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五十二回)[下篇]
回目:应伯爵山洞戏春娇 潘金莲花园调爱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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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姐唱毕,谢希大相劝一番,与应伯爵继续打双陆。西门庆递了个眼色与桂姐,就往外走,应伯爵还在要香茶,也不搭理。随后桂姐儿相跟着出来,在太湖石畔假装摘戴花儿,之后也不见了。应伯爵与谢希大一连打了三盘双陆,觉得二人消失得古怪,留下谢希大和书童儿下象棋,自己一个人向花园里寻来。
原来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吃了僧药,出来在木香棚下见了李桂姐,就拉到藏春坞雪洞儿里,两个就干起来。应伯爵到各亭儿寻了一遭,没寻着人,又打滴翠岩小洞儿里穿过去,到木香棚,抹过葡萄架,就到了松竹深处藏春坞边,隐约听见有笑声。小说写应伯爵一路寻来,很是详细,而所经之处,无一不是曾经发生过极香艳故事的地方,简直是作者特别做了一个颇含反讽的闪回片段。应伯爵蹑足潜踪,走近两扇门虚掩的洞门处,只顾听觑,照应了过去潘金莲偷听宋蕙莲与西门庆偷情时的情景。应伯爵听着桂姐快乐又紧张的颤声儿,知道二人正干在紧急关头,猛然大叫一声,推门进来,口里叫道:快取水来,泼泼两个,搂到一答里了。桂姐儿道:怪攘刀子,猛进来,唬了我一跳。李桂姐虽然久经职场,不感觉羞耻,毕竟不是在自己的妓院,而是在干爹的家里,传出去就会让人咬断舌根,受惊吓是本能反应。又见是应伯爵,自有西门庆收拾残局,桂姐儿也就与应伯爵戏嘲起来。最可怜的是西门庆,吃了性药,正在关节上,被应伯爵闯进来戏耍一番,很是着急,嘴里嚷着休鬼混了,快出去。应伯爵那会轻易放过这个降服李桂姐,敲西门庆竹杠的机会,便恐吓桂姐儿道:小淫妇儿,你央及我,不然我喓喝起来,连后边嫂子每都知道。又道:既认干女儿了,好意教你躲住两日,却不想你又偷汉子,教你了不成(吃不了兜着走)。桂姐儿嘴里终于松软下来,应伯爵按着桂姐亲了一个嘴,又待西门庆答应了香茶,才走出来。西门庆又与李桂姐足干了一个时辰,吃了一枚红枣儿,才雨散云收。夹批说至此方点出梵僧药的解药是红枣儿,虽然有些想当然,却解读得有趣。少倾,西门庆和李桂姐出来,桂姐从西门庆袖内掏出好些香茶袖了。西门庆满身香汗,气喘吁吁,已经是力不从心之状,为后来作伏笔。李桂姐从腰里摸出镜子,在月窗上搁着,整云理髩,往后边去了。兰陵笑笑生写这段画面感很强的细节,有强烈的讽刺性。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洗洗手出来,赏了应伯爵香茶。然后李铭走来磕头,西门庆再与应伯爵、谢希大、李铭闲话一阵,吃过饭,到掌灯时候,三个才起身而去。西门庆教书童收拾了家伙,就归后边孟玉楼房中歇去了,不知又有一场床戏否,小说没写,读者只有凭感觉或自己的经验想象了。次日早起,吃过粥,西门庆没往衙门去,只骑马带了书童和玳安,出城南三十里,径往刘太监庄上应约赴席,不在话下。
且说潘金莲赶西门庆不在家,依前商定,将陈敬济输的三钱银子,又教李瓶儿添出七钱,让来兴儿买了一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下饭,一坛金华酒,一瓶白酒,一钱银子果馅凉糕,叫来兴儿媳妇整理端正。据侯会在《食货〈金瓶梅〉》考证,按明代度量衡计量,一两相当于36.9克,换算成今天的人民币,相当于200元左右。由来兴儿所购诸物可见,明朝万历年间一两银子的购买力,比今天的200元强了许多,只是那时贫富差距很大,底层民众普遍贫穷,犹如今天的特困家庭,第五十六回就特别写了常峙节家之穷,既幽默又可怜。潘金莲请来月娘,月娘连同孟玉楼、李娇儿、孙雪娥、西门大姐、李桂姐众人,先在卷棚内吃了一回,然后大家各在山子上卧云亭下棋,投壶吃酒玩耍。月娘突然想起,问今日主人陈敬济怎倒不来坐坐?西门大姐说是往徐家催银子去了,恐待来了。批评家田晓菲在其《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中,每多指责月娘愚钝,治家不严,在陈敬济与潘金莲偷情事上,前有第十八回召陈敬济初见众小妾,中有第二十五回陈敬济奉月娘之命推送秋千,再到此回,终究逃不过始作俑者。
不一时,陈敬济走来,向月娘禀报,徐家二百五十两银子已交玉箫收了。说完,便与众人传杯换盏,酒过数巡,各添春色——这四字真是生花妙笔,暗藏了无限情色想象。随后,众人各各戏耍,月娘与李娇儿、桂姐下棋,玉楼等人起身各处观花玩草,惟潘金莲独自手摇白团纱扇儿,往山子后芭蕉深处纳凉,摘可爱野紫花儿耍。陈敬济有心,悄悄跟来,问五娘寻甚么,草地滑齑齑,跌了你儿子心疼。敬济与金莲调戏一处。金莲问答应买的汗巾怎了,陈敬济笑嬉嬉从袖中取出,问拿甚么谢我?把脸子挨过来,潘金莲举手一推。不想李瓶儿抱着官哥儿,奶子如意儿跟着,从松墙那过走来,远见金莲手拿白团扇一动,只认做是在扑蝴蝶,叫道:五妈妈,扑的蝴蝶儿把官哥儿一个耍子。慌的陈敬济赶眼两三步就钻进山子里去了,潘金莲怕李瓶儿瞧见,便问汗巾收到了不曾,刚才在西门大姐面前不好与咱,悄悄递我了。两个就坐在芭蕉丛下花台石上,打分了陈敬济买来的汗巾。更麻烦的是,因这儿荫凉,李瓶儿使如意儿往迎春屋里取孩子小枕头、凉席儿,并带骨牌来,要和金莲在这里抹骨牌儿耍,不难想象敬济在山洞中有多急,作者兰陵笑笑生的极简冷笔中透着幽默反讽。不一时,迎春取来枕席骨牌,李瓶儿把官哥儿放枕席上躺着顽耍,便和金莲抹牌。抹了一回,刚教迎春往屋里去拿一壶好茶来,孟玉楼又在卧云亭上点手叫走李瓶儿,教金莲帮看着官哥儿。这就是李瓶儿的脑子短路,原本为敌的两人,平时假意周旋尚可理解,最基本的防范之心都没有,竟敢将孩子投入虎口,这个细节再次照应了官哥儿和李瓶儿的悲剧命运。潘金莲此刻哪顾得了哥儿小命,只想着陈敬济还藏在洞里,赶空儿两三步走到洞门首,被敬济哄进去欣赏蘑菇,又接着亲嘴。潘金莲这次不但没有推拒,二人还要云雨做一处。昨日,西门庆与干女儿李桂姐在雪洞儿的纵欲之戏,已涉乱伦之名,今日潘金莲与女婿陈敬济在雪洞儿的淫乱之戏,已成乱伦之实,作者特别将同一地点的两件乱伦情节写入本回,互相照应,以增强小说的惊悚与讽刺批判力度。却也是天意不让二人得逞,李瓶儿走到亭上,月娘还教与孟玉楼、李桂姐一起投壶儿,瓶儿称底下没人照看孩子,孟玉楼道左右有六姐在那里。月娘倒是旁观者清,也是早对潘金莲有所防范,就叫孟玉楼去照看孩子,瓶儿又教小玉同去,干脆抱了孩子来罢。孟玉楼和小玉走到芭蕉丛下,只见孩子在席上登手登脚大哭,哪有个金莲的影子在。又见旁边一个大黑猫,见人来,一溜烟跑了。这已经是第二次出现猫的不祥形象,象征并隐喻了一种不断迫近的恐怖灾难。孟玉楼正自嘴里嚷着:五娘如何就把孩子丢在这里,也不怕吃猫唬了他!潘金莲听见,连忙从雪洞里钻出。本来潘金莲在这个家里,只与孟玉楼和春梅最合得来,但玉楼有时自作聪明,嘴有点贱。此刻一句无心之话,在潘金莲听来,就颇怪罪玉楼大惊小怪,又还赶来坏了好事,说道:我在这里净了净手,谁往那里去来?那里有猫来唬了他?白眉赤眼的!孟玉楼也不往深里想,更没想到要往洞里看看有不有那滩尿,有不有个什么人在里面,只顾抱了官哥儿,拍哄着往卧云亭上去了,小玉也赶紧拿着枕席跟去。潘金莲做贼心虚,怕玉楼又说出什么不经大脑的话言话语,随屁股后也跟了来。月娘见了孩子,问怎的哭?玉楼道:去时不知那来个大黑猫,蹲在孩子头跟前。月娘便猜知唬着哥儿了,李瓶儿说不是五娘看着孩子吗?玉楼道六姐往洞儿里净手去了。刚好潘金莲走来,听见玉楼一番话,便道:三姐恁的白眉赤眼的,那里讨个猫来,想必是饿了,要奶吃,怎赖起人来。众人也不好争辩,李瓶儿就使迎春叫来奶子如意儿喂哥儿奶吃。
陈敬济见无人,从雪洞儿钻出来,顺松墙儿转过卷棚,一直往外消失了。月娘见孩子仍不吃奶,只是哭,便叫李瓶儿抱孩子进屋好好打发他睡觉,众人也都散了。只是陈敬济心犹不甘,这已经是多次与潘金莲勾搭,几近得手却功亏一篑,归到前边自己厢房中,郁闷、难过极了。作者兰陵笑笑生通过巧妙的情节安排,刻意让潘金莲与陈敬济的偷情总不得入港,一再推延和打击读者的期待,使情节越发荒诞,——这在俄国形式主义研究中被称为“延续小说事件”的现代主义手法,而在我国明朝的《金瓶梅》里就有了这种创意——其意图有三:一是丰富了小说的表现张力;二是强化了小说风格的反讽品质;三是对人物进行了漫画式的夸张刻画,以此表达对人性贪婪、好色的批判。
考诸历史,宋明两朝的理学思想盛行,也就是统治阶级的道德管教是相当严厉的,但实际功效甚微,无论是社会层面,还是《金瓶梅》小说中的反映,反而愈发荒淫堕落,究其原因,根源还在统治阶级与大众社会的生存现实与希望严重脱节,甚至大众社会表现出一种反叛的对立。我们过去曾经将旧社会道德堕落单纯怪罪妓院开放,让痛苦生活在最底层的妓女背书,其实,当代西方许多国家依然允许妓院存在,而道德不见得更堕落,反之,取消妓院不见得社会道德就会有根本提升,比如当下中国,这只是统治者推卸责任,是大众无智的偏见。再考诸《金瓶梅》一书,之所以貌似淫乱开放,这又与男权社会有关,一群妻妾对西门庆的淫乱基本上无能为力,女性只有依附,没有独立尊严的社会地位,只有卖身投靠才能求得基本的生存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