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立:周瘦鹃集外文五篇释读
文汇出版社2010年推出了范伯群主编的四卷本《周瘦鹃文集》,诚如陈建华所言,“尽管难能涵盖周氏创作的全部,但出自编者的精心挑选,荟萃精华,让我们对周氏有个集中而较全面的了解”①。但周全在《后记》中也提到,由于父亲周瘦鹃“从事文学创作时间跨度长、作品多,又散见于多种报刊杂志,要无遗漏地全方位搜集资料难度极大”②,因此,要想短时间内将周瘦鹃的全部作品“一网打尽”的确不现实。笔者最近翻阅旧报刊,找到的《我与报纸副刊》《无人知是御霜簃》《还乡记痛》《看了<蜕变>》《<大戏考>序》,均不见于《周瘦鹃文集》,也不见于王智毅编的《周瘦鵑著译系年》、范伯群、周全编的《周瘦鹃年谱》,当为集外文,现结合相关文献资料,略作钩沉。
一 我与报纸副刊
(原刊于1929年5月19日《报学月刊》创刊号,署名周瘦鹃)
我与报纸副刊结缘,足足有二十年了。在学校中读书的时代,除了正课不容放松外,余下来的工夫,就喜欢看小说和杂书,而尤其喜欢看报纸的副刊。每天打开报纸来,那天来大的军国大事,可以付之不见不闻,惟有后面那张谈天说地不关重要的副刊,却不可不读,真有一日不可无此君之概。不但是读过了就完事,并且一篇篇的剪下来,齐齐整整的黏贴在簿子上,分门别类,积久成帙。当时如申,新,时,民呼,民立,民吁,民权,舆论,太平洋,生活诸报的副刊,都是我的恩物,凡有小品佳作,无不什袭珍藏,当作宝贝一样的。到得我自己的文字生活开始以后,也就喜欢东涂西抹,在那些副刊上露脸。而我所最最高兴的事,就是曾经在新闻报的快活林和申报的自由谈中,各担任过长时期的特约撰述。在快活林所作的,有一个总名,叫做“怀蘭室杂俎”,好像是一部小杂志的性质,一切谈丛笔记译林谐著诗词话小说等等,应有尽有,每天登载一篇,从未间断,如此约有一年光景,方始结束。那时老友王钝根兄在新申报编辑副刊“自由新语”,因为兼营商业,暇晷极少,便委托我襄理一切。故名画师沈伯尘兄正在担任插画,夜夜一灯相对,商略材料,我破题儿第一遭尝试副刊编辑的生活,而觉得津津有味。后来馆主易人,“自由新语”,改做了小申报,我的事情更忙了:把体例略略变动,每天也做一篇开场白,又自撰短篇小说,按日刊登一篇,起做了一个总名“紫罗兰盦说集”,包含了好几篇“哀情”的作品,言为心声,这正是我当时的心声啊。到得脱离了新申报之后,就担任申报自由谈的特约撰述,那时是陈景韩先生兼任自由谈编辑,和我约定每天供给一稿,译的著的文言的白话的,或是说说本地风光,或是谈谈海外奇闻,其他小说笔记,也羼杂其间。每月三十篇,一连好几个月,有时虽觉材料渐缺,有难乎为继之势,然而搜索枯肠,总能捱下去的。
民国八年四月,我承申报主人史量才先生之招,开始编辑自由谈了,十年来醉心于副刊,到此总算得到了报偿,那时我正在美国克劳先生的中美新闻社服务,每天五时以后,便到申报馆从事于自由谈的工作,坐到写字台上时,先就有几十封信,在那里等著我,一阵子剪刀声中,一封封的把来开膛破肚。就中良好的稿件未尝没有,而恙无故实或字句欠通顺东西,却也不在少数。这选择稿件的工作,也往往要一小时可乐。把有意味而斐然可诵的采用了,把意味较少而字句通顺的暂留。此外字句次通而又毫无意味的,那对不起,只索请它们到字纸篓中去了。自由谈每天约需四五千字,但是投到的稿件,竟有超过十倍以上的。因为篇幅有限,当然不能尽数刊用,于是我编辑了自由谈十年有半,一方面虽得了不少人的同情;而一方面却得到了多数人的怨愤。同情与怨愤彼此不能相抵,便渐渐地觉得副刊编辑的风味,也不过如是。譬如玫瑰花虽美,无奈是多刺啊!至于自由谈的体例,格式,十年来也屡有变更,前几年间,我每天总得在报端胡诌几句,最初是沿袭“自由谈之自由谈”,后来改为“三言两语”,临了因为军阀擅政时代,虽是三言两语,也动辄得咎,因此我便箝口结舌,索性一言不发了。直到如今,还是如此。小新闻我们也曾注意过一时,但是不免有乡壁虚造之作,以后就难得发刊。遗闻轶事,是我们所特别欢迎的,所以至今还是时有所见。每逢旧历令节,前几年总得出一张特刊,自觉很有兴味,有一年中秋节,便特地把版式排成一个团圆明月的模样,我和手民先生们虽费却不少工夫,然而新颖别致,成绩倒还不恶。此外春节花朝上已清明端午七夕重阳,差不多都有一个特刊,别报也都仿行,直至过去二年间,打倒旧历的声浪,甚嚣尘上,我就自动的废止了。插画一项,也已变不一变,最初有钱病鹤君的讽刺画游戏画,继次赵藕生君的新闻画,去年才换了中国第一画社的滑稽画,改造博士啊,毛郎艳史啊,陶哥儿啊,赞美的极多,反对的也有,见仁见智,各有眼光,这是无可如何的!十年以来,我这副刊生活,总觉苦多乐少。然而有一件事足以自豪的,就是这十年中曾得到许多名作,替我张目,毕倚虹先生的人间地狱,程瞻庐先生的众醉独醒,包天笑先生的长短篇小说,都曾脍炙一时人口;而亡友朱鸳雏李涵秋二先生的笔记,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这一年来,读报者的眼光大有变动,我们编辑副刊的头脑,也不得不随之变动,大约是趋重于新闻化的稿件,最得社会的欢迎。我们自不得不走到这条路上去了。将来还有什么变化,无从臆测,且待将来再说。
释 读
1927年1月由黄天鹏主编的北京新闻学会刊物《新闻学刊》,于1928年11月迁上海出版,1929年5月改名为《报学月刊》继续出版,由上海光华书局发行。周瘦鹃发表在《报学月刊》创刊号上的《我与报纸副刊》,深情地回忆了他与报纸副刊倾吐不尽的感情。周作人曾自言“我们平常的习惯,每日必要看报,几乎同有了瘾一样,倘若一天偶然停刊,便觉得有点无聊”③,周瘦鹃看报(尤其是报纸的副刊版)比周作人的瘾还大,“不但是读过了就完事,并且一篇篇的剪下来,齐齐整整的黏贴在簿子上,分门别类,积久成帙”。
周瘦鹃在《我与报纸副刊》中特別提到《新闻报·快活林》和《申报·自由谈》。他在《笔墨生涯五十年》对这段编辑历史也有回忆,“应老友严独鹤兄之约,担任了《新闻报》'快活林副刊的特约撰述,每天写稿一篇,谈天说地,花样百出,足足写了一年,才告一段落……一年以后,《申报》主人史量才先生就量才录用,下了聘书,竟把'自由谈主编一席交给了我。”对于周瘦鹃来说,担任《申报·自由谈》主编,“这在我笔墨生涯五十年中,实在是大可纪念的一回事”④。
《我与报纸副刊》中提到《申报·自由谈》中秋特别版。关于这件事,周瘦鹃在《笔墨生涯鳞爪》中说得更为具体,“记得在民国十年左右的一个中秋节,我已担任《申报》副刊'自由谈的编者,将出一个'中秋号,点缀令节;忽然心血来潮,想把版面排成圆形,以象征一轮圆圆的明月,待向排字工友提出这个意图时,工友们都有难色,说从来没有排过这样的版面,不但费工费料,时间上怕也来不及。我因报头画和插画都是为了排作圆形版面而设计的,早已准备好了,非在报上让读者赏月玩月不可。于是急匆匆地跑下三层楼,赶到排字房里去,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向工友们说了不少好话,几乎声泪俱下;并且以我本人通宵守候着帮助排版,亲看大样作为条件,终于说服了工友们,立即动起手来。这一晚拼拼凑凑,拆拆排排,工友们费了很多工夫,尽了最大力量;我也实践诺言,通宵随侍在侧,直到东方发白,版面上出现了一轮明月时,这才感激涕零的,谢过了工友们,兴高采烈地回家去睡大觉了。”⑤据说那天报摊上的《申报》成了抢手货。
陈子善在《作家编杂志》中曾说,“自晚清以降,作家编辑家一身而二任的大有人在……除了个别例外,如曹禺和张爱玲,几乎所有重要的新文学作家都有主编文学杂志的经历,有的甚至一而再再而三,以主编文学杂志为义不容辞的责任。”⑥范伯群在《周瘦鹃论》说,“周瘦鹃是一位编辑大家。在民国时期,编新文学刊物最多的要算苏州人叶圣陶,而编通俗文学报刊最多的要数苏州人周瘦鹃……周瘦鹃作为编辑大家,在中国现代文学编辑史中应该有他的地位”⑦。《周瘦鹃文集》的第四卷为杂俎卷,第一部分收有周瘦鹃所写的各类编辑手记及序跋,即是最好的证明。周瘦鹃为编报刊就是这样的殚精竭虑,总是想方设法编得新颖别致。关于周瘦鹃编辑方面的贡献,范伯群先生在《周瘦鹃论》中论述得已经很详尽,笔者不再赘述。《我与报纸副刊》的发现,当为我们解读周瘦鹃的编辑历程增添了第一手的文献资料。
二 看了《蜕变》
(原刊于1941年12月1日《乐观》月刊第8期,署名周瘦鹃)
看了上海职业剧团的《蜕变》已有三星期之久了;老友周剑云兄问我的观感怎样?我说“好,好,很好!我之所以迟迟不赞一辞者,并不是对于此剧有所不满,实在是无言之赞美,无声的鼓掌。”
曹禺先生编制《蜕变》这个剧本,似乎得了红十字会鼻祖英国南丁格尔F.Nightingale 女士史实的暗示,所以那位看护伤兵的伟大女医士,就从南丁格尔四字中拈取了一个“丁”字,以“丁”为姓,而称之为丁大夫。瞧伊那种鞠躬尽瘁任劳任怨的服务精神,实不在当年南丁格尔女士之下。这一种揣测,也许有人会笑我是神经过敏吧;然而是与不是,还须质之曹禺先生。
《蜕变》中的演员,自以丹尼的丁大夫,石挥的梁专员为当行出色,观众一致予以最高的评价。丹尼的丁大夫纯任自然,毫无做作;石挥的梁专员,描摹一老当益壮精明能干的公务员,妙到毫颠,其艺术的造诣,已当得上“炉火纯青”四字的考语。我以为这二个角色,定须二君担任,才有精彩,要是换了别人,定将减色。以全剧的人物论,觉得况西堂插在其中,很有商讨的余地,因为在《蜕变》以前,他只是掉掉文,说说冷话,似乎没有多大功绩;《蜕变》以后尽可不需要这一个角色,倒不如录事孔秋萍,虽有夸大的坏脾气,而他那种不妥协的精神,却是可取的。若说要借况西堂来表示老年人依然适用于新时代的意思,那么必须强调他先前的言行,至少该与孤忠耿耿的司药员陈秉忠一样的显些颜色出来。
总之,《蜕变》是一部有意义的戏剧,对于现时代是一服兴奋剂。看了《蜕变》能使悲观的人乐观起来。看了《蜕变》,能使颓废的人振作起来。看了《蜕变》能使老年人自忘其老,而使少年人加强他的朝气。看了《蜕变》,能使已经变坏了的人,良心发现,想怎样革面洗心,重新做人。看了《蜕变》,能增进爱国和爱民族的心理,以及天伦之情。
如今,《蜕变》是已被禁止开演了,也许最近期间在这所谓孤岛之上,再也没有重看一遍的机会;然而两个月来,梁专员和丁大夫的印象,已深深地刻在观众的心头眼底,永远不会磨灭,不会淡忘。
释 读
周瘦鹃在《闲话<礼拜六>》中提到,“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五日,江苏省第二届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在南京开幕……名剧作家曹禺同志去夏来苏州访问我,也问起我有没有全份'礼拜六,大概他也曾投过稿的。”⑧由此可以推知,曹禺1955年夏天来苏州访问过周瘦鹃,可惜的是,具体的时间不可考了。周瘦鹃是通俗文学作家,是如何看待新文学作家的作品的,想必大家都比较好奇。周瘦鹃发表在自己主编的《乐观》上的《看了<蜕变>》是观看上海职业剧团演出的曹禺的《蜕变》的观感。1941年10月10日,上海职业剧团在卡尔登剧院首演曹禺的《蜕变》,导演是黄佐临,石挥饰演梁专员、丹尼饰演丁大夫、黄宗江饰演况西堂、韩非饰演孔秋萍,连续演至11月15日,“上海街头巷尾都可以听到人们在谈论《蜕变》,什么咖啡店中,饭馆中,公共汽车电车上都有人在谈论着《蜕变》”⑨,可谓空前之盛况。不过遗憾的是,11月16日被迫停演,“工部局就横暴地对《蜕变》发出了禁演令”,据说“程砚秋预定之十五张票亦忍痛退去,深为惋惜,文化界多来电慰问”⑩。周瘦鹃的这篇短小精悍的剧评,一是高度评价了石挥饰演的梁专员、丹尼饰演的丁大夫,二是对《蜕变》中的况西堂、孔秋萍这两个剧中人物的安排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遗憾的是,胡叔和编的《曹禺评介文章目录索引》中未提到周瘦鹃的这篇剧评,不过笔者欣喜地发现新近出版的田本相、阿鹰编著的《曹禺年谱长编》提到了《看了<蜕变>》。关于《蜕变》的演出,当时夏衍、胡风、端木蕻良等都写过评论文章,周瘦鹃的这篇剧评也理应受到重视,通俗文学作家关注新文学作品或者新文学作家关注通俗文学作品的现象也值得关注。
三 《大戏考》序
(原刊于鄭子褒、邵子藩著的《大戏考索引》,上海先声出版社1937年4月初版)
我对于京剧一道,是一个十十足足的门外汉。每听得一般朋友在口头哼着京调儿,或是详论伶工的艺事,说得津津有味,然而我却是全本外行,一窍不通。因此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也难得涉足京剧中,除非是北平的几个名角儿来时,才一度作矮人观场,凑凑热闹。说我是不喜欢京剧或反对京剧吧,那倒未必,实在是为的我那耳朵不很聪明,对于一切说白唱工,都听不大出字眼。因此兴味便减少了不少。最好每一出京剧,都能供给我一张完完全全的说明书,边看边听,那么叫我连看三日三夜的京剧,我也许会欣然奉伴的。可是京剧场中那有这种常备的说明书。于是我也不得不和京剧生分了。
可是天无绝人之路,任是娱乐业也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感激那西方传来的鬼斧神工的留声机器,便弥补了我对于京剧上的缺憾,生出许多的兴味来。每天做完了牛马走似的工作以后,回到家里,便开动留声机,和过去与现在的南北诸名伶晤对一室,欣赏他们的佳妙的唱白,最好不过的。就是每一出戏,总有一张说明书,这真如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手中的杨枝甘露一般,可以普度众生的啊。
老友苏子少卿,以名票而兼名评剧家,对于一切京剧,都是烂熟胸中,此次将各唱片公司的说明书整理一过,校正种种的错误,订成了一本唱片剧词汇编,真是大慈大悲,功德无量。以后我可仰仗着这一部唱片剧词汇编,和京剧一天一天的接近,读着,哼着,欣赏着,将来我也许会一鸣惊人,跳上红氍毹去,哼几声儿,换一个名票的头衔来顽顽,那么这唱片剧词汇编的造福于我,真的是胜读十年书了,啊啊。
中华民国十九年九月十九日 周瘦鹃
释 读
《大戏考索引》,郑子褒、邵子藩著,1937年4月初版,上海先声出版社,书前有发行人徐小麟1937年4月写的《小引》,介绍了此书的内容及版本变迁,“大戏考一书,自创刊以来,已达十三版,而更新其三次矣,民国十八年十一月为初版,曰唱片剧词汇编,十九年十月为再版,名仍旧。小麟商请盟兄郑子褒相助为理。并为通俗起见,更其名曰大戏考,装制巨册,以集大成。自去年以还,编辑第十三版新稿,为增加阅者之兴趣,特刊此大戏考索引一书,内容凡五,曰大戏考原序,曰戏脸艺术,曰名伶小传,曰检戏表,曰剧情说明。大戏考中所有之剧词,莫不说明其情节。梨园中所有之名伶,靡不各立其小传。欲知戏脸之区别,可由戏脸艺术而研究之。欲知唱片中一戏其唱者有几,可从检戏表而查明之。如此编制,虽不敢自谀善美,然亦煞费苦心,改进革新。尚有待乎将来,是为引”11。《唱词剧词汇编》是苏少卿受高亨唱片公司委托所编的,周瘦鹃在序言里对好友苏少卿编的《唱片剧词汇编》给予高度评价。
四 无人知是御霜簃
(原刊于1946年11月11日《程砚秋图文集》,署名周瘦鹃)
寇焰方张之日,艺人程砚秋自沪渎北归,突被凌辱,遂衔恨归隐西山,力田自遣,宛然一老圃矣。实则渠蓄志已久,匪伊朝夕,当其昔年在沪 弄于红氍毹上时,尝倩汤定之老画师作御霜簃图,预以入山退隐自誓,名诗人周今觉氏题诗六绝于卷后,兹录其五云:“一曲清歌动九城,红氍毹衬舞身轻;铅华洗尽君知否?枯木寒岩了此生。”“淡云薄似砑罗衣,远岫浓于染黛眉;茆屋数椽西崦外,无人知是御霜簃。”“高名云首震时贤,弟子芬芳已再传;画里有人呼不出,与谁流涕话开天?”“玉笑珠啼幻亦真,廿年赚尽凤城春,嘉荣已自称前辈,莫认云屏梦里人。”“蘭锜家风菊部头,水天闲话玉京秋;歧王宅易龟年老,寂寞溪山感昔游。”御霜归隐可二年,而寇卒败降,兹遒于胜利周晬之期,东山再起,逆知恬管重张踌躇满志,必有以餍顾曲周郎之喁望者矣。
释 读
1946年11月11日,上海天蟾舞台为祝贺程砚秋在抗战胜利后重新现身舞台编印了《程砚秋图文集》,特邀请陈叔通、田汉、郭沫若、欧阳予倩、俞振飞、洪深、吴祖光、陈蝶衣、易君左、周瘦鹃、姚苏凤、翁偶虹等名家著文祝贺。姜德明在《程砚秋图文集》一文中,在解读了郭沫若、田汉、洪深、欧阳予倩、吴祖光的贺文后,感叹“所有这些作家的笔墨,均不见诸家的文集之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失落的。无论是研究戏剧艺术,还是研究新文学作家与戏剧的关系,这些文字都是不应忽略的”12。关于程砚秋,周瘦鹃后来在《嗟我怀人中心是悼》中提到,“我所想到的第三位,是五年前去世的程砚秋。记得我在上海给《申报》编《自由谈》副刊的时期,他每次南下演出,总得偕同其他主要演员上报馆来访问我,据说这叫做'拜客,如果我恰不在,那么每人就留下一个名片,表示已来拜过了。那时他还很年轻,大名是叫'艳秋,直到中年,才改成'砚秋的……抗日战争期间,他痛心国难,深恶敌伪,就毅然地抛却了舞扇歌衫,不再在红氍毹上讨生活,正像梅兰芳一样,保持了民族气节,真可愧煞一般屈膝事仇的士大夫。”13周瘦鹃在《无人知是御霜簃》赞扬的就是程砚秋因反对日伪汉奸的压迫,毅然地离开舞台到西郊青龙桥务农,坚持不为敌人演出的气节。
五 还乡记痛
(原刊于1946年1月《旅行杂志》第20卷第1期,署名周瘦鹃)
旅行杂志发刊二十周年纪念胜利特大号,来函征文,拟定了六组的题目,自惭生平足迹不出苏浙皖三省,对于前五组的题材,都无从着笔,只得拣取了第六组“还乡记趣”这个题目;可是前几年在故乡沦陷间回去,所见所闻,总是痛多于趣,所以将本题擅改一字,以“痛”代“趣”。我的故乡是苏州,去沪不远,坐京沪特快车两小时可到;但因这两年来京沪火车已成了单帮客的专用车和日寇卵翼下黑帽子红帽子辈的淘金处,自问这八一三以前由一百四十五磅而减为一百十七磅的孱弱之躯,实在受不了挤轧和凌虐之苦,因此思乡维切,也有两年不敢回去了。日寇投降以后,重见天日,这归心如箭的我,满以为可以回去走一遭了;谁知火车票的代价一涨十余倍,其他费用尤多,经济上不胜负担;而苏友传来的消息,又都是些使人惊心动魄的,于是欲行又止,望而却步,只索低吟着“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两句古诗,以泄悲怀而已。以下所记,只是两年以前还乡时的一麟一爪,信笔写来,不知所云。
民二十六年八月十三日战祸爆发以后的第三日,敌机十余架飞来轰炸苏州,把我的老母稚子吓得魂飞魄散,于是在十七日午后,抛撇了心爱的故园,心爱的苏州,随同东吴大学诸教授避往南浔,安居了三个月,也曾回苏二三次,并和园丁张锦约定,重阳节边,定要回来赏菊;谁知不到重阳,长途汽车停驶,金山卫日寇登陆,敌机来窥南浔,知道此地也不能安居了,我们一大伙人便随同叶牧师眷属远赴他的故乡安徽黟县所属的南屏村。这地方民风朴厚,风景清幽,真好似一个世外桃源,我住在一座花木扶疏的小园子里,恰投所好,三间平屋,面对最高的顶云峰,因此给它题了个名字,叫做“对山草堂”。这南屏村分为上下二区,上区村民全姓叶,下区村全姓李;我们一行四十余众都住在上区,承叶氏诸君子殷勤招待,十分感激,我曾做了一首诗向他们表示谢忱:
客子无家竟有家,望门投止似归鸦;一枝寄托只园树。日日心香拜叶迦。
可是去乡愈远,思乡愈切,这一颗心老是记挂着苏州,没法安顿,不得已,惟有寄之于诗,而笔下写出来的,多半是思乡之作,如:
兵连六月河山变,劫火燎天惨不收;我亦他乡权作客,寒衾夜夜梦苏州。(兵连)
吴中小筑紫菊秋,羁旅他乡岁月流;瞥眼春来花如海,魂牵梦役到苏州。(怀故园)
中宵倚枕不胜愁,一片乡愁付水流;愿托新安江上月,照人归梦下苏州。(归梦)
蘭成憔悴乡关远,红泪斑斑染红衫;分付白鹂休睡著,为驮诗梦上灵岩。(怀灵岩)
莫为思乡动客愁,天涯王粲且登楼;南屏山色原如画,偏惹离人誉虎邱。(怀虎邱)
日日思归心似结,云山何处是吾乡?劫来淡泊无他愿,愿学仙家缩地方。
故园梦隔千山外,天地虽宽路却长;寄语杜鹃休唤我,人生如寄本无乡。(思归)
六月妖烽昏八表,弥天劫火降三吴,故园花发色香减,异地身羁形影孤;千里归魂魂欲断,五更寻梦梦俱无;秾愁一夜如潮涨,处处青山叫鹧鸪。(思乡)
读了以上八首诗,就可知道我的一片乡愁,真的是浓得化也化不开了。到得苏州沦陷的噩耗传到南屏村来时,使我腐心切齿,悲愤无穷,因此有哀苏州的几首词,如:
烽火無端一夜烧。貔貅十万不鸣刁。沼吴旧恨见今朝。宝带桥边流水咽。瑞光塔上怪鸱虎。城狐社鼠向人骄。(浣溪沙·哀苏州)
苏州好,风物自清幽。叠翠拖蓝山水媚,嫣红姹紫女儿柔。一一付东流。
苏州好,回首尽成空。半壁江山残照里,千年文物劫灰中。那忍话吴宫。(望江南·吊苏州)
自历玄黄劫,吴宫一旦休。灵岩塔上叫鸺鶹。肠断是苏州。飘泊千山外,难忘百种愁。料知天意亦多忧。朝暮泪横流。(巫山一段云,连日苦雨有怀苏州而作)
生小住苏州。敷粉施脂翡翠楼。雾彀云娟临影榭,悠悠。只解贪欢不解愁。鼙鼓动城陬。豺虎眈眈伺道周。雏燕娇莺齐入网,休休。化作桃花逐水流。(哀兵劫中苏州女儿)
我填这几首词时,正与明末诸遗民凭吊秦淮一般的心情,那种沦肌浃髓的苦痛,简直是无可譬慰,无可疗治的。在南屏村中耽了三个半月,总算享尽了山居之乐。只因沪上诸老友来电相邀,而申报副刊也将复刊了,于是伴同东吴老教授吴献书先生,带了两家眷属间关来沪。到沪以后,饱受了种种刺激,无可告语,只得宜之与诗:
家室羁缠如桎梏,妻孥牵绊似荆榛;跼天蹐地难为计,我亦流民图里人。
王粲依刘非所愿,嶙峋傲骨渐消除;何时重买姑苏棹,种竹栽花读故书。
岑楼斗室容栖息,笯凤囚鸾郁不舒;苦忆故园风日好,万花深处闭门居。
稚松文竹参差列,结习难忘意自闲;悄立危楼成独笑,门无冠盖即深山。
烽火连年衣食尽,欃枪遍地万家哀;买山归隐难如愿,人海依然忍辱来。
十丈软红居不易,茫茫四顾欲何之?明知媚骨非吾有,遯迹深山恨已迟。
我生长上海,上海原是我的第二故乡,但我总也忘不了山明水媚的苏州。那时京沪车尚未通行,我就忙不迭的搭了长途汽车回去了。一路上受尽侮辱,受尽闲气,受尽颠簸之苦,好容易到了苏州,恰似丁令威化鹤归来,有城郭犹是人物已非的感慨!最难堪的是看到了平门城上那面旭日旗,像针刺般刺痛了我的眼,刺痛了我的心;当下口占了一首诗:
劫后归来白发新,频抬泪眼望城闉;旗翻旭日非吾物,如此河山坐付人!
走过观前街,红男绿女,依然熙熙然如登春台;而北局的戏院,依然锣鼓喧天,笙歌匝地;这一带闹市中,还随处可见咖啡馆酒店,用粉白黛緑的女子作侍者,门口竟揭着“欢迎皇军”的市招,真是触目痛心,恨不得挖掉了我的眼睛,不要瞧见!痛心之余,就有了以下两首诗:
家国兴亡片羽轻,胡天胡帝自陶情;歌喉宛转筝琶脆,犹作承平盛世声。
峨眉曼睩门芳菲,夜半人来叩玉扉;一笑千金齐贬价,海红簾底卖加非。
茫茫然的回到了家里,却见三径未荒,松菊犹存,心中倒不觉一喜。梅邱下的池子里,虽有红白两种荷花,而一大半却是白的,淡妆素服,分外显得净洁。梅邱上下和草坪百花坡一带的许多梅树,也依然无恙,不过花时已过,须待明春再来看花了。兰虽有好几盆,叶片却憔悴不堪。最可伤心的,所有大小二十四缸金鱼,内有五彩珍珠,五彩蛋种,以及翻腮朝天龙等不少名种,足有五百尾之多,据说已被第一批侵入苏州的北海道蛮子,一桶一桶的抓去宰来吃了。这时正交仲夏,天气很热,荷地前的好几棵大冬青,绿阴稠密,恰好遮蔽了骄阳,我就脱去了衣服,赤着膊,在树底坐下来,和园丁张锦共话别后情事,百感交集,惨然不欢。入夜无事,就在油盏边记之以诗:
故园三径未全荒,松菊犹存旧日香;最是池荷能解事,时艰不忍作浓妆。
百镒黄金身外轻,由人取求不须争;寒梅绕屋俱无恙,好待春来看玉英。
忍看园亭花木酣,山残水剩我何堪!艺兰无地根难著,一样伤心郑所南。
书创飘零付劫灰,池鱼殃及亦堪哀!他年稗史传奇节,五百文鳞殉国来。
冬青树下且盘桓,共话离情惨不欢;袒褐裸裎君莫笑,而今禽兽著衣冠。
留苏五日,觉得人心已死,无可救药,这向称人间天堂的苏州,已变做了一团漆黑的地狱,自恨回天无力,只素椎心饮泣而已。至于我的寓庐,本是几间平屋,只为历年已久,太敝旧了,民二十六年夏间,正在翻造;不料烽烟突起,半途而废,半生心血,付之东流,但是耿耿此心,还希望等到河清海晏之后,设法完工,重返故居呢。俯仰之间,成诗两绝:
死尽三吴亿万心,姑苏台畔夜沉沉;老夫苦乏回天力,饮泪埋头卧绿阴。
沥血呕心百苦尝,笔耕墨耨有余量;廿年努力营巢燕,愿得重棲玳瑁梁。
以上十诗,是八一三后第一次还乡时所作,只有痛,没有趣;所可称为趣者,只是属于花木而已。生平对于花木,原是无所不爱,但因梅花是吾国国花,所以我尤其爱梅花;宋儒周濂溪先生爱莲花,而吾家堂名也是“爱莲”二字,所以我尤其爱莲花;晋代陶靖节爱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何等高致!所以我尤其爱菊花。除了梅莲菊之外,那么我最爱蛮花中的紫罗兰了。有一诗一词为证:
故园春似画屏开,每到花时酌绿醅;不羡玉堂金马贵,自甘归误紫兰台。(梅邱之西叠石为台,偏植紫罗兰,因名之曰紫罗台。)
难耐难耐。泼眼春光如缋。万花婀娜争开。付与贪蜂去来。来去来去。魂绕紫兰香处。(调寄转应曲)
第六年春初,我就特地为了紫罗兰还乡一次,镇日徘徊紫兰台畔,观赏它的色香;又采了几百朵,插入胆瓶,供在梅屋里,尽量消受那一阵阵的幽香,宠之以诗:
荆棘丛丛行路难,归来已是百花攒;琴书零落何须惜,环宝依然有紫兰。
燕子衣单寒意添,风风雨雨逼重担;紫兰耐冷齐舒蕊,为要留香不卷帘。
第三年元宵后一日,又还乡一行,那是专为探梅而去的。梅邱上的骨红梅,梅屋旁的红梅,紫兰台上的绿梅红梅,梅邱下的五树野梅,百花坡上的绿梅骨红梅,以及草坪两旁的白梅红梅玉蝶梅都开得烂烂漫漫,一园皆香,连盆子里许多老干虬枝的古梅,也精神抖擞,争放寒花;流连十日,乐而忘倦,每晚宿在梅屋中,烧了红蜡,专做梅花诗,一共得了三十首,现在且摘录八首在这里:
家报平安可解忧,梅花招我到苏州;向人担下低头过,为了梅花作楚囚。
海角归来褦襶甚,梅花笑我负平生;俗尘扑去三千斗,我与梅花一样清。
玉骨冰肌迥出尘,梅花开后始知春;幽香冷艳居寒谷,劲节还当愧贰臣。
腥羶遍地一悲歌,坐对梅花泪欲波;百苦千辛何足齿,要他还我旧山河。
自怜历劫走天涯,随俗浮沉计已差;那得抽身人海外,杜门却扫看梅花。
老梅花发多姿媚,伴我悠悠入睡乡;闭了文窗关了户,罗浮梦里亦闻香。
逋老当年余韵在,效颦我亦欲妻梅;凝香燕寝周旋久,不怕蛾眉见嫉来。
骊歌将唱惜余芳,花底徘徊泪数行;白日還嫌看未足,深宵秉烛看残妆。
梅屋位在梅邱上,本是我往年陈列盆栽古梅的所在,所有窗门上都有雕成的梅花图案,是比较精致的一间,如今已做了我的临时卧室了。我因爱梅而也爱这梅屋;不是爱屋及乌,而是爱花及屋,曾以四绝句宠云:
冷艳寒香入梦闲,红苞绿萼簇迥环;此间亦有巢居阁,不羡逋仙一角山。
屋小屏深膝可容,隔帘花影一重重;日长无事偏多梦,梦到罗浮四百峰。
合让幽人住此中,敲诗写韵对梅丛;南枝日暖花如锦,掩映湘帘一桁红。
闻香常自掩重扃,折得梅花插玉瓶;昨夜东风今夜月,冰魂依约上银屏。
自从这一年痛快地看到故园梅花之后,于是每年梅花时节,总得还乡去。对着国花,寄托我一片爱念祖国之忱;曾有“花癖还须分国界,樱花不爱爱梅花”,“年来忽抱逋仙癖,只爱梅花是国花”之句,这些年来,日寇常在检举思想犯;其实我是一个最大的思想犯,除了一二八以前的一年一度受了虚惊,避居申报五楼十天外,却给我侥幸漏网了。现在日寇败降,还我河山,该是我还乡退隐的日子了;然而物价飞涨,生活不易解决,秩序未复,故乡也难以安居,仍不得跼天
蹐地的,在这十丈软红尘中打滚,熬受那种种物质上精神上的苦痛,读了陶靖节的《归去来辞》,惟有一百二十个健羡罢了。
释 读
《还乡记痛》刊于《旅行杂志》二十周年纪念特大号的“旅行杂志征文特辑”,编者在征文前的《小引》中提到,“我们在日本降后的一星期,在重庆就准备编纂这一本廿周年纪念特大号,决定循照往例,举行征文特辑,当即分函全国作家,请求惠赐佳著”,征文题目分为六组,“一、东北山河,二、台湾琐记,三、西北游踪,四、故都画面,五、巴山夜话,六、还乡记趣”14。所以周瘦鹃在文章的开头才说,“生平足迹不出苏浙皖三省,对于前五组的题材,都无从着笔,只得拣取了第六组'还乡记趣这个题目,可是前几年在故乡沦陷间回去,所见所闻,总是痛多于趣,所以将本题擅改一字,以'痛代'趣”。正如编者所言,《还乡记痛》是“精心结构的作品,颇有咀嚼不尽,妙绪环生的意境”。周瘦鹃在《申报》1940年1月1日元旦增刊26版写有《劫中度岁记》,其实是摘录的他1938年元旦的日记,记录的是他们全家人在安徽黟县所属的南屏村避难的情景。他在《梦》中回忆,“抗日战起,苏州沦陷时,我与前东吴大学诸教授先后避寇于浙之南浔与皖之黔县山村。虽然住得很舒服,并且合并家同去,并不寂寞,但仍天天苦念苏州,苦念我的故园,因此也常常梦见苏州,并且盘桓于故园万花如海中了”15。周瘦鹃心里始终放不下故乡苏州,正如《还乡记痛》提到的,“去乡愈远,思乡愈切,这一颗心老是记挂着苏州,没法安顿,不得已,惟有寄之于诗,而笔下写出来的,多半是思乡之作”,如《兵连》《梦故园》《思归》等诗词。《还乡记痛》记录了自1937年8月日本飞机轰炸苏州,苏州沦陷期间,数次回苏州的“痛”,当是解读周瘦鹃在苏州沦陷期间心境的第一手文献资料。
注释:
①陈建华:《读<周瘦鹃文集>》,载《书城》2011年第5期。
②周全:《后记》,载《周瘦鹃文集》第4卷,文汇出版社2011年版,第511页。
③周作人:《读报的经验》,载《周作人散文全集》第3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51页。
④周瘦鹃:《笔墨生涯五十年》,载《周瘦鹃文集》第4卷,文汇出版社2011年版,第302页。
⑤周瘦鹃:《笔墨生涯鳞爪》,载《周瘦鹃文集》第4卷,文汇出版社2011年版,第308-309页。
⑥陈子善:《作家编杂志:一种文学传统》,载《梅川书舍札记》,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79页。
⑦范伯群:《周瘦鹃论》,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
⑧周瘦鹃:《闲话礼拜六》,载《花前新记》,江苏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第47页。
⑨《<蜕变>演出盛况》,载《艺术与生活》第24期,转引自《曹禺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77页。
⑩《<蜕变>遭禁演》,载《369画报》第12卷第11期,转引自《曹禺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77页。
11徐小麟:《小引》,载《大戏考索引》,上海先声出版社1937年版,第1页。
12姜德明:《程砚秋图文集》,载《梨园书事》,北京出版社2015年版,第141页。
13周瘦鹃:《嗟我怀人中心是悼》,载《周瘦鹃文集》第4卷,文汇出版社2011年版,第297页。
14佚名:《小引》,载《旅行杂志》第20卷第1期,第1页。
15周瘦鹃:《梦》,载《拈花集》,上海文化出版社1983年版,第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