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头条』陈云岗专栏║兴国寺杂记 (之一)

[题记]“兴国寺杂记”是本人19789月考入西安美术学院后的日常琐记,并非是日记体的系统文字,所以有的注有日期,有的则并无日期,但基本顺序应该无误。当时记此文字,纯属兴趣,所以记录了一些“生动、有趣、细碎”以及他人讲他人的故事等等的片断……至少于当时觉得值得记下,但四十多年过去,文中少年皆已成老翁,而今再看, 权作一段笑谈而已。    

兴国寺,原属唐代寺庙,据说即是老美院半山腰之所在,几株千年柏树屹立至今。所有当年的美院人都呢称那时的美院为“兴国寺”。兴国寺也成为几代老美院人永远的记忆。故此,今仍以兴国寺名之。

今逢西安美院70年校庆,特摘几段当年所记转于老同学间看一看,以作纪念!

西安美术学院建校70周年大会

入学第二晨   1978912

六点钟醒来,再也没睡着。院中的灯光射进屋内,照在同学的床头上,下家仍在香甜地睡着。
张,摸黑起来,出去跑步了,顺便带着《英语》书,他是见缝插针地攻读英语的。
由于今天仍属报到日,所以没有什么安排,大家吃过早饭都坐在床上谈着各自的新闻......后来又怀着好奇心登到后山顶上,鸟瞰全校之全景,皆为之一叹!
上午,下起雨来,整个校园一片雾蒙蒙的。午餐是冒雨去吃的。饭厅里乱哄哄的。早来的都围在圆桌上,晚来的都站着......成百的学生都好像怀揣着什么心事,默默地吃着,很少有发出畅谈畅笑的;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伙食不大好, 但无人忌讳,都知道,忌讳也是枉然!
房檐一直在“吊线”。大家午后又饱饱地睡了一觉。都待得发闷,便出去闲转......而称兴又徒步往杜曲而去……到回来皆已疲惫至极了。在路上,路边景色与行人成为我们的谈话内容。路边的一个草搭的场坊有点意思:黑洞洞的门,门口一堆草,几头牛在或站或卧于门口,大家一致觉得味道十足……
晚上又都出去转,到几个作品陈列室看了看,好多水粉作品。令人心中大为惊㤉,心里不禁道:不愧为老师也!回房后,系领导又前来慰问,并一一问候。

早操时分

朦胧的雾笼罩着坐落在山坡上的校园,旁边的台阶拐入丛林,又从极目处钻出。灰白色的天幕以愈加明亮起来,显示着一天又将开始。整个大地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早起锻炼身体的人已从山阶上飘下,来到校门口的操场上,有的玩双杠,有的玩单杠......有的打排球,有的打羽毛球.....一派生机。
晨钟响了,体育老师集合起队伍开始跑操,队伍尤如一条长龙,腾入白色的雾海中,人影渐隐,只听有节凑的脚步声,从近至远......

门口秋色中的傍晚

仲秋季节,满山浓郁的树丛呈现出墨绿色,明亮,微微发红的天幕衬托着终南山廓的剪影。
校园门口的空地上已布满了进行各种活动的同学。男同学在打篮球、排球,女同学多在打羽毛球。空地南边是一片成熟待收的早秋。农夫送肥留下的一条小径从中插过,三三两两的女同学从小径上漫步前行,她们双手插在衣兜里,悠闲适雅地缓缓走着,不时发出低微的谈笑声……不知是男同学连投进网的球艺,还是谁专业上的技术精湛,引得她们偶尔的回首,但她们的仪表庄重、严肃而神圣,显出自己的内涵的富有与有休养。

第一次座谈

我们被引进雕塑工作室,这是一间座落在山崖上的三间瓦房。门口显然无人常踏,青草尽情地摇摆着。
屋里已摆好一圈板凳,几个老师教授已在等候,我们进去,彼此寒暄一番,坐定。
陈老师是主持者,他操着不大标准的普通话向大家先笑后讲:大家都来啦,上午,让大家和咱们系的老师都认识认识......接着他便一一介绍。介绍到资格最老的林士岳教授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向大家点点头,算是答应。林教授中等身材,一头银发,微胖的脸庞上一双瞇着的眼睛,显出善良和气的表情。
一阵和悦的笑声。
马改户老师说:大家都来啦!咱们雕塑系一共13个人。有的人可能对雕塑有点兴趣,有的人可能还没有,这不要紧,慢慢来,慢慢就有兴趣了。咱这个学校是具有革命传统的学校,很多老师是原延安鲁艺和老“抗大”的,不论从思想上、艺术上说,都是质量较高的,所以要求同学们要继承这一光荣传统。不仅从技术上,更重要的是从思想上,学到为人民服务的本领。
演说完毕,又听了四年的教学计划。
素描教师马老师,把畑卷从嘴上取下笑道:以前四人帮干挠,我算是黑帮,大家学不到基础的东西,现在四人帮完了,大家要好好学.......但都得听我的,我说怎么就得怎么.......
大家快意地笑了。同时又问了先画什么后画什么.....之后散会。
班中“正头”赵历平今天来了。他是一个有八年工龄,今年24岁的青年。淡淡的眉毛,一双深邃的眼睛,高高的的鼻子,下面一张隆起的小嘴。浅绿的胡须覆盖其上;长长的头发温顺地蜿蜒在前额,举止言谈显露出他的老成与干练。他默默地写完信,展开床铺,洗漱完毕,倒在床上悠闲地打着哈欠 ,漫不经心地上着手表。
张昆,高高的前额显出他的聪敏,高高的鼻梁显示出微笑着地翘着,有点凹,但两角上翘的薄薄的嘴唇,时时露出笑意。两只明亮的眼睛却时常射出逼人的光芒……

第一张素描  1978年9月14日

第一张素描开始了。这是一张摸底性的,大家都怀着一种竞争性的心理在紧张地画着.......只一天就将画面给填满了颜色。但是遭到了老师的嗔怪,说不应急进,要最大限度地准确!此语万分重要!
马老师身体真棒,上班穿一件黑大褂……
 第一次班会

昨晚没电。烛光下全班同学在开班务会。班长看看大家都到齐了,天然地噘起小嘴用两只明亮的眼睛无声地点了大家的名,道:咱晚上开个会,有两个事,一件是咱们早晨的上早操,起床不齐,拖拖拉拉;二是上课普遍迟到,马老师说咱雕塑系在学校印象从来都很好,各项工作都在前头......他笑笑:老师让咱保持发扬,希望大家明天注意一下,不要耽误。说完又哈哈一笑:我确实不是个班长的料,不过头一个月是老师任命了,以后再选,望大家多多支持........
有些人水平高些,有人低些。高的人往往掩饰不住自己的高兴,在水平低的人跟前说些谦虚的话,以示谦虚

第一张作业之后

今天马老师做了第一张素描作业的总结,讲了很多。
最后陈启南老师严厉的批评: 在观察当中不想,不动脑子, 只管画。不想、不研究,不分区柱头的结构,将柱头的柱身向下拉长得像个钢精锅, 他又说:你们来得不容易啊,上级计划,你们13人当中有两名留学生,几名研究生,你们应有雄心壮志,现在国家各方面人才奇缺,青黄不接,你们要加紧啊。我今天给你说,你们要争取不等四年毕业,四年的课程两年就达到能够毕业的水平,不知你们心里怎么想,我心里很着急呀!

        这一棒打得好!使我对来此学习的严肃性和严重性认识清楚了!

你们为什么要等四年才毕业呢,能两年达到毕业水平,我让你们两年走,三年毕业达到水平,三年走,现在国家多需要人啊,我们心里也很着急!国家都急了,你们不知道还看报纸没有?一再要提出早出人才、快出人才,你们能早毕业不好吗?

你们这级学生是咱们雕塑系前后十年的一批宝贝!从千百人中挑出了你们13个人来上大学,国家要拿出多少资金啊,有多少人在校外眼巴巴地看着呢……说着他激动地站起身来,显然是真的激动了。

        马老师说:我不管你们谁是党员、团员,现在党把你们学画的任务交给你们,你们就得在业务上过硬,对不对?党把教你们的任务交给我,我就得认真教认真地管……一切在四人帮横行时,你们身上的不良习气在我眼前都给我改掉!就得听我的,否则不行!咱说话干脆,不然我对不起党,我良心上过不去。可是有人年纪不大,还傲得不行。成天摇摇晃晃吹口哨、打响指,我们都是教了20多年的学的人,你们画的这两笔画有啥了不起?从我来讲,我愿意看你们现在这些人画的吗?可是党把任务交给我,我就得认真管你们,教你们!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大家在画速写中度过。家近的同学都回家去了,一天两顿饭。作为考试的“大卫面象”,今天也开始画了,还是心急,不能做到形的十分准确,明天应进一步肯定形和大关系。

张琪,从入学没给家里去过信。母亲来信说,他把家人全忘了,干脆断绝关系算了……他听着收音机里的外国音乐,感伤地快要流下泪来。他早天发了一信,但因为是星期天,信还躺在信筒里。他又找了一叠信纸说:我今天多写几封,到写完为止,要让我妈一连收到一沓子信,借以此安慰一下她。
入学第一会。

大家都在饭厅门口的小黑板上看到了“新老同学座谈会”的通知。8:00晚钟一响,大家便涌向学校前院办公楼的三楼小会议室。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之后,大家的身影刚被教室内明亮的灯光照住,都不约而同地露出兴奋的、异样的神情。
长长的会议条桌上,摆满了金黄色的柿子和穿着各种花色的水果糖。有的人文明地散坐在两边,不去过分贪婪地盯着桌上之物,而有人可不,一手水果糖,一手柿子地拿着,嘴里还说:吃嘛吃嘛!不吃给谁留呢?咔嚓咔嚓,半个柿子就进口了。
大家做定后(是这样坐的:新同学做东头,老同学做西头)。系领导与老师宣布开会,先进行点名,相识,就是通过点名、起立、答到来认识。
某小子在这种场合是可以充分发挥其才能的。他装扮怪相,呼喊.....都颇为能行,他正在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
张琪,他怀着免不了要独唱的心情,坐在最后,不住有人向他起哄,一些平时好显示的人这时更是兴高采列。
点完名后,是新老同学发言,一边是谦虚的问候、欢迎,一边是谨慎的赞扬。
自由活动开始了。第一个被大家掌声鼓动的是维族同学地里木拉提,一致要求他唱歌!他有几分腼腆地嘴里喃喃地说:我唱不了歌,我不会唱歌。但大家一边有节凑地鼓掌一边喝釆。老师也过去动员。工艺班的一位同学用口琴吹起了“伟大的北京”.......迫不得已,他大胆地站起来,踏拍起舞……拍一下手,双臂摊开,打个响指……同学们笑呵、拍呵、喝采呵!在热烈的喧笑声中中,木拉提顺着桌前的走道缓缓向老同学坐的地方移去,前面的同学马上搬开凳子,让路。后面看不见的,站在凳子上,都笑得前仰后合。
木拉提在跳着,一双深邃的大眼含笑地在老同学中寻找着要去邀请的舞伴,他来到了高年级几个女同学面前,认准了一个圆脸,秀眉,长着一双明亮大眼,但性情沉静的女同学面前,大胆地开双臂做着盛情邀请的动作,其他同学一见此情,都更加热烈地鼓掌,嘴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几个姑娘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情,早已吓得退避三舍,脸色绯红,把各自的头埋在彼此的怀里。可我们木拉提仍泰然自若地跳着,做者邀请的动作。此时,掌声喝彩声更热烈起来,老师同学都用拉拽、推搡的办法,去动员姑娘们,结果到底是归于徒劳……
木拉提也是智慧的,他借着节拍一转身又走向其他人,其他人早吓得退缩起来........木拉提的第一个节目刚告一段落大家的目标又转向工艺班的锡伯族姑娘,在大家的盛情邀请下,她就用维语唱了一首民歌。由于怯场,声音有些颤抖,但大家还是满意地发出掌声。
新同学中有人感到吃了亏似的说道:让老同学来一个,让老同学来一个。又是那几个姑娘,来了个女生小合唱。
这时,李小明带头又喊起来“关留珍”,大伙说“来一个”!“木拉提”,“来一个”........接下来是掌声大作……口琴声又起,木拉提起舞,关留珍随上。大家兴致勃勃地拍着手......望着这两个一个维吾尔族,一个锡伯族的青年男女同跳“伟大的北京”。一个动作刚健粗犷,一个柔软窈窕,又引起大家一致的鼓掌。木拉提跳着、转着过来邀请小刘,大家便把小刘推向前去,小刘趁势也跳起来,他徉装熟练地跳着,一拍手,一回头,一转身,面部的认真劲儿时,同学们更加开怀大笑。
关留珍又去邀请老师,在同学的呼唤声中,老师无奈地一手捂着前胸,深深地弯下腰去。
最后表演的任务轮到了张琪的头上,他也是被推上去的。他先是和小刘唱的《八路军歌》,两人都用手罩着耳朵,认真的唱着。唱了一首虽然满足了大家,但张琪又唱了《回延安》,他是一个很本色的男高音,从音色到演唱技巧都很好。加上小会议室里有很好的共鸣,歌声更显得洪亮动人,大家都屏息了地听着,被深深地带进歌中的意境中去了。
在一系列的嬉闹之中,桌上的柿子已剩不多了,糖也早光了……,最后老师又讲了其他几个问题,暂此散会。
2019年10月18日西安美术学院建校70周年雕塑系校友合影
作者简介

陈云岗

1956年生于西安;1982年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雕塑系、留校任教,曾任西安美术学院雕塑系主任、中国国家画院雕塑院执行院长。

现任:中国城市雕塑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美协雕塑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住建部全国城市雕塑建设指导委员会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雕塑学会副会长;西安美术学院教授、博导。

专著《中国古典雕刻之文化方位》《世界城雕撷萃》《陈云岗美术文集》《陈云岗雕塑艺术作品集》等80万字出版、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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