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翼丨我要你一辈子睡我

01

夜如迷楼。你在夜里睡觉,夜在楼里睡你。就跟煮火锅一样,你干掉菜,菜成了你——就好比那N年前的长夜,有个生物陪着,无所谓月亮,泥泞以及星辰。

不记得有没有说话,说了些什么鬼,是身影一样一前一后,还是睾丸一样两两相依。只记得穿过一处松林,路过一片坟茔,回到一处小镇,轻轻开门,体香扑鼻。

房间很小,就一张床,素朴到极致,草率到极致,像个山洞,住着和尚。书桌没有,镜子没有,毛笔没有,小说没有——你闻到青春的嫩味,你不懂暗处的奥义——很微妙的呀,就像有一条酣睡着的龙,就快被人描上雪亮的眼睛。

炉火熊熊。一盏油灯——像前世某个梦境——有5分钱一只的芳草香烟,没如梦如幻的越南咖啡。

脚好疼,你疼不疼?要不烧壶水,泡泡脚。然后找壶,哗哗舀水,整个的夜,越发安静。1000年前,也是如此安静吧?没音乐,没香槟,没仙,没鬼,没药,没套。只悉悉索索着两个山高皇帝远空山不见人的乡下幽灵。

我能不能看看你的笔记?不!就瞄一眼,说话算话,瞄一眼就给你。不!那你跟我说说吧,你都写些什么?没写什么,就瞎写。其实我知道你写什么。那你还看?好奇嘛,想看看。

你听到心跳。一颗心在跳。两颗心在跳。整个小球的心都在跳。

你手怎么这么烫?我怎么知道。哈哈,秀才!你紧张哪!我紧张什么呀?你莫名其妙——那生物不说话,死死盯着你看——别那样看着我。就看!你再看,我咬你,咬死你。你敢。

这是信任?这是试探?这是挑衅?这是勾引?这是上帝还是凯撒?你懒得管,你丢掉笔记,搂过来就咬。也不算是咬吧,像擦肩而过的两只小蚂蚁,打个招呼,点到为止。流光继续奔驰,天地依然干净。

你睡我吧——那生物语气坚定,眼神迷离,如醉酒蒋门神。国民党女特务一样。辛勤的小蜜蜂一样。目不斜视,盯着你问——你敢吗?

我挖你300年祖坟呢!还敢不敢呢——你全身发烫,你GG坚挺——你六祖慧能只要有心成佛,敢跪着叫声师父;我五祖弘忍就敢使你去后院舂米,坐着叫声徒弟。

嘴倒是比GG还硬,可是,但是,只是,要是……你要不要独自去到那命悬一线的悬崖峭壁?你真敢身轻如燕叼走那纯洁易碎的梦幻花蕾?

来吧!别磨蹭——你不敢动。你呼吸急促。你像只没头苍蝇掉在蜘蛛火速赶来的天网恢恢里——阿弥陀佛哎!鸟宿池边住,谁敲月下门?今日何日?这里哪里?

牙齿冰凉。肉身滚烫。这是狼牙山?这是上甘岭?你莫名其妙想起来那些胡人的古诗——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好硬一头牛。好大一对羊。

你莫名其妙想起来,那个你不曾见过的,一会儿“呜呼哀哉”一会儿“美哉壮哉”的梁启超——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

你莫名其妙在心里念出来齐白石的咒语——我刻印,同写字。写字,下笔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绝不回刀……真懂石刻者,能有多少……世间事,贵痛快。何况篆刻?风雅之事,岂能拖泥带水——火炉上水开了,噗吐噗吐盘古开天汹涌出来,仿佛红卫兵造反,就像文化大革命,很大动静,世界回归。

你如梦初醒,你咸鱼翻身,你开门夜奔,你元气大伤,你问自己此番落荒而逃是否破碎不再完整?你问自己是否已经龌龊地灰飞烟灭,还是美丽地万劫不复?

02

今天。明天。后天。很多的天。你其实都知道会发生一些什么狗改不了吃屎的事情。

岁月用修长中指,轻轻勾你下巴,“来!跟大爷笑一个!”然后你就笑,岁月也笑。谁也不晓得你们在笑什么。

你盯着自己千年修行的指尖,指尖是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的键盘,键盘深处是盘根错节神秘莫测随时准备复活的文字,就那么一秒钟,你还是想要好好活下去。

03

乌蒙的冬天。

转身看看,四野没人,蹲身一屁股坐地上,万念归一,雪里打滚。一边滚,一边爽。一边爽,一边笑。一会儿北风吹,一会儿冻成狗。

蹑手蹑脚回家,才推开门,就看见爹一脸不屑,用黑色眼睛瞪我——黑夜给了爹黑色的眼睛,爹就用这黑眼睛瞪我——死哪去了?在外头耍了哈。你好好看看你那熊样!鼻涕拉脓的,像个什么鬼?我懒得跟他说话,我只是有点冷,我知道我不是鬼。

安排你背的古诗背得了不?不背得!那你还好意思耍?那我下次不耍了呗。过来烤火,烤热乎了赶紧给我背。背不会,别吃饭了,拿去喂猪——老家伙!你舍得拿我去喂猪吗?还是拿我的饭去喂猪?猪就比我会背古诗吗——还是先烤火吧。

我妈都没正眼看我。母子连心,我懂我妈的意思——活该的意思,快哉的意思,罪有应得死有余辜的意思——不管我爹怎么瞪我,凶我,糊弄我,收拾我,我妈从不为我打抱不平。

后来读小说,有个词,叫两肋插刀,我就笑。狂笑!

小样!又来糊弄你爷呢。一个男人身边活着个女人,一个女人身边活着个男人,人家白日夜晚恩恩爱爱不管随便插点什么,也不会闲得蛋疼憋得发慌为谁两肋插刀的。

烤完火,活过来,嘟嘴去背那挨刀的诗。盯着,想着,声音断断续续,眼神若即若离——远看山有色。千山鸟飞绝。孤舟蓑笠翁。春去花还在——才一小会儿,我爹就火了。咬牙切齿,绽放出来荆轲刺秦的表情。

好吧!洗心革面喽,浪子回头喽,按顺序背喽——我就是从那个去雪里打滚冻成狗的乌蒙冬天,慢慢学会了去尊重并同情那些直来直去视死如归的生命——其实我更欢喜不三不四的邪B和没头没脑的有趣。

N年后,我流血流泪流水流什么也不再流鼻涕了,我居然也可以一本正经跟一个洛阳姑娘讲古诗了——这回有蒲团了,有红酒了,猴子到处嚷嚷说月亮掉进水里了,茶几上开着香水百合了,姑娘脸上流着眼泪了——讲的就是远看山有色,还有千山鸟飞绝:

我知道的!其实我体会过那种千山鸟飞绝的味道,对,远天盖大海,海水托孤舟,人像子宫里的婴孩,哑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对话的人——只能躁动,只能折腾,只能不停的踢世界的肚皮——那种万径人踪灭,那种拧巴,那种顽强,那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种活三千年不死,死三千年不朽,我知道,你有过。

我还知道你有过一些尝试,见个高手,找个牛人,信个闺蜜,爱个情种,有用吗?没用。远看山有色啊!哇!迈嘠!世外桃源,色相卓绝,就是你了,对不对?终于可以白天干活,晚上干你哪。可是呢,有些东西,慢慢枯萎,迅速断气,近听水无声了,你以为你走进他祖上的陵墓了,你以为你走进他子孙的山水了,不!你只是他前世的孤魂,他只是你来生的野鬼。

你要说绝望吧,彼此绝望,也情有可原。

喏!春去花还在,那些爱与恨,那些饭菜香,那些转身和眼神,那些咬牙的怨,那些痴痴的等啊,春天一样,就在那里。呵呵,千岛湖,百丈冰,十年生死,头大无边,人来鸟不惊喽——每一尊红颜都会水无声,每一滴英雄都会尿不尽。

你再瞅瞅!孤舟蓑笠翁,像不像男人的GG?独钓寒江雪,像不像女人的长腿?那你说诗是什么?

诗是爱恨。诗是死生。诗是男女。不管你相不相信,同不同意,诗都是你心里的一枚妖孽。

讲完了,洛阳姑娘恶狠狠骂,你是渣男,你是纳粹,你是从外太空掉下来的一坨哮天犬的狗屎。我赶紧点头,鞠躬,彬彬有礼,生怕错过这一场钦点与赞美。

04

Hi!那个姓柳的物种。

你还抑郁吗?你还写诗吗?你还磨牙吗?你还头痛吗?你还记得玉龙雪山顶上的大松包和北斗星吗?你还记得那只长得像土司名字叫馒头的猫吗?你还记得那条叫做琅琊的中华田园犬吗?你还记得天地胯下的红莲花和姑娘陪你扛回来的山泉水吗?

如果你还没死,听到呼叫,请即刻回答;如果你真死了,托梦给我,给我看遗嘱。

你知道吗?我从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那一年,就学会了一门语言。芸芸众生60亿,就两个人懂——一个是你梦也梦不着的我,另一个不晓得躲在哪里。

05

40岁的一些晚上,我还是会做梦。

醒来了,还记得。瞅瞅不远处的纱窗,摸摸不远处的胯下——我不得不承认,40年来,毫无长进。

全副武装或是赤身裸体仰望皓月当空是无比残酷的。写什么,没人懂。或很多人一看就明白。知道你没断气,却要假装你已经去世。亦复如是。

呵呵,稿纸越写越满,肉身越用越残。我在想啊:使命未完,我有何颜面?重回飞船。

06

夜色渐深,庭院某处,哈萨克狗吠。

就像嫦娥奔向月亮,后羿在人间,一声一声,叫魂一样,叫着谁的名字。

狗日的,再敢叫,我就让欧阳锋用蛤蟆功将你灭掉,黄蓉用打狗棒法将你烤掉,郭靖和洪七公用降龙十八掌将你吃掉。

我好像听到那狗破口大骂:

老邪B,再敢写。我就让如来佛把你收掉,罗马人把你钉掉,孟姜女哭倒长城把你埋掉,白素贞水漫金山把你淹掉……

我掐指一算,不能跟这死狗一般见识。我继续写。装没听见。

07

鼻子上长痘痘,你用指尖去掐,掐出一尊如来,掐翻一树菩提——西游记说,猴哥忽悠铁扇公主,骗来芭蕉扇,朝死的扇,火焰就成了冰川——吹牛B吧!猴哥!

可否?借你芭蕉扇一用,火眼金睛,朝死的扇,扇去我前世来生所有的爱恨与回忆。如何?

可否?让我成为冰川心脏雪的颗粒,不吃不喝,不爱不恨,不三不四,无儿无女,无生无死,无二无别,如何?

可否?让我识得唐僧,让我有匹白马,让我有俩师弟,让我腾云驾雾72变睡尽西行路上妖魔鬼怪且不用戴紧箍咒。如何?

猴哥不说话。我听不到猴哥回答。我就说嘛,你个死猴子,压在人心间,你牛B个什么鬼?

08

“你在印度呆了多久?”

“小10年。”

“那边怎么样?”

“80年代中国模样。”

“你的意思是说。就像我们上中学那阵,书包里背一把菜刀,身边围一群姑娘吗?”

“……”电话那头,瞬间断气。像是土遁。像是回忆。

隔N年,才又听见,才又看见,才又有些气若游丝消息的人们,透过钢筋混泥土的房,穿过苦雨凄风的秋,绕过孤单单站在人海茫茫里的电线杆,吸一口烟,眯着眼看,依稀妖孽重来,恍惚太岁转世。

我知道有个遥远的地方有处蓬莱的学校,学校的裆部有处操场,操场的中央有一树旗杆,旗杆上耷拉着脑袋的那一块红色袈裟,封印了我对于未来与江湖所有的想象。

我还知道旗杆不远处的围墙,有小路,有蛐蛐,有向日葵,有枯掉又绿绿了又枯的野草,有一个每天清晨叽里呱啦读英语的姑娘的后脑勺,我这辈子都没看见过她的脸,我这辈子都没跟她说过话——先是不敢说,后来没机会——只是胡乱给她取个名字,叫做秋歌。我后来就再也不晓得她到底是活得很美丽,还是死得很难看了。就跟蒲留仙聊斋里的那些女鬼一样。

我还知道,学校三楼长长的阳台,是一个超级牛B的地方。你只要站在那里,就算闭上眼睛,也能看到大朵大朵的花开,也能等到雪白雪白的云来。

你能看到头冒冷汗了死记硬背了还考试不及格的傻B,还能看到春天淬炼成冬天,公主堕落成妇女,老朽轮回成邪B,看到那个闭着眼睛的物种,纠缠着那栋三千童男童女的教学楼,一起消失在天地茫茫的尽头。

人哪,真TM可恶,动不动就淘气出来一些让人生无可恋的瘤体。

人哪!真TM天真,流着泪也还是想写一些让人心生欢喜的东西。

09

每次搬家,瞬间开悟:

我操!这TM什么时候买的这么多破书,怕是再死两回,也读不完了。

偶梦乱交,瞬间解脱:

神啊!原谅我吧。恶心我吧。放逐我吧。这么多生物,怎么睡得完?

搬完家。做完梦。然后开始重疾复发:看见好书,还是想买。看见好人,还是想睡。

那些看一眼就丢不掉的书啊!你是上辈子欠我的吗?

那些瞄一眼就忘不掉的人哪!我是上辈子欠你的吧?

10

某个雨天,我骑着小龟,穿越北京路,忽然若有所思,鬼使神差停下来,想好好看一眼法雨雨潇潇中的蓝花楹。

一个机车姑娘闪电一般冲过来,紧急刹车,差点没把我撞飞,“傻B啊你!”姑娘隔着头盔大骂,声音铿锵,身段袅娜,眼神毒辣,然后绝尘而去。

我侧目望着姑娘逐渐远去翘如羊驼的屁股,她的牛仔裤上绣一大只老鹰,好像在尖叫着飞远,好像在跟我打招呼说,拜拜喽!敦煌见!

对不起啊!机车姑娘!我来不及告诉你,我是先天痴呆,后天迷离,我总在绝壁上看到道路,我总在大白天看到流星,我总在万籁俱寂的沙漠戈壁,听到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对我自己的一丢丢把握啊,就像壁虎对于墙壁,就像繁华对于老去。所以,你骂得很对,我就是红尘深处里的傻B啊你是敦煌壁上的飞天女神。

11

那天我偷摸照镜子了。

晚上就梦到一个睡着在草垛里的小孩子,怀里搂抱着一本射雕,似乎一辈子都会长生不老的样子。

我问他,认得我吗?他没理我,继续睡。

我蹲身看着他,他清贫如花子,璀璨如琉璃。我就骂,穷鳖,嘚瑟!他没理我,继续睡。

我就用脚踢他,他柔软如姑娘,坚固如磐石。我又骂,装B,可恶。他没理我,继续睡。

我就想,不就是睡嘛,谁TM还不会?我也钻进草跺,学他一起酣睡。

我在梦里醒来的时候,草垛没了,射雕没了,小孩子也不知去向。只剩我自己,一个人,慢慢老去。

我在梦里犹豫着,我要不要走出梦里。坦白讲,我邪念升起来了,我想用我的沧桑,去置换那个家伙的肉身。

后来。我就醒了。我慢慢意识到,梦里梦外,一墙之隔,两种花开,两重世界。

12

曾经有个姑娘,喘如斗牛,双手叉腰,跺脚骂我,你怎么不去死?

我看着她的脸,我记起她曾问我,我要你一辈子睡我,好不好?

我一句话没说,我原谅这个世界。

月亮在天上,姑娘在心上。月亮落了。姑娘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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