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之外,一定还藏有另外一个可能真实的世界
(本文摄影:朱岩,代表作者在此致谢。)
在小说之外,一定还藏有另外一个可能真实的世界
我跟在父亲身后,高一脚低一脚往前走。田埂上露水很大,我和父亲的裤脚很快都打湿了。
父亲挑着柴,要走前面。我说,我在前面开路吧,这样把露水打落了,你的裤脚就打不湿了。
父亲说,还是我走吧。打湿了我也没关系,打湿了你到学校生病怎么办。
父亲说,我的腿老,打湿了也不会得病。
我于是跟在父亲身后,看到他挑着柴,田岸两边的黄豆叶上的露珠不停地掉下来。
阳光还没露脸。我们却走了好久了。
上学的路真长。从山里走出来,再沿河走,还得老长的路。
我背着咸菜和书包,跟在父亲身后。薄薄的雾气罩着我们,老远看上去我们像两棵树。
父亲这棵树那时虽然不老,但过度的劳作,他的背渐渐弯了下去,看上去已成老树了。而我这棵树,才长枝叶。所以我挑不动柴,父亲就得一个月送一次柴火。
那时我们的中学,为学生做饭烧不起煤炭,都得烧柴。一般的家庭,都得把从山上砍的柴送到学校,论斤折算一个月的消耗量;而富一点的,交钱就行了,学校有时可以集体到乡村购买。
父亲说,要好好读呀,读书是惟一的出路。
父亲说的话很长。我奇怪他那么沉默寡言,说起要好好读书时,话却变得那么多。
父亲不识字。
不识字的父亲一辈子生活在山村里,没有出过远门。父亲说这些话时,往往太阳开始出来了。我从后边看去,父亲脸上已开始滴汗。大颗的汗珠从父亲的嘴角流淌下来,父亲举起袖子擦。
往往是快到学校时,我才发现父亲的袖子被汗水打湿了;而父亲的裤子被露水打湿了。
那时我看出父亲特累。
但有虚荣心的我,却不希望父亲到学校里去。父亲穿得破破的,我怕同学们瞧不起我。
我担不动那一百多斤重的柴,父亲只好到学校里去了。
食堂的大师傅老远见了父亲,高喊一声:来了?
父亲堆起笑脸说,来了。
大师傅转弯抹角与父亲有点亲戚关系,所以说话的声音很高。
父亲把柴放在磅秤上。
大师傅把秤砣压上,准备过称。
父亲说,晒得特干的柴,放心吧。
大师傅说,肯定。
的确,父亲是把柴晒得特别干才担来的。有些人总是把刚砍下的湿柴送来过秤。大师傅六亲不认,要打折扣。因为这样的柴烧起来时冒黑烟,火不大,但烟窜得特高。烧了半天,饭也蒸不熟。
父亲伸长了脖子去看秤。
其实我知道,他看不明白。
但父亲每次都看。大师傅喉咙里咕咙了一下,长咳了一声,吐一口痰说,130斤。
父亲说啊。
其实不论是多少斤,父亲都是说啊。也就是默认的意思,从来没有反对。
大师傅记上帐对我说,中午拿饭时到我办公室拿饭票。
我说啊。
父亲卸下柴,拿起冲担,想走。
大师傅说,在这儿吃早饭吧。
父亲说,不了,还要下地呢。一会儿太阳大,地里的草长得太快。
大师傅便从屋子里拿了一根油条,塞在父亲手里说,充充饥吧。
父亲不要。
大师傅是个直爽人,脸马上黑走来了:快拿着!
父亲看我。我低下头。
父亲便拿着了。
那时除了吃国家饭拿工资的,有多少人能吃得起油条啊。
往往是我们路过炸油条的那儿,鼻子闻到香味,舍不得走。
种地太辛苦了,你要好好读书啊。
父亲常常是这样说。
他买不起油条,八分钱呢,八分钱,要挣多少时间。有时一天的收入,不过只是一角。
父亲连声道谢。
我们便走了。
转过角,父亲把油条塞在我手里说,快吃吧。
油条是冷的。但我还是闻到了香味,有了想吃的感觉。
我把油条分成两半,一半塞给了父亲。
父亲不要。他说,你吃吧,吃了读书有力气,学校的火食不好,忍着点吧。我回家吃饭,我就喜欢吃大米饭。
我不相信伴着咸菜吃了一辈子大米饭的父亲就喜欢吃大米饭。我坚持要把另一半让父亲吃。
父亲便接着吃了。一边吃还一边说了句:好香。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了。我忽然觉得油条不香了。
父亲说,吃吧吃吧,以后你考上学,做公家人吃公家饭时,有钱了可以天天吃。
我还是吃不下。父亲说,快吃吧。要开学了。
我便吃了。油条冰凉,吃在口里我突然想吐。
但父亲看着我,我便吞了下去。
太阳出来了。满野的田地放着金光,四处的农民,赶着牛在田地里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父亲说,我走了。
我说啊。
我希望父亲摸一下我的头再走,但父亲从来没有摸过。他转过身便走了。
那时内疚与自责便灌满了我一脑子。我读书时成绩挺好的,但自从注意到了班上一个女孩的后脑勺,我的成绩有时便由一条高居不下的直线变成抛物线,时好时坏。
我恨自己。
但恨归恨,我还是喜欢看那个后脑勺,并且在一段时间里有了恋爱的感觉。
其实,那时我不过是个小屁孩子,懂得个什么。
这种内疚的感觉也常常只有在回了家,见到父亲时才有。家里穷啊,父亲和母亲生产劳动得苦啊。
看看家徒四壁和面带菜色的父母,我常常便对乡间产生了厌倦。有时甚至有了恨意。
因为没有钱,我常常是坐在最后一排。这一排一般不发书,还随时有可能被教师“请”出去。
老师其实对我挺好的,因为成绩好呗。但老师也没有办法,没有交钱的虽然不止我一个,也不能区别对待,他们同样需要生存。
往往是被请出去之后,老师不好意思地挠头皮问我:学费搞齐没有?
老师考虑我的自尊心,从来不说“借”字。我站一会儿,说,没有。
老师不好意思让我别再进教室。但我很自觉,我便站在教室外,有时看一会天,有时便慢慢沿着原路回家去了。
父亲在田地里看到了,老远便喊,放学这么早啊?是不是放假了?
我说,是。
我便到田里帮助父亲干活。我干活时不说话,父亲也不说话,干得不好,可能还得挨上几句骂。
母亲从田地的那头扯完草过来了。看见我,她站在那里问:回来了?
我说,说来了。
我不看母亲。
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比父亲更明白,我是被赶回来了。
母亲不出声。空旷的田野一下子很静。
母亲一下子老了下去。
我们不停地干活。一会儿,三个人脸上都有了汗珠。我在拔草时,手不小心碰到了岸上的野刺,出血了。
母亲用衣服替我擦。然后,她把我的手指含在嘴里,吸吮着止血。
一会儿血不流了。
泪水却从母亲的眼里涌了出来。
母亲说,我们对不住你啊。
我想笑。但笑不出来。我说,没事没事。
母亲还是流泪。
只有父亲沉默地干着农活。
到了晚上,母亲简单地吃完饭后,出去了。我知道,她是出去借钱。我们一家就靠母亲出去借钱,让父亲去,在人家坐上几个钟头,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村中的狗在叫。
夜很静。我早早就睡,躺在床上。我开始想哭。
很晚,我才听到一声门响。母亲回来了。
父亲坐在柴油灯下。我听到他们在低声说话。虽然声音很低,我还是听得见。
借到了?
还差几块。
日子真难啊。
真是屈了孩子……
然后他们坐在灯下沉默。
我终于忍不住让泪水哗哗地流出来。怕他们听见,我咬着嘴。
母亲进来了。
我连忙转过身,把头蒙在被子里装睡。
母亲在床头摸我的脑袋,她叹息着,坐了好久。
第二天醒来时,我发现枕头边多了几块钱。他们一大早又出去劳动了。
我拿了钱,慢慢地走到学校。几里的地,我走了老长时间。
进了校门,老师问:带来了?
我伸出手,拿出攒得出汗的钱。
老师知道不够。他也叹息了一声,摇摇头。
我便往回走。
老师像铁钉一样站着。
学校里书声朗朗,我却觉得挺静。往回走时,我觉得心中透明无比。
那一刻,我不想读了。
老师等我走了老远,才喊:回来吧。
我不回头。
老师还喊:回来吧,先上着。
我不回头。
老师跑过来了,生气地抓着我的手说,回去吧,先上着。
我站着,然后哭了。
我发誓,再也不盯住后脑勺看了。我感觉后脑勺开始注视我,她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父母吃公家饭,穿得也最好。
她开始喜欢盯我。这个感觉是某一天上自习开始感觉得到的。一回头,两个人的目光一接,像火一样,都迅速低下头去。
我转过身,面对窗户,开始想心事。少年时的心事,就像无穷无尽的云彩,飘呀飘,飘得很远。
我想像窗外的世界,一定很美很漂亮。
但现实就是那样现实。过不了多久,不好意思的老师又会把我们叫到一起开会。
往往是开会后不久,有些同学就搬起椅子桌子回家了。读不起书的人,回家时一般是悄悄的。就是借到了钱,也很少有人回来。
好朋友李北京就是其中一个。
他搬桌子那个夜晚,我替他帮忙。
他拿出一把刀子说,老子再也不上学了。我恨老师,恨父母,恨这个地方。
我不说话。因为我劝不了他,说不定那天我也和他一样。我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一把刀子,刀子插在桌子上,发出冰凉的光。
其他要搬东西回家的人都不说话。每个人的脸上都刻满了自卑。
自卑后来像巨石一样,沉在我们的心里。长大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后,我才甩掉它跟踪的影子。
大家像驼鸟一样出了教室。夜幕很大,他们一行出了寝室,像黑夜里的野兽流窜,然后道别,然后分散,潜入无穷的夜里。
我听到了分手时有人在哭。
也有人在骂:什么学校,就认钱!
还有人在发誓:不混个人样子,誓不回来。
黑夜里每个人说话时眼睛都发亮。不知谁还从哪里弄来了一包烟,几个人点了火便抽了起来。
火光映红了几个中学生的脸。每个人脸看上去那样成熟。
我想抽烟,但抽了一口咳嗽了几声,便扔掉了。
我仍想蹦一蹦,仍对未来抱有希望。
他们走了。
旷野静了下来。
我一个人慢慢往回走。我不知道是该回学校还是回家。因为明天一早,老师看到少了人,自然也知道有些人自动退学。这是正常现象,学校里常见,老师们也见怪不怪。再说退学的大多数成绩不好,家长们认为上学也是浪费,所以不会引起关注。
从上小学时起,我的成绩便在全班数一数二,所以交不起学费,有时跑回家,过一段时间老师也会来找的。每次竞赛,还得靠我去捞名次。
以往我特别怕走夜路。乡间的夜特别的黑,四处的景物黑乎乎的,让人害怕。
但现在我不怕了。一个一无所有,又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的人,肯定什么都不怕。
我甚至希望有个鬼来和我同行,或者把我带走。但我走了很久,都没有鬼的出现,只是路边突然滑过一条蛇,才让我有了刺骨的感觉。因为蛇一般是咬不死人的,咬着了还得活受罪,不当药费付不起,还得痛好长时间。
我在十字路口时,想起了母亲。我知道我此时回去母亲肯定会哭一晚上,所以我决定还是不回去。就是呆在学校的寝室里不上课,也不想让她伤心。
我于是往学校走。
走到校园边,一个人影突然闪了出来。我说不怕,还是吓了一跳。
他抽着烟,透过一明一灭的烟火,我看到了班主任的脸。
他在黑夜里咳嗽。
他们都走了?
都走了。
我们的声音像夜风一样飘。
然后沉默。
班主任是个好人。不停地跑去做学生家长的工作,往往把他们劝回来学习几天,让学校教保处一催学费,同学们便又跑了。李北京就这样来回折腾了好几次。
可惜了,可惜了。
班主任说。他摇头。
我们都知道他没法。那么一点工资,还要养几个孩子,他不可能让他们回来。
在他眼里,每个人都是人才,每个人都可以造就,每个人都能培养。所以,只有他还坚持着家访。
事情的结果往往是,他把同学们劝回校园,教保处来收费的人又让同学们选择了离开。
这样班主任就进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费了老大劲把学生从家长那里做工作要回来,学校因为学费又把学生赶回去,家长认为他说话不算数;而学校呢,教保处的人称他再把学生叫回来,就要停止发他的工资。
班主任没法照顾所有的人,只有叹息。
班主任在讲课时说:我多么盼望你们中间有谁以后能够当个大官,来解决这个问题呀。
但同学们除了后脑勺那样的少数几个,又有谁有那么大的志气呢?
我爱读书,我要上学,可交不起学费,拖的时间长了,学校也不可能老照顾我了。要不是每次考试时,还能捞上名次,为学校争得一点光,学校也许早把我赶回去了。
父亲后来也不希望我上学。
他说,认识几个字,能记帐不受人欺侮就行了,认那么多字做么事?
母亲很快打断了他:你老实砣子,一天做到黑,落了个么事?连工分都搞不清楚,年终一算帐,还要给生产队里贴钱!
父亲不说话了。
他打量着我。他肯定不相信我读书还能读出个模样来。
母亲是家里当家的。她作主的事,父亲不会说二,所以我还得到学校里去。
这个工作是母亲来做的。
母亲往往得坐在床头叹息。然后摸着我的头说,伢呀,还得上啊,穷人不识字好伤心!
母亲说着就哭起来了。
这是母亲最厉害的一招。她不是装哭,而是的确哭了。许多伤心的事一桩又一桩地涌上她的心头,她哭得非常厉害。
母亲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这一点我比谁都明白,她一哭我便觉得心里特别内疚,背起书包往学校里走了。
其实更多的时候,我是跑到山头上望天,没有真到学校里去。一个人鼓起了那么大的勇气跑到教室里,却又被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叫出去,要我回家要学费,那是多大的耻辱啊。
我那时不知道穷并不可耻的道理,只晓得爱面子。因此,母亲一哭,我便装作去上学,其实跑到山上一睡一天。
山上的风很小,阳光晒在身上,暖烘烘的。但我感到心里一片冰凉。
我仰面躺着看天,天很蓝。我侧身看山,山很静。
远处的草丛不停地随风飘动,看样子不少野兽藏在那里。但我不怕。我过去很怕的,现在不怕。我甚至还希望有只狼能够跑来把我吃掉算了。
望着无边无际一座接着一座的大山,我心里想啊想啊,想不通就哭了。
蓝天作证,大山作证。我的少年时代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我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因为贫穷而带来屈辱的往事。我觉得整天世界非常无情,它把一个无缘无故的人抛在贫穷的边缘,让他受够了罪却从不理会。
那时我还不知道上帝。即使知道了上帝,我也晓得上帝是不会公平地对待每个人的。
我躺了好久,后来感到肚子饿了。我不想回家,怕妈妈发现,怕她伤心。于是我还在山上躺着。那时家乡的山头上有很多很多的狼,不时有狼出没在山村里,把村民养的的猪都吃掉了。但我在逃学的日子里,一只狼也没有出现过。有次好不容易出现了,它却若无其事地坐在山头上,根本就不看我一眼。
连狼都不想理我了,都不想吃我了。
看来贫穷的罪过很大啊。
我于是哭了。
我后来想,狼不吃我,说明我可能是天下派下来的神。以后要做大事业。我当时真的这么想,因为老家都是这样传说的。
我于是精神又振作起来了。我爱读书,与其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地被狼吃掉,还不如到学校里碰碰机会。
一进校门,同学们正下课呢。那么多的人,让我又犹豫了。
一个没有交学费的学生是与他们不一样的。
那时我正处于成长的年龄,不懂得贫穷并不是罪过,但强烈的虚荣心让我望而却步。
我怕看到后脑勺。她美丽的丹凤眼会流露出什么呢?
我躲在大门后,看到他们上课了才溜出来。我想从后门溜进教室。刚一露头,却发现班主任向我走来了。
你的,站住。
我想跑,脚却很听话,站住了。
我天天在这里盼着你回来,你可算回来了。
班主任摸着我的头。我的眼泪下来了。
我也不好意思再往你家跑呀,不知该么样对你父母说。
我晓得……
孩子,这是课本,我替你买了。你不要怕,要勇敢地去上课。教保处的人赶你,你就出来;不赶时,你就坐在教室,他们拿你有么法子?总不能把你关起来吧?
班主任把课本塞给我。我不拿。他硬塞在了我的手里,然后说,我们来个约定,将来有一天你考上了大学,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你要还我的课本钱。
我晓得他怕伤我的自尊。但流着泪与他的手勾到了一起。
从此,我便成了教室里一个常进常出的油条生。一边赶,我就自动跑,不赶时,就回教室。除教保处收费的人赶我外,所有的教师都对我非常好,上课时如果我没到的话老师还要等我几分钟才开始。
我最怕的不是那些来查没交学费不让上课的人,而是后脑勺。
每看到后脑勺,我便觉得自己矮了下去。
长大后我明白,爱一个不在同等次的人,是要产生自卑的。所以,我后来相信古人为什么讲要门当户对。
有次后脑勺看到我,她的脸红了。
我的心跳得更厉害。
我拼命地掐自己的大腿:不想她,不想她!
结果我越是想她。
想她我便觉得对不起老师和妈妈。
想到妈妈那张布满了沧桑四处说好话求人借钱的脸,内疚便鼓满了我的心。
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一个人来到河边坐着。小河的水很清,小河里的鱼儿游得自由自在,让我特别羡慕。
我甚至在抽了自己的耳光后,才学会如何做到自我克制。
终于有一天,我做到了。
那是后脑勺在看我时,我猛地转过身去。而且有一次,当我们下课在一起聊天时,我故意装作没看见后脑勺。其实她就在我们身后站着,同学们在讨论班上的女生谁最漂亮。有人说,当然是后脑勺。
我突然来了一句:最丑了。
后脑勺肯定听到了,她的眼里有泪在转。
我说完就想走。
后脑勺突然来了一句:穷光蛋!
我的鼻子一酸。像有刀在胸上剜了一下。
我走到学校的墙角,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句话,我觉得比所有的话较都管用。
以后每当我精神走调时,想起这句话,我的心都要痛一下。
我觉得后脑勺这句话的确太伤人了。不然,我的心不会这么痛。
虽然富不是过错,但穷也不是罪恶啊。
因为从那以后,不管是谁对谁错,反正后脑勺再不理我,我再也不理她。
我要对付的,是教保处收学费赶学生的那些人。
为了躲教保处的人,有时我不得不躲在蚊帐里听课。那时我们的教室非常大,一般是前面上课,后面就是晚上睡觉的地方,中间什么也隔。我经常是放下蚊帐,躲到最后的那个床上,这样我能听到老师讲课的声音,他们却看不到我。遇到教保处的人来,他们只看前面,不会查到后面的宿舍,我也因此成了一个偷听老师上课的学生。
终于有一天,教保处的人在纹帐里逮住了我后说:伢呀,算了算了,你好好上课吧。再堵你我就亏心了,再堵你天理不容啊。
我以往挺恨他的。他这样一说,我便觉得他是好人。
天下还是好人多啊。
我从此可以不像做贼一样上课了。
母亲不知道我在学校还有这样的事,待我回去高兴地告诉他时,母亲的泪一个劲地长流。
好人啊,好人啊……
母亲不停地这样说。
我也知道母亲不容易。为了尽快把学费补上,她和父亲一起上山采草药,到茶厂摘茶,一角一角地凑。母亲把自家种的江豆摘了送到学校教师食堂,食堂不好意思白要,就像征性地给点钱;父亲把自己从山上砍下的竹子编成扫,卖给学校,学校也像征性地给点钱。
一分,一角,一元,加上家里鸡算的蛋卖的钱,这样母亲的积累便渐渐凑够了学费。家里有时甚至连盐巴也舍不得买,更不说菜里有油有肉了。
我回去时,看到父亲母亲的脸肿腿肿,不想上学的念头又产生了。
我说,大,我不想上学了。
我说完便哭了起来。
母亲跟着哭。她不说话,比我哭得更厉害。
父亲却直接得多,他一个耳巴子在我脸上:不读?不读你就跟老子下地,种一辈子田,过穷日子!
我不怕父亲打。从小我们便是对立的。但我怕母亲哭。母亲一哭我就没了主意。
我长大后明白,女人的眼泪,其实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武器。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我不停地遇到这个问题。我是个情感型的人,遇到此类问题总是搞不清楚,因此,我总是有选择地避开女人。
我认为,除了母亲和姐妹之外,避开女人就是被免伤害。当然这是题外话,不说大家也晓得。
母亲哭着,我背起书包,然后拉了拉她的手,说我走了。
母亲把我拉到怀里,哭得更厉害。
我也跟着大哭起来。
母亲说:对不住啊,伢。对不住呀,伢。
我背着姐姐准备好的大米和咸菜,走了。
姐姐说,好好读啊。要用心。
我点点头。
当初,我和姐姐一起考上了初中,但为了让我读,她主动退了出来,自动辍学了。
我对不起姐姐,这是一辈子的事。无论村庄里多少条生命来了,又有多少人最终老死山村,入了黄土,都没有改变我这种念头。
我对不住姐姐。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越过了高高的山峦,我向后望去。母亲拿着锄头站山半腰的地里,直起身来望我。
我翻下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发誓,以后我一定要越过这道山峦,以另一种面貌回来。
一路上我在不停地发誓。
到了学校,我来到教保处的财务室,把一大堆零票递给那个经常找我的会计,理直气壮地说:交学费。
他抬起来头来:真的交啊。
我说真的。
他说:那真不好意思,我也晓得你家的难处……
他好像真的不好意思。但还是伸出手,接了钱,数了老半天。
开完发票,他还站起来,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伢,要好好读啊。多不容易。
我说好。
出了门,我发现我哭了。
走进教室时,我觉得学校那样亲切,觉得心里非常踏实。
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我看到老师满怀了信任地看着我,觉得非常自信。
学习其实是一个非常愉悦的过程。这种美好的感觉从此时时冲闯着我。
我又开始恢复了前几名的位置。
在没交齐学费之前,我还不知道学习是如此快乐的事。只觉得不好好学习,对不起母亲。那时我只知道把钱交齐了,不让同学们用异样的眼光来看我。
现在,终于可以和大家一样平起平坐了,学习的沉重感变成了另外一种欢乐。无数个从未知晓的窗户在面前打开,一种种新知识像阳光一样灼痛了我的眼睛,无数个崭新的符号像跳跃的音符令我堤糊灌顶,少年的智慧像个大仓库一样轰然洞开,我看到广阔的世界连在通向乡村的小路上,五光十色的新奇与四通八达的思想,一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令人目不暇接。
坐在教室里,我感觉到脑袋要爆炸,而身体里因为知识增长的原因,迅速地膨胀起来,一种无穷的力量似乎前在前方呼唤,让我每一寸肌肤,都能感觉到知识抚摸后的灼烫。我甚至能够整夜整夜地把目光投在书中,吸收每个角落里传来的信息。我甚至能够感受每个写书的人,和那些书中所有的人物乃至数字和符号,都能与自己的脉搏一齐跳动,与心灵一起呼吸。
与同学们不同的是,我在搞好课堂上书本知识的同时,还特别喜欢看课外书,那些书中的人物与故事,成为了我生命中永远不变的传奇。我的性格,也在这些人物的熏陶中,渐渐地成长。我听到青春成长的声音,像窗外的树拔节一样,拼命地生长,一不小心,就感觉到自己已融入了一个广阔的天空,要与大人们平起平等,甚至超过了他们的理想。
不用说,当每一次考试,我把成绩单或者奖状拿到妈妈面前时,看到母亲因为喜悦,要让流水悄悄地流出的神情。我就知道,我的命运,与这个一直多难多灾的家族,有着非常重要的关联。
青春的成长仿佛像田野上不经意栽的幼苗一样,在不经意间能够长成能够遮荫的树枝。当人们把各种各样羡慕的掌声与钦佩的目光洒向我时,他们甚至还没有想到,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不知在什么时候,靠着什么东西,突然变成了另外一样人。
只有语文老师说:知识的力量,真的是非常大呀。
每逢考试,老师们都抢着要阅我的卷子。而每次竞赛,我总是老师眼中首要的人选。
明白了太多的道理之后,对于后脑勺,我再也没有投入过多的关注。倒是她,每看到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领奖台时,眼中流露出一种异样的感情。
我知道,作为穷人家的孩子,我们不配也不能拥有这样的感情。
有一天晚上自习时,在所有的人走了之后,我发现后脑勺站在教室的门口。我出门时,她低下头说:你等一下。
我的心跳了起来。我知道,她有话说。
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一封信塞在了我的手里,然后转身跑了。
我向周围看了看,没有人。
我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拿出手电,非常紧张地打开信封。
我首先看到的是一百块钱。
天啊,一百块钱啊。
那时一百块钱不仅对我这样的穷孩子,就算是对家境较好的任何一个在乡间读书的人来说,都是一笔大数字。
我的心跳得更快。
在信中,她忏悔了上次对我说那句话的感受,还表达了对我的敬佩,对我学习上的羡慕,更重要的是,她表达了另外一层不属于我们那个年龄的感情。
我一夜没睡。毕竟,这是我人生中每次收到异性的来信。
我考虑怎么处理它。那时候,在我们周围,也经常见到这样一些偷偷摸摸塞进桌子或者书包的信件。有的人愿意公开,结果弄得满城风雨,让当事者因为抬不起头来而退学;有的交给老师,虽然悄悄地处理掉了,但心理上总有一丝未解的症结;有的偷偷地恋爱,结果学习一落千丈。
我想了很久很久。还找不出一个既顾她面子,又能顺利解决的办法。
那天正好周末,我回家在田地里帮助母亲干活时,看到母亲发白的头发,和她头发上凝结的汗水,我的心就非常沉重。
休息时,我与母亲坐在田梗上。母亲说:伢呀,我总望着有天,你拿着通知书从山口跑回来,告诉我你考上了。
我不敢接母亲的话。谁会有绝对的把握能够考上大学呢?那么多学习非常好的人——大家一致认为能够考上的学习尖子,结果在张榜后却名落孙山。
母亲接着说:你要是考上了,母亲就是高兴个死,也值。
母亲用手摸了摸我的头,让我感觉特别孤单。我不敢想像,如果我失败的话,母亲的心中会装满怎样的石头。
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去。我虽然笑着与母亲说话,但我的心里先装满了石头。远处的大山在夕阳中沉默不语,无边的树木一直延伸到我们看不见的远方,只有这散发着泥土芳香和飘散着母亲希望的土地,真实地抚摸着我的脚踝。我看到家中那头已快老掉了牙的耕牛,闪着智慧的目光,一边吃草,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转过身去流泪。
我最后决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后脑勺的东西还给她。
等了好几天,终于有次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把一百块钱连同她的信,递给她说:我非常感谢你,但是,请原谅我不能接受。
她犹豫着。
我看到她的脸先是红了。接着泪水在她眼中打了一个转,我生怕她的泪水会掉下来,打落我已准备好的思想,改变我的初衷。于是我对她鞠了一躬说:我真的谢谢你。真的。请原谅。
她接过信和钱,转身跑了。
我看到她姣小的身子在校园中奔跑,两边的绿树往后倒去,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她奔跑的速度。
那是青春。我们乡间孩子的青春。
我的泪水也顺着脸流了下来。
时间流水一般逝去。我在拉拉扯扯中终于慢慢告别中学。在一片期望与祝福声中,我顺利地走到了参加高考的时刻。偶尔,我也想起那些因为贫穷而退学的同学们,想起那个亮着火光送别同学而抽烟的夜晚,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生活中无数新鲜事物,不停地在我们眼前晃动。我们甚至来不及关心那些弱者,关心那些永远生活在下层与底层的孩子们,就一股水地随着潮流,走向了自己的成熟。
胡子和青春痘像田野里的草一样,在我们的脸上盘根踞扎。
我们往往来不及回味生活中到底经历了哪些东西,以及为什么会经历这些东西,就把往事甩向了老远。
身边的同学来来去去,换来换去,我们从一个考场奔赴另一个考场,从一群认识的人中剥离,走向另一群陌生的人,然后挥手话别。即使我们感觉得到友谊与竞争同时存在,但来不及我们想这些东西,贫穷甚至饥饿,将这一切美好的东西,冲得老远老远。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像是被人用鞭子赶着,成为父亲眼前那一条耕地的黄牛,无论劳累与否,疲惫与否,只有前面有爬不完的地,耕不完的田,就得机械地向前走……
但说实话,我在梦中还偶尔光顾的,是初中那段经历,是那一夜退学的同学们搬着东西走时,一个个咬牙切齿的语言和凶狠的目光,有时还令我醒来后的灵魂颤栗。我便想,生活中我们虽然缺少许多东西,如果我们再失去奋斗的动力,那么我们失去的将会更多。
无论那些年的学业怎样的艰难,我都吃力并咬牙走着。
有一天,在离家一百多里地的高中校园里,突然来了当初退学的一位同学。
他说:我路过这里,顺便想来看看你。
我们沿着校园走着。朗朗的读书声不停地传来。
他说:每当听到读书声,我真想回到学校,真想再学习一次。可是没有机会了。
我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说:我有时还回想起那些早早起床的日子,被老师从被子里赶出来,一边打着呵欠,嘘着寒气,一边背书的情形。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还是你坚强,有毅力,始终坚持着,在困难面前不低头。
我说:我相信未来肯定不是这样。
其实这是母亲的话。每遇到困难,母亲就说:来年肯定不会是这样的。
母亲不识字。她当然不会说“相信未来”之类。但我知道她说的就是那个意思。
我想告诉老同学说,其实我内心也不坚强,也不自信,但是我是咬着牙在走路,而且是在悬崖边上疾走,其实只要松一下神经,我完全可能从边上掉下去万劫不复……但是我不能说,我需要有一个声音来安慰自己。
毕竟,我那时才刚满十七岁。
我于是问起了李北京的情况。老实说,想起他时,我的眼前便闪着他挥舞刀子时放出的寒光,令人觉得周身发冷。
老同学说:不知道,听说去了南方,是个老江湖了。
李北京退学那年,算起来也不过刚满十二岁吧。一晃,已经五年过去了。五年的青春在我们面前打了一个结,还没解开,我们便沿着年龄的轨道,已冲出了老远老远。
我们便感慨起来。大家实在想不出,一个十二岁出走的少年,到了陌生而潮湿的南方,面对的将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那时已经懂得,一个在成长期的少年,就像路边的一棵树一样,如果稍有外力,它的枝枝节节,就要改变成长的方向。
但是,世界如此之大,又有谁会在意路边的一棵树呢?
只有那些高大的树木,人们才会注意到它。
我们高考完后,当时乡下都疯传我考上了大学,其实通知没有来的时候,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父亲每天都若有若无地把目光盯在我的头上。母亲地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他们都迫切地想问结果,但是自始至终,母亲和父亲都没有把话摆在明处。
我感觉到父亲对我的目光比过去温暖了。他放在我肩头上的犁,也比过去轻了许多。
母亲每天都给我多做一道菜。她说:虽然油水不多,但毕竟新鲜,吃吧吃吧,娘的全部希望都在你头上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鼻子陡然一酸。但我捂住鼻子,一点点地把眼前的饭慢慢地咽下去。
有天睡觉前,母亲又拿扇子替我打蚊虫。在离开房间前她突然说:考上也没得事,明年再好些来。
我感到泪水迅速地包围了我的世界。在我眼前,母爱,已经成了一片看不见的汪洋大海。
谁能想到,在我接到大学通知的时候,母亲却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天,一大早有人带信来说,让我们到学校里去看成绩。学校离家有一百多里地,一去一来,得一整天时间。
一大早,母亲就给我做饭。我起床时,母亲还打好了洗脸水。
她说:吃吧。不要急,来去要注意安全。
母亲没有提考试和成绩的一个字。
登车去城那边的路离家有三四里地,母亲执意要把我送到车上再回。一路上,母亲尽讲她年轻时的事,如父亲的家庭是怎样顶了富农的阶级,人家都让她算了;如她特别想认字,但没有机会上学;如修水库的那些年,她是如何怀着我在工地上没日没夜地挑土;如没有吃的年代,她们是怎样挖野菜充饥……
母亲讲了一路,我的泪水也流了一路。
上车时,母亲站在车下,我把脑袋伸出窗来,对她说:放心吧,娘。我会考上的。
我说这句话时,感到了一种悲壮。好像是要远征的将士,想给母亲一个放心的理由。
我看到瘦弱的母亲,脸上黑里带黄地站在那儿,虽然矮小,却很高大。随着列车的远去,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说起来,一个人考没考上大学,在城里可能算不了什么大事,但对母亲来说,却像是她的全部。
列车开动时,我满脑子都是母亲的影子。
到了学校,我在成绩表上的前边,看到了我骄傲的名字。这次,虽然没有靠全校第一,但在前三名中,理所当然地成了一名准大学生。
那时我们乡下还没有电话,不能马上告诉母亲。但我恨不得这个消息,能够马上传到母亲的耳里。
拿到成绩表,我谢了老师,飞快地往车站跑去。我要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母亲。
公共汽车跑得飞快,但我觉得它太慢太慢。
当车停在大山的外头,天快黑下来了。我下了车便沿着早晨母亲送我一路走来的山路狂奔,那时我觉得什么都不怕。好像传说中的鬼神,都在给我让路;好像故乡大山的一切树木,都在向我问好,低头致敬。
回到家时,我看到家里坐了一大堆人。没有欢乐的气氛,我高举着成绩单说:娘,我考上了!
我说这句话时,声音颤抖着,流下了泪水。
但是没有一个人应声。
我想,大家被喜悦怔住了。因为故乡的大山,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个大学生。
父亲过来,揽住了我的肩说:晓得了,你坐下吧。
我说:娘咧?娘在哪里?我要告诉娘!
父亲的哭了。
他忽然蹲下身来,嗡嗡地哭了。
我以为他是高兴得哭了。
没想到,叔叔上前扶住我说:你娘,她……她……她过世了……
叔叔的话音一落,满屋子里的人都哭了起来。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几乎眼前一黑。我感觉到有人扶住了我,他们把我扶进了母亲的房间,我看到,母亲躺在床上,她的脸上还挂着笑意。
娘……
我的成绩表从手中滑落下来,然后失去了知觉。
生活中的事是很难预料的。谁也想不到,当命运出现一个转折的时候,这可能还潜伏着危险的因素;而人一旦穷途未路,上苍又会给他一点温暖的阳光。
母亲死在田野里,死在她耕种了多年的黄牛边。
那天,也不知是谁,都过早地传递了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一个又一个的人,在看到父亲母亲时,都满怀了绝对准备的信息恭喜他们:
你的儿子,考上大学了!
母亲开头不信,后来说的人多了,母亲便渐渐地信起来了。可能是太多的喜悦冲击着她,可能是一个长跑者在经历了苦难的长跑历程后,看到了成功来不及品尝,母亲挑着飘香的稻谷,身轻如燕地走在故乡高高的田岸上,也许是因为巨大的喜悦,使得她低了多年的头一下抬了起来。她忽然发现经历了多年的苦痛是那样微不足道,而接受喜悦的心情却一点准备也没有。她挑了一担又一担,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故乡那些同样经受苦难而又善良的人们的祝福,她甚至忽略了在那高高的田岸,曾是她非常熟悉的泥土,她竟然一脚踩空,从上面一头栽了下来……
当父亲发现她时,伴着母亲的只有那头流泪的老黄牛,在她身边孤独地哀鸣着。
村庄里的人都说,母亲是笑着走的。因为母亲的脸上带着笑意。
在我回来之前,虽然没有与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她的眼睛却始终一直睁着。
她是死不瞑目呀!村子里的人说。因为他们知道,为了让我读书,为了支撑我们的家,母亲受过多少的委屈。
她真是没有福!村子里的人说。在他们眼里,好不容易一个家庭有了那么一些希望与起色,她却又离得那样快,那样早!
父亲多次想把母亲的眼睛抹上,但抹了多次,母亲的眼睛却仍然固执地睁开着。
只有我知晓母亲的心事。我把那张成绩表放在母亲的面前,对她说:娘,我真的考上了,全校第二名呢。
说完我用双手抹了一下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真是放心地走了喂……村子里的人都说。即使母亲走了,他们也认为母亲有福。
在故乡的人眼里,一个人如果改变了命运,走到了遥远的山外去,到大城市去追求自己新的生活,那就是幸福。其实他们不知道,那些费了老劲从乡间来到城市里的人,对大多数而言,不过只是城市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市民而已。而这些东西,是那些城里人生而有之的东西。
同样在故乡人的眼里,如果一个人能够走得安详,走得坦然,走得清清白白,那就是摸到了幸福。
所以在他们的眼里,我是幸福的,母亲也是幸福的。
幸福到底是什么,我到今天也没有弄明白。挤入大城市多年,我不过只是机关的一名小小办事员而已。也与人们一样的生活,一样的烦恼,一样的奔波,一样的苦痛,一样的快乐,一样的孤单与寂寞。
但每次回故乡,我真正感受到,我是幸福的。与乡间生活的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们相比,我是幸运的。
即使我生活在城市再普通不过,在他们眼里,我还是英雄。即使我生活在城市里再辉煌不过,在城里人眼里,不过是稍稍成功而已,没有理由骄傲。
而我看到了,我那些一起长大的朋友们,如今大多数与我一样,成为人夫人父,在为生活奔波着。与我的稳定不同,他们要在年根饭后,卷起被子,要远走他乡替人打工,过着背井离乡的生活……这其中,也包括我改变不了他们命运的姐姐、弟弟……
我后来回乡间替母亲扫墓时,还在镇上遇到过一次后脑勺。
后脑勺那时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因为前边两个都是女娃,她不得不一生再三。其时,后脑勺在顶替了父亲的工作岗位后,好景不长,工厂破产了,她下岗在家待业。说是待业,其实只不过只拿着几十块钱的生活补贴,后来甚至连这几十块钱也发不出了。她的三个孩子,跟在她的身后,一个个看上去黑乎乎的。而她自己,也很快地胖起来了。已完全不是当初那个清纯如水的女生。
我在叹息的同时,甚至还有一丝的内疚,觉得欠了后脑勺什么。我在市场上给她的孩子买了整整一箱水果,还给了她两百块钱,算是给孩子的见面礼。
后脑勺一个劲地感谢着。我看到,有惊惶与失措的泪水,在从她的眼里落下来,令人心酸。
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镇上。
后来,我还得知了李北京的消息。一个老同学告诉我说,李北京到了南方之后,开头是做水果生意,后来不知怎么染上了吸毒,最后因为抢劫,被公安机关抓起来判了二十年的徒刑。
算来,如果他出来的话,也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
人的命运,真是千差万别的呀。
我便记起了那个火光闪闪的夜晚,李北京因为没钱读书退学时,眼中流露出的那恶狠狠的凶光。
难道,命运真的是天生而成的吗?
我不相信。
我的母亲也不相信。
越是这样想,我便越是要感谢母亲。在她那长满了蒿草的坟前,我在点燃火纸后,按照故乡的规矩,双膝一并,重重地跪了下去,磕了不知多少个响头:
母亲啊,你是我一生最要感谢的老师与亲人!
而你,已经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