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泪 如泣如诉 ——李煜【虞美人】与【浪淘沙】之对比赏读
肖旭/文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是五代十国时南唐的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君主,历史上称为“李后主”。即位前,南唐国势已奄奄不振。李煜年年向宋朝纳贡,委曲求全。公元975年,宋朝派遣大军攻破南唐都城金陵,李煜投降。国家灭亡,他本人也沦为俘虏。
李煜不是个励精图治的君主,他苟且偷安,沉湎于享乐。但是,在文艺方面却颇有才华。由于李煜经历了由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的剧变,他的词也可以被俘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的词,大部分是写灯红酒绿的宫廷生活,后期的词,则转为感伤、沉痛之音,反复咏叹强烈的故国之思,亡国之恨。这首《虞美人》就是李煜后期代表作之一。
先把这首词梳理一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烂漫的春花,皎洁的秋月,什么时候才完结呢?了,是完了的意思。这首词的起句是发问,也是感叹。问得突兀,叹得深沉。“春花秋月”是客观的自然时序,并无完了之时,也不存在“何时了”的问题,而词人却如此发问,岂不突兀? “何时了”抒发了希望早日了结的痛苦深沉的主观感叹。接下来一句“往事知多少!”是首句破空而来的问题和感叹的落脚点。对于一个过着“日夕以眼泪洗面”的屈辱生活的亡国之君来说,“春花秋月”只会引起对一去不复返的往事的回忆,带来的只能是深哀巨痛。
第三句“小楼昨夜又东风”,这是承接首句而来的。“小楼”,指词人在汴京被囚禁的处所。“东风”,春风,同时也包含着风从故国来的意思。一个“又”字,正点出了“何时了”之无穷无尽,浸透着历尽沧桑的今昔之感,同时也暗示了这已经不是囚徒生活中的第一个春天了,其哀痛之情,不言自明。第四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是承接第二句“往事知多少”而来的。“回首”,回顾,追忆。回首故国往事已是不堪忍受,何况又是在这月色如水的春夜呢?
换头两句“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承接上片的“往事”和“故国”。雕栏玉砌,指南唐宫殿的精美建筑。雕栏,雕花的栏干,玉砌,石阶的美称。犹,还。犹在,还在。朱颜改,红润的脸色变得憔悴了,是词人自指,兼喻江山易主的意思。这两句,以宫殿依旧,人事已非,江山易主的强烈对比反衬,抒发了深沉的哀伤,悔恨之情。最后两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问君”,作者设问,实即自问。几多:多少。这两句用自问自答的形式,以水喻愁的形象语言作为收束。
这首词主要抒发了追怀故国的痛苦的生活感受。由于“小楼昨夜又东风”的触发。因物兴感。但李煜并没有按照因物兴感的顺序道来,而是将由此引起的内心无限的愁恨和悲凉化作破空而来的起句,然后再点明启动这一感情闸门的原因。采用了隔句承接,反衬烘托的手法,上下紧密相连,把即景抒怀和抚今追昔自然地交织在一起。用笔收纵自如,音调回环起伏,恰到好处地表达了眷恋故国的翻腾的思潮。以形象生动的问答语收束,也正和发问感叹形式的起首相呼应。
读这首词时,应该认识到,李煜的“故国之思”是烙有明显的帝王印记的。他所无法忘怀的“往事”,当然离不开“雕栏玉砌”的帝王生活。
这首词在艺术上的长处,下面两点应予充分注意。
第一点,自然真率,直抒胸臆。与此相应,在具体表现手段上,作者完全摈弃了雕绘涂饰的“严妆”,也很少作薄施脂粉的“淡妆”,而是无意于秀色天成的“白描”。
第二,这种直抒胸臆,是以反复咏叹高度形象化的表达为基础的,反衬烘托,善于用比,因此,其真率而发的感情,并不给人以直露、空泛的感觉。
这些特点,在李煜的后期词中都有些反映。因此,在着重赏析这首《虞美人》词的时候,不妨把李煜的另—首后期之作《浪淘沙》放在一起,比照着阅读,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
这首词也作于李煜被俘送往汴京以后,写作的背景,作者的境遇和感情状态,同《虞美人》是一致的。抒写的也是亡国的哀痛。同样是一字一泪,如泣如诉,用非常直率的笔调,写自己真切的感受。同样没有典故僻字,不用华丽的辞藻、浓重的色彩,但还是各有特色。
一、同是因物兴感,触动开启感情闸门按钮,《虞美人》词中是暗度的温馨的春风,《浪淘沙》词中是雨声惊梦,晓寒袭人。李煜被俘后,词里常常写到做梦,这是他对失去的故国昼思夜想,以求短暂的精神寄托的必然结果。但是,梦境毕竟是虚幻的,现实也终究无法忘却。这首词也写了做梦,它的特点是对梦境本身,没有作任何具体的描绘,只用了“一晌贪欢”四个字,点明梦境的短暂、片时的欢乐。笔墨集中在抒发梦醒以后的心理体验。这首词用倒叙的方法,先写梦醒之后的所闻。那淅淅沥沥的寒雨,像是春光离去的脚步声,透过低垂的帘栊,传进清夜梦回的词人耳中,心头充满着悲凉。“寒”字包孕着身寒和心寒两层含义。其境黯淡,其情凄楚。罗衾,丝绸做的被子。不耐:挡不住。薄薄的罗衾,挡不住五更时分寒气的侵袭,但梦里还贪恋着片时的欢乐,竟忘了自己已经是囚徒的身份。在这种截然不同的冷和暖,苦和乐的生活情况对照下,加倍增添哀伤痛苦。因此,《虞美人》,《浪淘沙》,虽然都是因物兴感,但由于“兴感”的“物”有所不同,思绪的脉络也有差异。《虞美人》,主要是通过对往昔的追念来表现的,《浪淘沙》更通过现实与梦境的对比,强化了这种感受。
二、这两首词都是以情语为主的直抒性灵之作。但写法上有所不同。如下三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起首不同。《虞美人》用喷薄而出的发问和感叹起首,悲愤已极,痛不欲生。《浪淘沙》则以写景作为全词的开端,语势较平缓,其增黯淡凄凉。
第二,上下片承接的方式不同。《虞美人》词上下片内容连接紧密。换头两句紧承上片而来,揭出了物是人非的词意。《浪淘沙》下片是宕开一层的写法,是五更梦回,寒雨潺潺,生活感受的升华,是经过现实与梦境强烈对比的催化之后而迸发出来的肝肠断绝的心灵的呼喊。
第三,结尾的方式不同。《虞美人》的结尾用日夜东流的江水比喻无穷无尽的愁与恨,有很强的艺术概括力和感染力。《浪淘沙》词的结尾则不同,它没有采用直截了当的比喻,而具有象征、暗示的特征。那充满着留恋、惋惜、忧伤、哀怨和无可奈何的悠长情思,同表示广阔空间的词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余味不尽的意境。
三、这两首词都是借伤春伤别,抒发抚今追昔的故国之思,但其侧重点又略有不同。《虞美人》词主要抒发了物是人非、不堪回首的无穷哀愁。《浪淘沙》词则主要抒发了人天永隔,一去不返的永诀之情。但两首词又都在江山的留恋、历史的回顾中,不同程度地蕴含着对往事的追悔和人生的思索。因此,李煜的“故国之思”也许不值得同情,其低沉的调子,过重的感伤情调的消极影响也不容忽视,但这种追悔和思索,也是客观存在,应予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