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村庄季风(十五)
71
村庄的唐寺比李白写的唐诗岁数大。
唐寺外边的白果树,也比李白的岁数大。
白果树的一个枝桠被雷电劈了,祖父的祖父用白果树精心打制了一个祖先的主楼。
雕梁画栋的主楼摆放在条几上,里边贴上祖先的牌位,主楼就成了我们和祖先联系的载体。
祖父让我对着主楼磕头,低下头的瞬间,看见的是一棵白果树。
白果树没有被砍伐的时候,经过树下,总觉得是从祖先的门前经过。
后来读唐诗,看见唐诗也是一棵白果树。
后来读李白,看见李白也是一棵白果树。
后来,白果树被砍伐了,白果树的根部,埋葬在大路的中间。
我们在大路中间撒尿的时候,总觉得尿在祖先的身上,尿在唐诗的身上,尿在李白的身上。
1966年,白果树主楼和《三国演义》、《西游记》、《聊斋志异》放在一起被烧毁了,同时祖先也被烧毁了。
没有祖先的日子,村庄开始粗鲁了。村庄里经常听到的骂声是:我日你祖先。
从那个时候开始,唐诗的村庄渐行渐远,宋词的村庄灰飞烟灭。只有土地,带着祖先的体温,为唐诗里的李白热一碗黄酒。
72
荷塘的污泥,黑的发亮,给藕穿一件黑衣裳。
在荷塘边的溪水里,脱去黑色衣裳,藕白的纯粹。
忽然让人想起,白色灯笼,总是把茫茫的夜色点亮。
藕在黑色的淤泥里,举着白色的灯笼行走,红色的荷花是藕点燃的火苗。
特别是一朵午荷,寂寞的挨着藕叶,等待一只蜻蜓飞来。在这个时候,独自散步荷塘,才知道藕为什么会白的纯粹。
特别是飘着雪花的上午,在黑色的淤泥里摸藕,怀疑雪花就是藕冬天的伙伴。一个在天上的乌云里洁白,一个在地上的淤泥里洁白。
村庄的冬夜,雪花把大地铺满,那是天上的藕粉,在喂养田野的冬小麦。
一个人推开门,不忍在洁白里踏一个脚印,如同给洁白的藕粘上一块泥巴。
藕沉睡的时候,雪花醒了。
藕醒来的时候,雪花化了。
73
河岸上,牛蒡和野草莓长在一起。
牛蒡的花塔是蓝色的,野草莓的花朵是黄色的。
牛蒡的根和野草莓的根,在同一块土地上交织在一起,吮吸一条河流里的水,花朵的颜色却存在很大的差异。
牛蒡的花塔流出浓烈的蜂蜜的味道,野草莓却流出带着泥腥的甘甜。
每一粒种子都从土地里拱出嫩芽,但是土地改变不了任何一粒种子的特质。
每一朵花都在土地里生长的叶芽间开放,但是土地改变不了任何一朵花的颜色。
土地是世界上最包容的物质,它也不想改变任何一朵花的颜色。
牛蒡说:我吮吸泥土里的蓝色,泥土却是黄色的。
野草莓说:我吮吸泥土里的黄色,泥土依然是黄色的。
所有的泥土蕴含所有的颜色,五彩缤纷的而不是彩虹,而是泥土。
有人说土地是父亲,也有人说土地是母亲。其实土地是父母的连体,抓起一把泥土,一半是父亲的,一半是母亲的。
74
村庄的一个男人从台湾到美国去了,在纽约,别人问他:“哪儿人?”
他回答:“穆柯寨人。”
别人问:“穆柯寨在哪儿?”
他说:“在母亲那儿。”
母亲就是乡愁,母亲在哪儿,乡愁的根就扎在哪儿。
这个男人回到穆柯寨的时候,母亲站在路边。距离母亲几十米,就跪下磕头。
泥路上的尘土,沾满了他的脸膛和额头。
磕一次头,站起身向母亲走一米;再磕一次头,再站起身向母亲走一米。
一米就是一年。粘在脸上的尘埃就是乡愁的胎记。
他抱住母亲哭的时候,母亲也哭了。他脸膛上的尘土粘在母亲的脸上。
母亲拂去他脸上的尘土,说:“你三岁的时候,天天都是这个样子。”
他笑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尘土里。
母亲和村庄泥土,就是乡愁的全部。跪倒在童年的泥土上,跪倒在母亲的膝盖下,乡愁就归乡了。
但是,乡愁在远处。没有离开过村庄的人,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乡愁这个词。
75
山岗上的茅草,抽出茅芽。
村庄的孩子把茅芽从土地上抽出来,剥去草叶,填进嘴里,口腔里弥漫了春天的甘甜。
留在土地上的茅芽,绽放为一地洁白。
茅草的花朵,就是茅芽的飞絮,落满山岗。
那些飞絮带着洁白,从春天飞到夏天。
村庄的孩子们吃完了茅芽的春天,就在土地里挖茅草的根。
那些根也洁白洁白,比茅芽还要甘甜。
村庄的孩子们嚼茅草的根部,如同嚼茅草的夏天。
秋后,茅草干了,又回归茅芽的白色。
村庄的孩子们,在山岗上收割茅草,修缮自己的房屋。
茅草房子的屋脊有些洁白,有些金黄。
在这样的房子里睡觉,能闻到季节留给村庄的甘甜。
冬天落雪的日子,茅草房子的屋脊洁白。
村庄的孩子们就在洁白里的梦里,回味茅芽的甘甜和茅草根的甘甜,回味春天的甘甜和夏天的甘甜。
无论村庄孩子们多么艰辛,大地总会用一些洁白和甘甜来缝补他们褴褛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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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俊义,河南省西峡县人,生于1955年9月,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蓝淇河,淇河蓝》;长篇小说《民间的别司令》、《第七个是灵魂》;散文集《抚摸汉朝》、《岑寂的村庄季风》、《月亮领着灵魂走》等。长篇小说《第七个是灵魂》获得2013莽原长篇小说奖;诗歌《中国的微笑》获《人民日报》举办的诗歌征文一等奖;散文《伯在黄土里等我》获《北京文学》2015——2016重点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