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步
01
曾在昆明植物园见过一老人制陶：深秋的血色枫叶落满大地，到处是跃跃欲试准备结婚的鲜花饼一样的男女，可是这满眼尘世喧嚣，仿佛全与他无关。老人像个上帝，只照管自己的宇宙。一如蒙娜丽莎，诸事不管，只是微笑。
不晓得马尔克斯有没有见过人制陶，大约见过吧，不然怎么忍心说这种话：生命中曾经拥有的所有灿烂，终究都需要用寂寞来偿还。
周星驰很会讲故事。不管多疼的心事，多深的苦难，多烈的悲伤，他总能嘻嘻哈哈漫不经心说完。可是有些秘密，他藏了起来，心咳出血也不说。
他不会像白石道人一样写，“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他只是傻逼呼呼地笑。
我也是过了好久好久，才慢慢从他的笑声里，听到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有时候，一个人或许需要活很久，才懂得去呵护自己的心。真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你会次第晓得，捧滚烫的咖啡，流冰冷的眼泪，无所谓悲喜，莫名的和谐。
人的心，像姑娘手里的针线，戳出来怪兽， 也戳出来山水。你见一人持刀而来，你笑笑，然后指给她你心藏身的地方。你心甘情愿递给她伤害你的权杖。这真是一件异常矛盾的事情。
矛盾就对了。见过小孩子吗？刚生下来，无所谓拥有或失去，就已经一手心的皱纹。
02
有一年过春节，我们兄弟几个陪爷爷玩扑克。有火急火燎的长兄，一会儿就把压岁钱全给输完了，一嘟嘴，扑克就给扔到火里。
爷爷笑着说，输赢事小，人该有点儿意思。那时小，不晓得爷爷的“意思”来头甚大。
后来跟着师父习武，跟着父母学干农活，跟着老师学写文章，渐渐就有一些体会，“意思”啊，无形无相，无色无味，不散于风，不湿于水，又稍纵即逝，又亘古洪荒，像变幻莫测的宇宙。
人见谁欢喜，不是欢喜那个人，是欢喜那个“意思”。“意思”不是小鸟，而是春天。
人读书，约会，品茶，喝酒，去一个地方，干一份事业，人享受的是那种贴近生命的旋律，而不是要咬牙切齿背回来一架钢琴。一个没“意思”的人，一个不懂“意思”的人，总欢喜干些刻舟求剑买椟还珠的事情。
人参禅宗的公案，看敦煌的壁画，观苍穹的星辰，寻海底的世界，品人间的声色，拜各处的庙宇，就为了触碰到那点儿“意思”。
《道藏》说王重阳有个弟子叫马丹阳，跟妻子很恩爱，可学道总赶不上趟。马丹阳为此很懊恼，憋了好多年，才发狠问王重阳。王重阳笑笑说，丹阳啊，天若有情天亦老。
马丹阳想了一宿，没想明白。翌日见小师弟邱长春独自在院中种银杏，像母亲呵护孩子，极其虔诚认真。马丹阳忽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鼓掌唱曲而去。
回到家，马丹阳跟妻子说，最近学了一首曲，我给你唱唱，“奉劝孙姑修大道，时时只把心田扫，杀了三尸并六耗，无烦恼，常清常静知玄奥。”
在马丹阳的引导下，妻子孙不二也出家修道了，成为王重阳的七大弟子之一。
孙不二真是妙人，不晓得她怎么就懂了马丹阳的“意思”。
“愿有素心人，陪你数晨昏。”多滚烫的心愿啊！马丹阳，你好福气！
03
少年时有个很有“意思”的朋友，家住河对面的山那边。如果去找他玩，必须过河。河上没有桥，只有稀稀疏疏的石步。为了那点“意思”，我常常战战兢兢从那些石步一次又一次轮回。
若干年后，我们没有失散，却不再相见了。不晓得河里的石步如今是否还在，唯一可揣度，大约是那点儿“意思”没了。
“意思”是个好东西，它让众生有机会慢慢靠近。
“意思”就像清澈通透的灵魂，无污染，不功利，不破碎，未禁锢，极纯粹，祂元气十足，混沌却又精微，充盈而有光辉，宁静如同天空，温柔婉转如同寒冬深宵火炉上刚烤好的土豆。
市侩是“意思”的死敌，这是我很小就晓得的：眼泪跑不赢名利，墨水干不过口水，所以沉默和怀念，在烟火人间，都难能可贵。
曾有人劝，少怀念，看远方。尤其别在深夜，去瞎看别人的梦。我记住了，并开始尝试。我不得不承认，岁月的拥抱，有时候真是猝不及防。有可能只是一个身影，一阵花香，一片云朵，人就又滑倒在前世今生梦幻泡影的泥沼里了。
明明是自己的眼和心，想要自己坐庄，还是蛮难的。所以在盲目无明不堪艰辛的时候，在身心疲惫夜梦荒凉的时候，在念头胜过浪头可以将肉身瞬间击溃的时候，我放任自己怀念。
我其实特别熟悉那种带着悲悯的疏远，那种带着优越的关怀，那种带着铠甲的坚守，但我不会为皮实的艰难钝痛去祈祷打折的零星恩典，我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去看清眼前虚实难测的石步，我不愿意将生命里那点儿“意思”摔倒在岁月的长河里。
冈仓天心在《茶道》里说：究其本质，茶道就是一种对“残缺”的朝拜，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圆满的生命中，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圆满所进行的温柔试探。或许，“意思”也是一种试探。
看我们能如何向暖生长不问花期，看我们能持续付出多少不求回报，看我们能坚守多久不问结果，看我们能经历多少彷徨迷茫浑身是伤还能在心里为“意思”鼓掌。就像一个盲医，什么也看见，但内心有光亮。
我记得那些河里的石步，也有光亮。有一回，我从河对面山那边回来，那种光亮不迎不拒不言不语看着我，我懵了一下，就安心去到对岸，没有跟谁说起。我现在慢慢体会，我其实一直期许：我的文字和生命，都可以像石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