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涵在丰城:一位文艺大家与普通工人的深厚情谊

林默涵

1975年5月30日,古老的剑邑大地丰城已经进入梅雨防汛季节。再过几天就是端午节,人们忙着包粽子、划龙船,潮湿闷热中透出一种隐忍的欢乐。

这一天,一位六十多岁、消瘦儒雅的老者,在县领导和丰城钢铁厂领导的陪同下,乘坐小车悄然来到丰城钢铁厂,开始了在丰城的流放生涯。这位老者就是林默涵,原中宣部副部长兼文化部副部长,因为“走资派”身份坐了九年大牢,在周恩来总理亲自关心和过问下,才从监狱释放,又被流放到丰城。林默涵被安排居住在沙湖公园湖畔的一幢老式砖木结构的民宅里。房前有一条人行道,几棵垂柳,进大门有三级石坡。房子四间二厅二层,面积约一百多平方米,里面有小厨房。房子东边有一座小院,有简单的洗澡间和厕所,室内有石灰粉刷,采光较好,比较卫生。

林默涵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书桌,书桌上放了一个小闹钟,一个砚台,几支毛笔,一台全波段袖珍收音机,还放了一张二层书橱,一张简易靠背床,一张藤椅,一台落地风扇。负责照顾林默涵日常生活起居的是丰城钢铁厂的年轻职工周胜邦和同事徐发仁。

周胜邦当时只有二十一岁,是丰城钢铁厂电工班的一个小小班长。初次接触林默涵时,周胜邦完全无法想象一个普通职工与一位被“下放”的国家副部级干部之间的距离,只知道这是一个政治任务,而自己是受组织信任派来执行任务的。当然,他也被告知,要认真负责地完成这个神圣而光荣的政治任务,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就这样,周胜邦也搬进了这幢小民宅,和林默涵朝夕相处了两年半时间。

林默涵于1992年1月

林默涵每天坚持到厂里参加劳动,厂领导对他很关照,尽量安排一些简单的工作。但是,林默涵总是很认真负责地做好每件事,而且每天坚持劳动八九个小时,一点也没有大干部的架子。经过几天的接触,周胜邦开始认识到,自己面对的这位老人,不仅是一位受到各级领导密切“关注”的大干部,更是一位平易近人、内涵很深的长者。二人的关系慢慢变得密切起来,林默涵亲切地称周胜邦为“小周”,而周胜邦则很自然地称林默涵为“林伯柏”。

林默涵行事低调,言语不多,经常凝神思考,或者坐下来写作。到丰城的第二天,林默涵就写下了一首五言律诗《丰城第一天》,以记录流放到这座南国小城的心情:

南国夜方退,朝晖照万华。

川雨初开霁,岫云已变霞。

无地非吾土,到处是我家。

抱鞍听鸡鸣,待召向朔沙。

林默涵思考或创作的时候,周胜邦就默默地退出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守着,直到林默涵走出房间。有时,林默涵也会和周胜邦、徐发仁闲聊,谈自己的革命经历,谈人生观和世界观。在林默涵房间里,挂着一幅腊梅图。他对周、徐二人说:“我一生中最喜欢的是梅花。梅树不管生长在什么环境里,饱经风霜,它依然悄然挺立,绽放香浓的梅花。”院子里种了一棵黄瓜,黄瓜藤顺着一根木棍自下而上攀沿上去,长到2米多高,开着黄灿灿的小花。林默涵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人也是这样,应自下而上慢慢地爬向高处,而有的人飞了上去,结果摔死了。”

林默涵、孙岩和丁学昌、周振忠、周胜邦、徐发仁等在沙湖公园合影

周胜邦是厂里的放映员,每周都要在广场上放一场电影。放完电影回到住处,已是晚上10点多,周胜邦又架起放映机,在住处的后间重新放映一遍给林默涵看。每次看完电影,林默涵都会发表一番评论,情绪有时低落,有时慷慨激昂。周胜邦则安静地听着,有时听得入神,直到林默涵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周,又辛苦你了!”二人才意犹未尽地进房间休息。

林默涵喜欢穿布鞋,但是当时商店很难买到合脚的布鞋。周胜邦就叫爱人做了两双千层底布鞋,送给林默涵,林默涵十分高兴,穿了好多年。林默涵做饭也是一把好手,令周胜邦回味无穷。有一回,周胜邦托人从乡下买回一只小狗,打理出来后,林默涵找来桔子皮、花椒、生姜、干辣椒、料酒等,亲自下厨,做了一道色香味俱佳的“红烧乳狗肉”。周胜邦和徐发仁很喜欢吃林默涵烧的菜,经常和他一块“加餐”。时间一长,以前连勺子也没摸过的周胜邦也学会了炒菜。

林默涵有晚饭后散步的习惯,散步的时候就叫上周胜邦。走进住处后,一老一少有时向南从沙湖经过丁家的白沙角,然后绕回来;有时向北经丰城中学上赣江大堤,直到杜家或龙头山附近。路程一般都有四五公里,要走两三个小时。林默涵个子很高,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走路不大稳,偶尔有点踉跄,经常要拄一根拐棍。周胜邦拿着手电,偶尔会出手搀扶林默涵,而林默涵总是谢绝周胜邦的帮助,坚持自己走。

林默涵和周胜邦、徐发仁在住处前合影

林默涵还利用劳动之余,让工厂领导安排他到丰城城乡各地去接触群众,体察民情。这对于林默涵了解丰城历史,了解丰城人民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丰城是干将、莫邪(一说龙泉、太阿)雌雄宝剑的故乡,林默涵很喜欢雌雄宝剑的传说,作品中多次写到宝剑,并以宝剑自励。如1975年秋天写的《秋日登临》中写道:

客中病起上高台,秋入江南草半衰。

燕市云浓家不见,长江水远雁稀来。

篱边菊笑陶公醉,泽畔歌吟屈子哀。

人说丰城藏剑地,青锋何日出尘埋?

1976年春写的《咏剑(丰城宝剑)》中写道:

龙泉三尽敛寒光,千载无声地下藏。

有朝破土见日月,为君一试截云鋩。

林默涵生活俭朴,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换洗的两套中山装都打着补丁。他曾对周胜邦说:“我家里没什么财产,房子家具全是国家的,自己就两个箱子,一个箱子装书,一个箱子是衣服。我们过惯了清苦日子。”但是,在他落实政策时,却把厂里补发的一万元钱工资作为党费上交给了厂党委。

1976年秋,周胜邦陪着林默涵在赣江边散步,林默涵见到一群散放着的牛,饶有兴致地与牛群合了个影,又即兴题了一首小诗《题小照》:

炎凉历尽何复求,默坐烟郊对老牛。

风雪十年罹浩劫,江流九派洗沉忧。

岂无黄土埋忠骨?自有青山伴白头。

远望隔江垂暮色,夕阳红破一天秋。

周胜邦对林默涵写的诗似懂非懂。但他知道,眼前的这位老人,心里想的,远远不眼前看到的这些。他的心里充满了对林伯伯的无比崇敬。

林默涵的夫人孙岩女士每年也会来丰城一两次,周胜邦亲切地称孙岩为“孙大娘”。他们的女儿、儿子也偶尔会来丰城,由于林默涵身体不是很好,亲人们总是轮流来丰城探望。为了照顾父亲,小儿子林京京还特地从下放的山西太原转到丰城钢铁厂,生活在父亲身边,直到考上大学才离开丰城。林默涵曾写过一首《寄儿女》的诗,教育子女要自强不息,奋发向上:

立志呼吸人民间,工作学习莫等闲。

勿效燕雏贪暖屋,应如牛犊耐风寒。

冰由水结凛于水,青自蓝来更胜蓝。

炼得心雄筋骨硬,建设祖国好河山!

1977年12月,林默涵结束流放生涯,回到北京,恢复了文化部副部长职务,同时担任新编《鲁迅全集》的注释工作,并主编《中流》杂志,后来还担任了全国文联党组书记,工作非常繁忙。即便如此,日理万机的林默涵还是没有忘记曾经相依为命两年多的周胜邦,二人仍然保持着频繁的联系。1978年8月25日,林默涵亲自给周胜邦写了一封信,表达了对在丰城生活期间的怀念,并谈到了人生观的问题。信中说:“一个人,特别是一个青年人,除了求得必要的温饱之外,总还要有点志气,就是说要为国家为人民多作一点贡献,不能只为自己。人要吃饭才能生活,但吃饭不是生活的目的。生活的目的,是为了人民,为国家做点有益的事。只有动物,才是活着只为了觅食,那样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的国家还很穷,要改变这种状况,只有大家各尽所能,献出能献出的一切力量,艰苦奋斗,才能做国家富强起来。如果人人都只顾自己,不顾大局,国家只有永远穷下去,大家一起倒霉。那些只会打小算盘的人,眼光实在太短小了。”这封信一直被周胜邦珍藏着。

林默涵写给周胜邦的信

后来,周胜邦到北京出差,特地去看望林默涵。林默涵挤出时间,热情地接待了周胜邦。周胜邦曾经帮林默涵修理过小半导体收音机,谈起此事,林默涵关心地说:“你喜欢钻研无线电技术很好,国家相当需要有技术、有文化、有道德的人才。”林默涵还让周胜邦把自己的生活感受写成文章,拿去发表。周胜邦十分感动,回到丰城后,周胜邦把改革开放以来自己的所见所闻写了出来,寄给林默涵。文章虽然没有发表,但对于林伯伯的关心和鼓励,周胜邦却一直记在心里。丰城钢铁厂改制后,周胜邦分配到丰城市广播电视局,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受人尊敬的工程师。

1997年6月16日,林默涵偕夫人孙岩女士,在阔别二十年后再次来到丰城。一到下榻的丰城宾馆,林默涵就让陪同的同志打电话给周胜邦。周胜邦赶到宾馆,见到八逾八旬的林伯伯时,禁不住热泪盈眶。林默涵动情地回忆起当年往事,也是感慨不已。他深情地说:“江西是个好地方,丰城山好,水好,人更好。丰城人把我当作上客看待,我在丰城没有吃苦,而是享福,生活得很好。”周胜邦受到感染,脱口说:“那时我的饭量还吃不过林伯伯。”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林默涵说:“江西人心好,下放在这里的中央干部都受到保护,生活都过得安逸。我在这里长胖了,丰城真可以说是我的第二故乡。”他握着周胜邦的手说:“小周啊,谢谢你对我的关照!”周胜邦憋红着脸,激动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林默涵寄给周胜邦的书

这是林默涵最后一次回到丰城,也是周胜邦最后一次见到“林伯伯”。2001年10月,周胜邦收到林默涵从北京寄来的三本书《林默涵文论集》、《心言散集》和《林默涵年鉴》,每本书上都题了“周胜邦同志指正”的字样,还亲笔签了名。周胜邦如获至宝,十分喜爱,每篇文章、每段文字都认真阅读。2008年元月,春寒料峭,周胜邦从报纸上看到林默涵去世的消息,震惊不已。他忍不住悲痛的泪水,抱着妻子失声痛苦。之后,周胜邦把林默涵寄给他的书、信,还有报刊上收集的关于林默涵的报道,存放在一只精致的木箱里。这不仅是对一段往事的回忆,更是一位文艺大家与一位普通职工的交往经历,是对一段特殊岁月的珍藏和纪念。他要把这些珍贵的资料留给子孙,留给后世,让人们记住这段历史,记住曾经朝夕相处两年半之久的“林伯伯”。

链接:林默涵(1913.1-2008.1),原名林烈,福建省武平县人,著名文艺理论家、艺术教育家、原中国文联党组书记、执行副主席。1929年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并从此投入革命活动。1935年东渡日本留学,“一二·九”运动爆发后毅然回国,开始用“默涵”的笔名发表文章,1938年到延安,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1年5月,林默涵参加了延安文艺座谈会,这对他一生的文艺道路产生重大影响。抗战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先后在《解放日报》、《新华日报》、《群众》周刊、《新文化》、《大众文艺丛刊》等报刊担任编辑和领导工作,发表大量评论、杂文、人物特写等。新中国成立后,林默涵历任中宣部文艺处处长、中宣部副部长兼文化部副部长等,为党的文艺政策、文艺创作和文艺工作付出大量心血。“文革”结束后,林默涵为文艺界的拨乱反正,为文艺界的团结做出重要贡献。林默涵一生论著颇丰,他的文艺论集《在激变中》、《林默涵文论集》等在我国文艺界有很大影响。林默涵是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政协第五届全国委员会委员、第六、七届全国委员会党委。(据新华社2008年1月11日讣告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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