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抽旱烟的老汉
若要问南何村谁的烟瘾最大?那必然是何茂民老汉莫属。
每天早上,何茂民家的街门“吱呀”一声最先打开,随后就传来由近及远厚重的脚步声,不用说,必然是他挑着两个竹笼去南坡了。天麻麻亮的时候,就见他满头大汗地挑着一担满满当当的柴草回到了村巷里。此时,家家户户都已经把庭院打扫完毕,村巷里飘来一阵阵熟悉的旱烟燃烧的味道。几十年来,他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何茂民爱抽烟,却从来不抽一包二十支的纸烟。每每闲了的时候,他手里攥着那根常年不离手的烟袋锅——那是牦牛骨打磨的烟杆、红玛瑙嘴雕琢的烟嘴、日本紫铜铸造的烟锅——到六叔的小卖部门前闲转。
他逗六叔:“老六,最近生意咋样嘛?烟卖得快不快?”
六叔知是玩笑,便道:“三哥,都像你一样抽旱烟,你兄弟早都饿死了。怕是都活不过解放!”众人听罢都哈哈大笑。
有好事者递给何茂民一根纸烟,他只用手一挡,就表示出了不容置疑的拒绝:“我的规矩都知道。”
那人讪讪地收了烟,问道:“茂民爷抽过纸烟没有?”
他吐一口青蓝的烟雾,缓缓道:“抽过。那是修桥峪水库的时候,我作为咱公社的劳动模范去开会,会上县委书记给我了一根纸烟,我揉到烟锅子里抽了。”
然而终究是抽不惯,一根纸烟抽毕,直教人头晕心慌直冒冷汗,肚子里还直犯恶心。自此以后,无论谁给的纸烟他一律不抽。
每逢集日,何茂民催促老伴儿:“赶紧弄饭,我上会买烟去呀!”老伴半恼半笑道:“哎呀,急得是不得死了?投胎去呀!”他也不恼,只是“嘿嘿”一笑,就坐到门口的石墩上吃烟等饭。
一碗黄灿灿的苞谷糁米汤,一碟辣子醋过头的凉拌红萝卜丝,一竹碟溜得软绵喧乎的大白馍,这就是何茂民和大多数南何村乃至关中人的最丰收和难以割舍的早饭。特别是那一碟红萝卜丝,总是让人想起“红萝卜调辣子——吃出看不出”的歇后语来。
何茂民年纪大了,饭量却不减。吃罢三个馍,他静静地点起一锅烟,闭上眼抽一口,当青蓝色的烟雾从那留着稀疏白色胡茬的干瘪的大口中喷出,满脸就露出满足的陶醉的神情——饭后一锅烟,赛过活神仙。他缓缓起身,继而把烟杆叼在口中,双手背在身后,就迈着矫健的步伐出了街门了。
老汉到了县城西关街。这在解放前是一条沟通关中东西部的交通要道,据说当年慈禧太后西逃西安就走的这条道。现如今这里成了县城一个集市所在。只见一街两道,摆满了周边甚至更远的乡民自家的出产:卖葱的,卖蒜的,挑个扁担卖炭的,卖粮的,卖面的,推个车车卖饭的,还有弹棉花的纺线的,出售床单被面的。更有拿个喇叭行骗的……
对于西关街道的热闹,老汉根本不在意,他眼不观斜,径直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小摊跟前。那里有一个与他同样年岁的老者,正摆弄着一捆一捆黑褐色的烟叶。何茂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摊主的竹椅上,抽着自己的烟。摊主早就觉察到何茂民的到来,不是看也不是听,而是闻见的,那一股浓厚的旱烟味道,也只有他的手艺能够熏烤出来。每一次逢集,何茂民总是按时按点赶到烟摊跟前,坐下抽一锅旱烟,抽毕拿走几片熏熬得最得力的焦黄烟叶,用一根细麻绳栓了,撂下两元钱转身就走。卖家也从来不问。多年来,二人达到了一种彼此的默契。
何茂民买了烟,转身走到街角的何老四的摊位前坐定。何老四是南何村走出去的人,见到老汉自然亲切殷勤,一声“三叔来了!”就把所有的乡亲乡情融入进去了,老四停下手中的活路——无论这活路紧火与否——赶紧点火烧锅,他要给何茂民下一大碗鸡丝馄饨,汤宽醋出头,辣子油汪汪。
馄饨端上来,何老四立即转身去了对面的店铺,随后两个赤水牛舌头油烧饼就被放在了何茂民的桌案上。吃饱喝足,他在桌上丢下五元钱,转身就走,仍然不多说一句话。身后则是何老四真心实意的叮咛:“三叔你路上小心些!”
何茂民头也不回地甩来一句:“没事!狼吃不了我,一副老骨头它啃不动咯!”店里的食客们一下子炸了窝,笑得前仰后合:“这老汉子……”何老四看着他的背影,却不住地转身拭泪。
那年腊月初九会上,何茂民没能见到老伙计的烟摊,他很失落。问了问周边经常摆摊的人,说是卖烟老汉身体不佳,不能出门了。那人说罢,还给何茂民一大捆上好的叶子,熏得焦黄!说是卖烟老汉送给他的。他眼睛雾蒙蒙的,吸了吸鼻涕就提了烟叶,转身去了何老四的馄饨铺子,那天的馄饨他第一次吃得毫无滋味。
等到过年开了春,烟叶抽完了,他就彻底把烟袋锅封存起来,不再抽烟了,逢集也不上会了。
老伴儿觉得奇怪:“抽了一辈子了,咋快死的时候了,还把烟戒了!”何茂民郁郁道:“没有合口的烟了,就不抽了!”
倒是何老四急匆匆上塬一回,径直跑到何茂民屋里,见老汉静静地坐在石墩上,虽然没有再抽烟,却也精神矍铄,登时放心不少,却掩饰不住涕泪长流:“我倒说我叔这一向咋不来吃馄饨了!”
老伴儿赶紧招呼老四进门,何茂民却笑道:“我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没有烟衬底,你那馄饨吃着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