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聪甫治学方法拾掇
李聪甫研究员业医已越六十春秋。自入医林以来,师承灵素、仲景之学,博览群书,深求经旨,崇尚实践,治验卓著。对中医内、妇、儿科均造诣甚深。尤其对东垣脾胃学说潜心研索,旁通河间、丹溪及叶、薛、吴、王诸家,弃偏见而撷众长,使脾胃学说有所发展,形成了自己的“益脾胃,理气血、保津液”的学术思想。
笔者有幸从师李老,蒙多年朝夕赐教,耳提面命,获益颇深。兹将李聪甫老师治学方法拾掇一二,以飨读者。
一、读书:先求通,而后求透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两句古谚激励过古今无数学者刻苦求知。李老和许多中医界的前辈一样,读书下过一番苦功夫。他曾谦逊地说:“我并非天机迅发,蒇谋生知的天才,既不能过目成诵,也不能强记不忘,更不能一触即悟。所以,我读书就不能不要求自己字字记住,句句吃透。”初读中医经典,往往因文简理奥而令人却步,而且那时候的书,既无标点,也未注音。李老就借助字典,读一遍,加圈点;读二遍,加批语;读三遍,记笔记;读四遍,再默诵。他的体会是“先求通,而后求透。”具体步驟如下:
[识字] 难字、僻字借助工具书正音释义,尤其是通假字,更应寻其本字,而不能望文生训。如《素问·宝命全形论》云:“绚蒙招尤,……”此四字令人费解,但若以音训通之,则“眩”为“绚”的本字,“冒”为“蒙”的本字,“摇”为“尤”的本字,“绚蒙招尤”者,即“眩冒招摇”之见证也。知其通假,则涣然冰释。当然,这离不开文字的基本功,故李老至今仍勉励后学“欲精于医理,必先通于文理。”
[存疑] 遇到医籍中确难领会的经文,不可囫囵吞枣,也不能知难而止,而应当随笔记录,存疑待释。例如《内经》说:“近而奇偶,制小其服也,远而奇偶,制大其服也。……奇之不去则偶之,是谓重方。”这段文字的“奇”、“偶”、“大”、“小”的意义与临床运用的关系令人难以捉摸,李老当初即批曰:“参阅前贤之语,犹未明其奇偶之制,大小之用。”经过多年临床实践,他终于使此疑获释,说“有的制剂是药味奇而用量偶,有的制剂是药味偶而用量奇。病轻、病近、病久,应该制小其服,就是药味多、用量轻、取效缓;病重、病远、病新,应该制大其服,就是药味少、用量重、取效急。因为,药少量重则力专,使之直达远的病所;药多量轻则力缓,能解除近的病证。奇方不能治好的病就使用偶方,针对错综复杂的症状运用重方则可获得满意的疗效。所以,此段经文乃阐明奇偶相互为用的制方原则”。遇疑必须存疑,存疑乃为释疑;存疑即待考,释疑即求通。治学如斯,方谓一丝不苟。
[自省]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治学过程中,一定会逐渐形成自己的学术观点,而其正确与否,全在于实践的检验。偏执己见,固步自封,是治学的大敌。只有善于反躬自省,才能更上一层楼。李老在1936年曾经撰著过《五行必废论》,提出以脏象学说替代五行学说,激起中医学界强烈反响,支持或反对者均不乏其人。经过长期的医疗实践之后,又逐步认识到“五行学说”有一定的临床意义,因此重评五行之存废,认为“当前把朴素的辩证的唯物的五行学说弃置不用,那就等于取消了脏腑学说,把脏腑说成静止的、孤立的、片面的东西,辨证论治也就失去了依据,那就会钻进形而上学的圈子。”从而认为“五行学说不能尽废,只能摒弃它的槽粕部分,吸取它有用的精华”(《读“对五行学说的形而上学论必须批判”》)在学术争鸣和治学中应持什么态度?李老常告诚我们:“一忌浮夸不实,二忌隐讳观点,三忌门户偏见。而有实事求是,尊重实践,三省吾身,唯真理是从,方是治学之要道。”
[深掘] “博学之,审问之,明辩之,笃行之”为古人所推崇的治学方法,简而言之,就是在具有一定的知识基础后,要向纵深开掘,善于归纳、分析、演绎,而不停留于人云亦云的阶段,学问方能与日俱增。例如,关于水肿的病机与治则,前人已作多方面的探讨,《灵枢·水胀篇》说:“水始起也,目窠土微肿如新卧起之状,其颈脉动,时咳,阴股间寒,足胫肿,腹乃大,其水已成,……”《素问·藏气法时论》指出:“肾病者,腹大胫肿,喘咳声重”。《素问·水热穴论篇》又指出:“汗出逢于风,内不得入于脏腑,外不得越于皮肤,客于玄府,行于皮里,传为胕肿,本之于肾。”李老分析上述诸论,只不过述及肺肾同病的特征。而又考张景岳等对“其本在肾,其末在肺,其制在脾”之论有极为精辟的阐释,然则肺、脾、肾三者在水肿的病机上是如何相互关涉的呢?治疗的总则如何?李老本前贤之论,结合自身的临证,深掘其理,囊括而言之说:“能制水行气者在于脾,脾既能伐肾邪以制水溢,又能助肺气以行治节,故治脾是治水肿的中心环节。”真乃一语破的,入木三分,实可谓“从心所欲不逾矩”。
自识字至存疑,由自省而深掘,即是先求其“通”,而后再求其“透”。
无论求通与求透,都必须具备扎实的基本功。初入医门,如何才能训练出过硬的基本功呢?当然,首先必须尊重自己老师的指导,按步就班,勤学苦练。然而,绝不可忽视主观能动地进行自学的一面。李老在自学之中,总结了培训基本功的两条办法,谨录如下:
第一、择善本,苦奠基,溯源而上
中医书籍,汗牛充栋,哪些适合入门之学?哪些适合临床参考?哪些适合精研探理?慎重选择善本是极为重要的。比如,《伤寒论》的注释者,多达二、三百家,各有所长。李老认为柯韵伯的注释比较切合实际,它具有因方辨证、分析綦详的特点,易于系统学习,于是选择了《伤寒来苏集》为学习《伤寒论》之主要参考书。其实,理、法、方、药每一大类,李老都有一至两本奠基读本:
理:《内经知要》、《伤寒来苏集》、《金匮心典》、《素灵类纂》。
法:《濒湖脉学》、《诊宗三昧》。
方:《汤头歌诀》、《医方集解》。
药:《药性赋》、《药性解》、《本草备要》。
综合运用:《医门法律》、《士材三书》、《医宗必读》。
对上述医籍,李老曾苦读、摘抄、记诵,尤其是《士材三书》娴熟于心,至今尤能整段背诵。这样打稳基础,再由此溯源而上,就不至于茫无头绪了。现在,李老对研究生开列的书目,仍然是以上述医书“垫底”,并强调熟读的。
第二、勤于问,精于思,辨明泾渭
《礼记》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寡闻。”孔子曰:“圣人无常师”。因此,要能求得真知,必须向一切内行的人们求教。历代著名医家,如李东垣、朱丹溪、叶天士等,无一不是从问难质疑中获得了学问。“好问则裕,自用则小。”李老历来以此自勉,不论是前贤,还是后学,只要其人有一技之长,只要有益于医学增进,他就恭恭敬敬地学,勤勤恳恳地学。在湖南龙山之时,就向当地草医学习并整理了民间验方三百六十余方,他说:“我懂得的知识有三条来路,一是书本上学来的,二是实践中得来的,三是从师友和群众中听来的。”非虚怀若谷者不能如是,非勤问苦记者亦不能如是。
仅仅勤于问还不够,更进一步则要精于思。思,就是辨明泾渭,找出规律,寻觅准绳。例如,李老在读《濒湖脉诀》时,对其中类比之语虽三思而犹把握不定,深感其玄奥。后来多方参阅脉学之书,并结合临床体验,反复揣摩,历时十载,终于在1941年将二十八脉按“浮、沉、迟、数”四脉为纲,写成五言律诗,叙述脉的体象和主病大要,并在每一脉的诗句之后加以简要说明,现录“洪脉”为例:
“洪如波浪涌,来盛去悠悠。
势洞形非硬,邪淫火独浮。
繁滋虽应夏,燔烁岂宜秋。
失血同肠痢,阴虚一见愁。”
全诗不仅平仄协调、音韵和谐、用字贴切、对仗工稳,更主要的是将洪脉脉象、诊法、鉴别要点、所主病证、病机病因、顺逆宜忌等描述得确切而形象,具有临床实用价值,这是呕心沥血之作,是深思熟虑的结晶。
二、临证:先求稳,而后求精
医者,仁术也。须“爱人知人”,也就是要急病人之所急,想病人之所想,时时注意修养高尚的医德。在临证中,应尊重病人,认真听取病人的诉述,精心辨证施治,详尽地给予必要的医嘱,坚决谢绝病人的馈赠。李老除了持之以恒地坚持这些原则外,在临证中(即实践中)的治学方法有如下两点:
第一、详辨证,慎用药,缓图渐进
每遇一证,李老据其病情先择用一种辨证方法,六经辨证?脏腑辨证?三焦辨证?病因辨证?八纲辨证?先用一种方法,当不切合证候时,绝不强为之解,而改用另一种方法,但绝不离开八纲辨证这一总则。李老常言:“理法方药,理居其首,药随方伍,方随法选,法随理定。辨证即运用中医基本理论于临床,离开辨证,即失去了圭臬。”因此,辨证时慎之又慎。初入医林,黄梅开业之时,李老常带医书出诊,有一次,他的一位年满五旬的族房长辈中风了,半身不遂,口眼㖞斜。地方有名的老医师诊视之,用“小续命汤”加减,半夏、南星之类服了多剂。一个月后,病人两颊泛赤,咽痛舌绛,滴水不入,大便秘结,周身瘫痪,麻木不仁,痰鸣不已,神志昏迷。遂续医于李老。李老仔细诊视后,判断是肾阴亏损,水不涵木,心火暴甚,肝阳上亢。为了证实自己的辨证是否正确,就参阅带去的书本,病家说:“'真是急惊风’碰了'慢郎中’,人都快断气了,还翻书!”李老却仍不贸然处方,参阅书籍后,确信了辨证无误,并从书中得到启发,法当滋肾水以养肝木,制肝阳以平心火,方用“地黄饮子”加减,去辛热之附桂,加入风药中之润剂秦艽、双钩,润药中之百合、当归、胡麻仁,此即“治风先治血,血行风自灭”之理。抉口灌药,缓缓滴入,使咽喉滋,大便通,神志醒,然后,用“五汁饮”日日呷之,三易其方,历时两月,终于康复如初。平时,李老用药十分慎重,大辛大燥之品极少投施,即使广木香、制香附之类,亦常用为6至7克,每言“当用之寒先施之凉,当施以热先予以温”,因“病重病久,切忌盲补盲攻,宜缓图渐进,切不可妄施克伐侥幸取胜。”并且,时至今日,经验宏富亦从不轻率从事,这种严谨的治学态度正是李老取得成效的一诀。
第二、重实践,多切磋,精益求精
临证必有成有败,从实践的成败中来认识所学和检验所学,进一步提高自己的水平,正是治学的一个重要途径。李老对于临证中的所得与所失,所知与所疑,均一一详予记录,至今如故。每逢疑难之证诊治以后,必定检阅记录,参阅医籍,究明得失的源本,并且不断与友人切磋琢磨。例如,早在三十年代,他治愈了九江“生命活水医院”诊断的脑膜炎、盲肠炎各一例,写了题为《脑膜炎与盲肠炎之认识》,结语中指出:“'脑膜炎’、'盲肠炎’皆属肠胃湿热积滞为病,上下郁遏者为'盲肠炎’,'肠痈’是也;表里郁遏者为'脑膜炎’、'痉病’是也。”但是,当时对这种病认识正确与否,他感到尚须探索,绝不以为文章已经发表而自以为是。相反,为了进一步求真,就向上海陆士谔先生致书求教,并附寄了原文。陆先生复函是:“阁下千里外惠书论学,虚怀若谷,不耻下问,钦佩之至。若论脑膜炎即是痉病,盲肠炎即是肠痈,认症正确,足见手明眼快。惟论治主方则鄙见稍有出入:肠痈有未成之治法,将成之治法,已成之治法;痉病有刚痉之治法,柔痉之治法。尊方所拟似乎专于已成之肠痈,痉病之刚痉。而将成未成之肠痈,痉病之柔痉,似当别谋治法。孟子云:'语不直刚道不见’,士谔年虽衰朽,姜桂之性未免老而愈辣,直言莫怪,诸希谅之!”(曾载《申报》“国医”周刊)。李老获书,欣喜备至,且深受启迪。这种言者能直言、敢直言,听者爱直言、纳直言的态度,对治学裨益匪浅!这何尝不是今天发展中医药学亟需恢复与发扬的治学之道!
三、研讨:先列群疑,而后专攻
李老长期以来从事中医基本理论和中医内、妇、儿科的临床研究工作。在科研工作中他所体现的治学方法主要有如下两方面发人深省,值得效法。
第一、观全局,列群疑,不赶时髦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李老虽已鬓发如银,但为中医事业发展之雄心壮志未减当年,对中医事业发展之动态时刻在心,纵观仝局,立足本职。对目前围绕中医学进行的多学科的研究极表赞成,但也潜心研究了目前存在的种种问题。比如,关于中医为什么后继乏有术之人这个问题,他通过调查研究,归纳为三点:一是在教育方面,中医学院的培养目标不够明确,课程设置重西轻中,或中西杂糅,本末倒置。二是在医疗方面,中医医院的人员组成比例失调。三是在中医科研方面体现不出中医辨证论治的特点。因而提出了“中医应按自身的规律发展”的强烈要求,并且说明其方法有五:一是中医医疗、教学、科研都应以中医药为主;二是写好中医病历;三是纠正中医不能治急症的错误观点;四是必须制备必要的急救中成药;五是开展在中医基本理论指导下的、以临证经验为基础的、用现代科学手段进行的实验研究。
第二、探本源,求真知,厚积薄发
李老著述颇丰,但任何撰著均来源于实践,并深究其本源。常告诫后学:“学问之成非毕其于一朝一夕;成果之硕非因其一耨一耘。”比如,关于“形”与“神”的关系,始见于《素问·上古天真论》之“形与神俱”,此后,代有发挥,至明·张景岳则赅括为:“形者神之体,神者形之用,无神则形不可活,无形则神无以生。”然而,究竟何谓形?何谓神?二者如何统一?其统一之基础何在?李老自四十年代起即酝酿于胸中,直到六十年代才提出了“形神合一”学说,而到八十年代在《脾胃学说与“形神合一论”》一文中方作出了如下精辟的阐述:
“形是形体(包括脏腑、经络、血脉、筋骨、肌肉、皮肤等)的概括,属阴;神是形体机能的整体活动,如神气、思维、意识等,属阳。神是形体所丛生,'血肉相成,神乃自生’;神是形体的主导。”“生命活动依赖于'形’、'神’的对立统一。”“形神关系反映了人体整体观的实质。”
力倡“形神合一论”,自酝酿至基本成熟,历时达四十春秋,谈何容易!现在,李老存稿几可等身,但却很少发表。他常说:“任何一个学术观点的形成与确立,贵在有本源、有实践、有创见,浅尝辄止、轻撰滥发则于国、于民、于中医事业、于己均有百害而无一益。”这种厚积薄发的治学精神给人以深刻的启迪。
以上,乃有关李老治学方法之初窥,由于笔者随师体会不够,加之学浅才疏,难免挂一漏万,尚希读者鉴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