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广:老家的门 沧桑的门(【家门】征文)

母亲一言不发地坐在门口

而我出门又必须经过大门口

母子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再见

不流眼泪

我真的是控制不住

老家的门 沧桑的门
文/刘玉广
当兵出发的那天早晨,村里的小拖拉机开始“突、突”了,送行的乡亲们把屋里屋外都挤满了,母亲一脸凝重地坐在大门口。
想了不知多少遍的与母亲的道别话语,都被自己一次次推翻,觉得都不合心意。
我知道母亲难啊。父亲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家里劳动力本来就少,我再走了,她会非常为难的。
哥哥已经入伍了,他所在的部队能看到苏军晒被子。当时,正是中苏关系非常紧张的时候,“火药味”很浓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母亲每天提心吊胆。那阶段,山村用拖拉机带动发电机露天放电影,看到“战斗片”,母亲拿起凳子就走。她不敢看。
高中毕业后,本以为我可以留在母亲身边。说实话,当时家里的处境也实在需要人。农村出生的人都知道,生产队是按工分的多少分配口粮的。家里没有劳力,等于没有付出过劳动和汗水,秋后分粮食时,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另外,那时烧柴,要到很高很远的山上去打,吃水要走过坎坎沟沟去挑。还有,一小块一小块的山地,都在南山北岭东沟西洼,很多粮、菜、果和秧草什么的,都是就地分配,自己想办法背回家。还有就是储存水果、大白菜、红薯等过冬的食品,搬上搬下,没力气的人也是干不了的……
对此,我心里一清二楚。可是,保卫祖国更重要啊。我知道这个理由有些冠冕堂皇,因为当时参军非常热门,青年人都争先恐后,竞争得异常激烈。我家已经有人在部队上了,还有家里弟兄4人没有一人当兵或出去工作呢。难不成我就这么放弃了?
村里不同意。一位领导曾当着我的面,给公社武装部长打电话,说我家的现实情况实在不允许,应该留下来“撑”起家庭。
村里当时还有个“土政策”,一个家庭,老大出去工作了,老二不许出去;老大老二出去了,老三老四留下来。我家就属于这种情况。我就利用担任村广播站广播员、报道员和电话员与书记接触多的机会做工作。我的理由是:如果照此下去,整个村子的青年人就没了斗志和上进心了。
“那,应该如何解决?”
我的回答:“谁表现好,谁能为村里和国家争光、做贡献,就应该让谁去。”书记觉得非常有道理,当即打开大喇叭:“所有青年人听着,从今天开始,咱们村的政策改了,以后谁表现好,谁能够为村里争光、为国家争光,就让谁出去。”接着,书记以我为例,说明修改和完善这一政策的真实性。
我不仅被允许参加体检,还被列为村里第一个应征对象。当时的接兵排长,一位湖北籍的帅气军官,看上了我的写作“特长”。当时,我一人一天在公社广播站最多时能播发5篇稿子,着实让乡亲们特别是村里领导高看一眼和脸上有光。
接兵排长到家里征求意见的前一天,我央求母亲一定要说同意,并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走出大山的唯一机会了。我找来邻家嫂子帮助做饭。那天,公社武装部长陪同来的,征求的话其实就一句:“大妈,您同意小刘参军吗?”
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我紧紧地盯着母亲,母亲看看排长看看我,好像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出了那两个字。说完,她就掩嘴跑出了门。后来邻家嫂子告诉我,出了门,母亲就无声地哭了,她说家庭困难是一回事,是担心,是害怕,因为又有边境不消停了。至接兵排长走了,母亲都没有再出现。
母亲没有多少文化,印象里只记得会写她自己的名字。
在等待出发的日子里,我发现母亲有事没事就喜欢坐在大门口里边或外边,往远处看。我家的大门,看不了多远,就让高高的大山挡住了。大山以外,母亲几乎没去过。
母亲比较心疼哥哥。有时,她总问我:“咱家到乌苏有多远?”我也没去过,当时感觉有天边那么远。多少年后哥哥第一次回家,7天7 夜的火车、长途汽车。再后来,我查了一下,近7千里!我当时对母亲说:“我也说不清楚7千里到底有多远,反正是特别远。”
“那,你要去的部队远吗?”
“就说在东北,具体在哪儿还不清楚。”我如实回答。
“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些儿子,都那么能跑。”所有的大道理,已经不需要再说了。我对母亲说:“正是因为哥哥们都那么优秀和进步,我不甘心落后啊。”
“就是不管老妈了?”母亲开玩笑。
“怎么能不管呢?您给我几年时间。再说,哥哥们不是都十分孝顺吗?跟村里比比,除了不在跟前,是不是都挺好的?”母亲说:“你出生时,正赶上自然灾害,身子骨弱,身板单薄,受得了部队的苦吗?”
“没问题的,山里的孩子,哪有不能吃苦的?您放心吧。”
“家里就这个条件,啥也帮不了你。”
“部队上啥都有。”
……
有些话题就是不敢聊,比如很远地方的水果摘的问题、运的问题等与体力有关的问题,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怎么办和如何解决,妹妹们还小,将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困境可想而知。我托付了一些伙伴和同学,但我心里清楚,家家都有干不完的活,一次两次可以,长期指望是不可能的。我心里更清楚,只能指望在县城工作的哥哥了。
很快就到了启程的日子。乡亲们反复对我说:“出门时千万不要流眼泪,你是保卫国家去,是好事,是光荣的事,哭,会让老人担心的。”
母亲一言不发地坐在门口,而我出门又必须经过大门口,母子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再见,不流眼泪,我真的是控制不住。
“要不,从窗子跳出去?”
“不可能。”
拖拉机“突、突”的声音越来越响,有人在催促了:“再不走就误集合时间了——”
我在伙伴的簇拥下走到门口,刚叫了一句“妈——我走了——”,泪水就夺眶而出。母亲满眼的泪水:“你放心吧——”
我被大家架出了门。这时,我使劲回头, 看见母亲也被人们簇拥着在朝我挥手,她已经苍白的头发散乱着,一手倚在门框上。
我家老房子的大门,是典型的北方石头房子的大门,简单、沧桑。自此,母亲挥着的手、散乱的头发和简单、沧桑在大门,就在我的梦里了。
后来,我入党、提干,被调到机关工作。机关离家只有100多公里,原则上每个月都能回家三四天。只要在家,母亲大多时间会站在门口迎接。儿子回家,是她老人家最高兴的事儿。而每次回家,我就跟赎罪似的,放下包就下地干活。我就在想,能多干些就多干些,让母亲少挨些累,让哥哥少着些忙。但是,我知道,无论自己怎么干,母亲也不会轻松的。姥姥家的村子相对平坦些,有大片的麦田。姥姥家也相对于我们家富裕些,母亲从小没受过太多的累,不像很多农村妇女那样风风火火,她动作慢,力气也小,别人干半天的活儿,她可能得干一两天。
机关更不好分房子,我爱人调到附近工作后,我们一直住的是“鸳鸯楼”,也就是一个单间,女儿睡在沙发上。这么个状况,根本没法子接母亲来住。她也不住,说等你们混成大房子再说吧。
后来,母亲病了,住在县医院。记得我请年假,那次一口气陪了母亲七八天时间。那些日子,娘俩聊不完的老家,聊不完的山村,聊不完的老院子,聊不完的石头房子和它的大门。有时我就问母亲:“为什么梦里,我总是梦见您在大门口张望?”
母亲笑了:“我有事没事就愿意在大门口往外张望啊,说不定我天南地北的儿子们突然就回来了呢?”
有几年,部队规定军人上街、探亲不许穿军装,那几年,我几乎没穿过军装回家,妈妈也就没有看到过我穿军装的样子,看到都是照片。那次母亲病重时,她说想看看我真正穿军装的样子。我握着母亲的手:“这好办,下次我就穿军装回来,让您看看儿子穿军装特别是海军军装的样子。”我给母亲看我军官证上穿军装的照片,给她讲解当时我“两道杠一颗星”是什么军衔,她很高兴,大声对同病房的病友说:“看看,我儿子是当兵的,还是军官呢。”
母亲说得我非常不好意思,我连忙站起来庄重地给大家敬了个军礼。
没想到,出院不久的母亲病情恶化,突然去世。当晚,我匆匆赶回去,在母亲的遗体前跪了几乎一夜。母亲再也没有机会看我穿军装的样子了,这让我后悔莫及,也遗憾之至。安葬仪式之后,兄弟几家在老家的山林下照了张合影,我特意穿上了军装。我在心里说:妈妈,您看到了吗?
母亲病重后的几年,老家的老房子被一位乡亲买走了。母亲不在,家就没了,之后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我都去老房子看看,特别是去看看那道沧桑的石头大门。
头发苍白、有些散乱,使劲挥着手臂的母亲,分明就在眼前,真真的。做军人难,做军人的母亲更难啊!
2020.7.31日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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