫薇侯杨二十相公，枫桥镇司种杨二十六相公，枫桥镇司市杨二十七相公。盖土地即社，司种即稷，而司市亦土地也。惟神益彰显道，以福我众庶，所有春秋祈报，未必尽合典礼，礼或拳拳不敢或忘，而神必能默启有识者之衷，以共臻雅道，敢以不腆之仪，用申虔告。尚飨。

什么叫社稷？在古代，社是土神，稷是谷神。就全国而言，共工氏之子是社神，烈山氏之子是稷神。而就一个小地方而言，譬如枫桥，那也是一方社稷，这个地方的社稷之神，就是土地神。枫桥的土地菩萨有三个，各有不同的分工：一个管土地，一个管种子，一个管市场。管土地的是杨二十相公（即杨俨），管种子的是杨二十六相公（名不详），管市场的是杨二十七相公（名不详）。杨二十公“司土”，所以他是社神（即土神）；杨二十六相公“司种”，所以他是稷神（即谷神）；杨二十七相公“司市”，也划入土谷神之列。就这样，杨氏三兄弟，成了枫桥镇的三位土谷神。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在明代，枫桥的秋赛，其实是祭三位杨姓的土谷神。三位杨相公，就是枫桥的“社稷”，所以秋赛也叫“社日”，社日的祭神叫“社赛”，社赛上演出的戏曲叫“社戏”，在秋赛时喝的酒叫“社酒”。

700年前

说到社酒，我们又得将镜头推到王冕生活的时代。

在农耕社会，秋赛在枫桥始终是一件大事，元代更不例外。王冕年轻时生活在郝山下，年年参加社日活动，年年要去喝社酒，这成为他人生中的一大乐事。

他有两首诗写到了喝“社酒”。一次记录在《次韵答王敬助》中：“乡邻同社酒，亦足叙幽情。”王冕与同村好友王敬助，经常赋诗，社日喝社酒也结伴同行，他们在酒席上边喝酒边叙友情。一次记录在《村居四首》中：“人言村落僻，我处颇清幽。竹色侵衣冷，江声绕屋流。欢呼同社酒，出入趁鱼舟。不用闻时事，桑阴且饮牛。”王冕所在的小山村不通公路，进出必须坐渔船，但在社日到来之际，王冕也按捺不住兴奋，比起社日的欢乐来，他居处的偏僻和出行的不便算得了什么呢。

而描写枫桥社日，最早的文字就非王冕莫属了。他的《村田乐祭社图》里这样描写道：

春风吹晴杏花雨，东村西村鸣社鼓。长旂翩翩导前路，乐舞于于成队伍。冠带郎君颜貌古，插竹簪花相媚妩。可是平生惯尘土，不学时人觑面目。髦髦童儿亦覶缕，骑牛老儿妄伛偻。桑柘影斜山日暮，醉饱归来同笑语。田家之乐乐如许，正是太平无事处……

从诗句考察，元代枫桥的社日，毫不逊色于明代的秋赛。这或许正是传统文化的魅力，越古老越隆重，越古老越庄重。元代枫桥的社日，以村为单位举行，有社鼓，有乐舞，有队伍，有扮演，还有社酒可喝呢。社日那天，男女老幼，一齐出动，全村同庆，全镇同庆，庆田家之乐，庆老百姓一年一次的嘉年华。

什么叫枫桥文化？枫桥秋赛，就是枫桥文化的一个缩影，可惜它也没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