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县之本吴庄的革命史(1)

黄安县之本吴庄的革命史(1)
1、大爷爷看着曾祖父。曾祖父坐在漆黑的椅子上,不说话。夜很黑。屋子外面有风,风一吹整个漆黑的房子都像冻发抖。
大爷爷李成仁山一般地矗在屋子里。最后从胸膛中挤出一句话,大,我走了。
曾祖父还是不说话。他开始咳嗽。他咳嗽一声屋子外的雪就从树上应声而落,遥远的大别山深处仿佛也有回声。南方的十二月冰天雪地,寒冷一片。
他们沉默好久。曾祖父才说,你真的要走?
真的要走。不走,活不下去了。大爷爷李成仁说。
兵荒马乱,走到哪得好啊。曾祖母说。
大爷爷说,他们说共产党是为了穷人的,我要跟着他们走。他们凭么事抓我去当兵呢?
屋外的风紧一阵松一阵。曾祖父又沉默了。
儿啊,好男不当兵啊。曾祖母说。
不当兵,就会被他们抓壮丁,最后扛枪还不是为了富人?要当,还不如当个为穷人打天下的兵。
哥,你先走,找到部队,把我也接去啊。我二爷爷李成义突然插话说。
大爷爷用手握紧了二爷爷的肩。他突然跪下,对着曾祖父嗑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1927年的冬天村庄里盛行狗叫。大爷爷走的那一夜叫得特别厉害。
我长大之后才知道,大爷爷是革命去了。他们参加的革命,后来叫做黄麻起义。原来是与秋收起义平起平坐的,但我三爷爷直到死时都在叹息:要不是换了一个将领叫张国焘的,这支从黄安城走出的军队,不会像今天的历史这样沉寂。
2、革命是干什么,本吴庄大多数人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革命会让人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
大爷爷走后的每个冬季,每当雪花漫天飞舞的寒夜,曾祖父都坐在故乡黄安城乡下的那张漆黑的木椅上。
他不说话,一大家人都不说话。
只有我的曾祖母,一个劲地躲在被子里哭。她想念她的孩子,但她的孩子一直没有回来。
3、从此,我们的村庄轰轰烈烈。革命的火种烧遍了整个黄安城,也烧死了许多革命者。
我六叔是读书人。他常讲,是么事原因,让整个村子整家整户的人都出去参加革命啊。
六叔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我仅是想,革命肯定非常神圣。
曾祖父走后的那个秋天,国民党的部队又回杀回来了。他们把我曾祖父在树上吊起来,问他的儿子去了哪里。
我曾祖父不说话,他们打断了他的腿。他还是不说话。
国民党的部队又把他放了下来。走前放风说,如果你大儿子回来,不马上报告,将杀你们全家。
我曾祖母吓在人群中哭了。
4、曾祖父不怕。他照样每天带着第二个儿子李成义和第三个儿子李成和,与曾祖母一同上山砍柴,下地种田。他们春耕夏种,秋收冬藏。
丰收的季节,村子里的地主李来福看上了我家的地,派管帐的来谈判。
帐房先生与曾祖父没出五户。他叹息一声说,哥啊,把那块地卖了吧,他们盯上的肥肉,吃不到,就只有敬酒不吃吃罚酒。
曾祖父不说话。
李来福的管家拍了拍屁股,走了。
第二天夜里,我家地里的麦子突然起了大火,即将收割的麦穗被一烧而光。我曾祖父对着烈火放了火铳,但没有打到任何东西。
第三天,家里来了一帮团丁,以纵火罪为名,带走了曾祖父。
无论他们怎样打他,曾祖父就是不说话。
等他回来,他的第二个儿子李成义,从村子里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地主李来福家的一头牛。
5、村子里的人习惯听了曾祖母哭。事实上,村子里那些年头几乎哭声不断。断了粮的,没了娘的,被李来福家的狗咬伤的,被国民党枪杀的,偶尔还传来死在山上的游击队里头的……
坏消息虽是一个接着一个,但革命的人却更多了。
在密密麻麻的丛林里,在延绵不绝的大山中,在飘来忽去的人堆里,谁也不知道哪里便有革命者。
只有不靠谱的风,在黄安城刮来刮去,还刮回各种各样的坏消息。
曾祖父坐在椅子上,他的脸一天都难得看到一次笑容。我曾祖母每天颤颤兢兢地在角落里,为一天到晚的一日三餐发愁。
后来,每当炊烟升起,村子的狗都懒得叫了。它们不是饿死了,就是被打来吃掉了。
我们黄安城乡下的房子,就是这样天长日久,慢慢熏黑的。
我的三爷爷李成和,饿得守不住,跑到山中去找野果子。最后,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6、有一天,李来福的儿子李文化从武汉回来了。他是我们本吴庄里书读得最多的人,穿着西装,骑着马,戴着眼镜,慢慢悠悠地荡回来。
李来福派一帮人到村口迎接他。结果,李文化却带着一帮从山上下来的人,把父亲李来福的团丁们的枪,都缴了。
李来福说,你疯了吧。
李文化说,大,把地契烧了,把粮分了吧,你看村子里饿死了多少人啊。
李来福说,你个娼妈养的,要革老子的命了?
李文化说,人要有起码的善心,分吧。
李来福看到手下都没有枪,头一甩,进屋了。
李文化对山上来的那帮人说,分吧,我说了算。
于是,李来福家的粮就这样全被分了。李文化说,十六岁以上,愿意跟着我们走的,热烈欢迎。
我三爷爷与李文化差不多大。他胆怯地问,做么事去呢?
李文化说,我们要打破一个旧社会,建立一个新世界。
么事是新世界?
就是……居者有其屋,人皆有饭吃……
那好啊。三爷爷听了特别羡慕。回到家里,他对曾祖父说,我要跟李文化一起走。
曾祖父不说话,他盯着三爷爷。曾祖父的眼看上去很可怕,三爷爷的头慢慢地低下,再低下。最后,他不说话了。村子里的青壮年跟着李文化走了近一半。
人们说,连李文化都要参加革命,可见革命多么吸引人啊。
7、李来福家的粮被分光后,他突然没事干了。有一天,他突然来找我曾祖父。
老哥,咱们聊聊天吧。
我曾祖父给他让坐。但就是不说话。
老哥,你说,我养个儿子,为么事要来革我的命呢?
我曾祖父还是不说话,他泡茶,还拿出了自己都舍不得尝的方瓜子招待它。
他们抽烟。阳光透过满村的树枝叶,射在他们的脸上,看上去斑斑驳驳。他们嘴里叨着的水烟袋,那一张一吸的声音在不停地响。
老哥,你说,这世界是不是要变天了呢?
曾祖父还是不说话。他们坐在那里,天气燠热无比。
李来福突然说,你的两个儿子,是不是都参加革命了?
我曾祖父不回答,在李来福走前,他只问了一句:我家的麦子地,是不是你派人烧的?
李来福说,不是。
李来福还说,我家的耕牛,是不是你家李成义牵走的?
我曾祖父说,不是。
说完,他们的脸上闪着不可捉摸的微笑。
8、本吴庄的处在山连山,山挨着山的地方。过了一山,还是一山。本时,这里少有人进来。
有一天,山外来了一大群人。这些人带着枪,进了村子给老人挑水,扫地,还四处贴标语。
这是徐向前的部队。后来村子里才知道这是红四方面军。
有个部队首长住进了我曾祖父家。他与我曾祖父拉家常。
大爷,身体可康健啊。
还好。
家里几口人呀?
曾祖父沉默了。他说,喝茶喝茶。
人家就不问了,喝茶。正喝着,突然,家里又进来了一个穿军装的人,叫了他一声“大”。
我曾祖父的茶杯掉在地上。茶杯打了个滚,碎了。
司令……
我大爷爷突然叫了一句。
我曾祖父全身哆起来。你,就是徐司令?
徐司令笑着不答,对我大爷爷李成仁说,是你的家啊?
大爷爷连忙立正,敬礼。
家里一下子忙碌和温暖起来。曾祖父吩咐曾祖母,快,把那只老母鸡杀了给徐司令吃……
那天下午,我曾祖父与徐司令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曾祖母说,好像曾祖父心中埋了几十年的话,要在一个下午里吐出来。
部队走时,我曾祖父对徐司令说,把伢交给你,我放心啊。
曾祖父还带着他们,从屋后的地洞里掏出了一大袋子银元,交给大爷爷带到部队上去。
顺便交待一下,我家祖上,是做生意的,曾开过票号,在鄂豫皖一带很有名。不过传到我曾祖父时,由于国民党部队的勒索,曾祖父便关了门。
9、部队走了后,我曾祖父脸上的笑容便多起来了。
关于大爷爷李成仁加入了革命队伍的事,也在村子里传开了。
李来福又来登门了。
哥,我家那不争气的儿子,革了老子的命,加入了游击队。你家的,倒好,还加入了正规军。
曾祖父又不说话。
李来福觉得很失望。村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本吴庄静卧在大别山的环抱里,仿佛一个不起眼的棋子。
部队一来,带来了许多外面的好消息。好像,穷人们一下子要翻身了。
还有,村子里许多人都知道,自家的谁谁参加革命了。当然,也有一些人晓得,自己家里的谁谁跟着国民党的队伍走了。
我三爷爷李成和本来要跟着他的大哥李成仁走的。但徐司令看着他一瘸一瘸的腿,摇头说,老人家,留一个保后吧。革命是为了将来,将来要是一家没有一个人,还革么事命呢?
曾祖父点头。他们的确需要一个儿子传宗接代。要不,后来肯定不会有今天的我。
尽管这样,部队走时,村子里又有不少达到十三岁以上的孩子,风一般地跟着队伍走了。村庄就像21世纪初的今天一样,只剩下了一帮老头老太。
10、山上的游击队经常在三更半夜里摸下山来。
有一天夜里,曾祖父听到窗外的敲窗声:他叔,是我们呢。
曾祖父把耳杂贴在墙头上,细听。然后吩咐曾祖母,去开门。
门开了。李文化带着人进来了。
叔,帮我们搞点盐巴,山上的队伍不吃盐,都走不动路了。
曾祖父抽烟,不说话。
李文化说,叔,别让我大晓得。他思想太落后了。
曾祖父还是抽烟,还是不说话。
李文化和游击队员在我家吃了个饭,便又悄悄地溜走了。
他们一走,曾祖父便吩咐三爷爷李成和,去,砍几棵水竹来。
三爷爷说,大,要水竹做么事咧?
曾祖父说,让你去就去。
三爷爷听话,便去了。砍回竹子后,曾祖父让三爷爷在外把风,一个人在屋子里鼓捣了半天。
第二天一早,曾祖父对三爷爷说,把这几棵竹子,送到鸡公寨去。
三爷爷说,山那么高,路那么远,我这脚,要走到么时啊。
曾祖父说,去吧。
三爷爷极不情愿地走了。他瘸着腿,走到山口时,便遇上了团丁设的岗哨。
做么事的?
送竹子的。
送竹子做么事去?
山那边的田,断水了,用竹子灌溉咧。
团丁用枪敲竹子,三爷爷很镇定。
这时,李来福刚好坐轿经过这儿。团丁们上前叫他李老爷。
李老爷,我们的财神啊,开会回呢。
是啊。李来福说。
我三爷爷站在那里。李来福看到了,他说,一个瘸子,送几棵竹子上山,有么事事呢,放了吧。不放你们明年连饭都没吃的了。
李来福一说,团丁们便吆喝,快滚吧。
我三爷爷没滚,他一瘸一瘸地上山了。
才过几个山坳,从树后闪出几个人来,抱住了他:好哥哥,你可算来了。
三爷爷吓了一跳。一看是李文化,说,做么事。
李文化说,快些吧,把竹子给我们。
三爷爷说,我要送到鸡公寨的。
李文化笑了,不送,我们送过去就行了。
他们从三爷爷身上接着竹子,迅速消失了。
三爷爷一瘸一瘸地又走了回来。过哨卡时,团丁们又围上来。
你的竹子呢?
放在山上的流水的地方了。
真的?
真的。
真话?
不信你们去看。
我们才不去呢,碰到游击队就完了。
三爷爷一下子明白了。
回到家,他还没张口,看到李来福也坐在家里。
李来福问,送到了?
三爷爷说,送到了。
李来福便看着我曾祖父笑。
我曾祖父低头抽水烟,不说话。
夜里,三爷爷听到曾祖父对曾祖母说,总算让他们吃上盐了。造孽啊。
11、又一天晚上,曾祖父又听到了敲窗声。
老乡,老子……我们是游击队。
曾祖父突然身子抖起来。
外面的声音又低了些:老乡,我们真是游击队。
曾祖父使了一个眼色,曾祖母走了过来。
快,把门拴紧。
曾祖母小脚跑得特别快,连忙在门上加了一道铁拴。
老乡,开门吧,我们在山上好久冒吃饭了。
曾祖父不理,他跑到屋子里,拿了一把刀。
外面敲窗户的声音很急。
曾祖父对三爷爷说,快,钻地洞,到另一侧去敲锣。
三爷爷一溜身走了。夜很黑,他钻地洞时还把头撞了个包。
一会儿,一面铜锣声在别一个道口响了起来,一个尖锐的声音在黑夜里炸开:土匪来了啊,大家打土匪啊。
话音刚落,村子里便响起了呐喊声:打土匪啊,打土匪啊……
一时,本吴庄整个村子里的铜锣都响起来了。接着,家家户户都传出了喊声。
不一会儿,等村民们把家门打开时,外面已是无踪无影。除了风,呼呼地刮过每个巷道,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二天,便传出李来福家的猪没有了的消息。一个呼呼大睡的家丁,脸上还重重地挨了李来福一巴掌,屁股上被踢了好几脚。
12、偶尔,曾祖母也问曾祖父:你说,老二去了哪里呢?
曾祖父皱皱眉:那是他的命。命到哪里,人就在哪里。
曾祖母说,那不是等于冒说一样。
曾祖父不理她,又抽烟。
曾祖母还问:老大的么(黄安方言,现在的意思)在哪得呢?
曾祖父不皱眉:放心吧。
曾祖母便一个人悄悄地流泪,并且叹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