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渡舟先生与中医江湖
转自 沐心医论
中医伤寒大家刘渡舟的成长之路
人物简介:
刘渡舟(1917年10月9日—2001年2月3日)中医学家,原北京中医学院教授,第五、六、七、八届全国人大代表。原名刘荣先,1917年出生于辽宁营口市,少年时读私塾,打下良好的古文基础,先后师从名医王志远、谢泗泉。1950年进入中央卫生中医师资进修学校,1956年,开始执教于北京中医学院伤寒教研室,以毕生精力治《伤寒论》之学,是众所周知的《伤寒论》研究大家。
刘渡舟学医之初,即立下“为广大的穷苦百姓服务,治病救人”的誓愿。
上世纪80年代,刘渡舟受邀去日本参加学术会议,日本主办方问他演讲题目,他答曰:小柴胡汤的临床应用。
日本人一听,心里升起一股蔑视:“我们日本人,最热衷于研究的就是小柴胡汤,大街上随便拉个老奶奶都知道怎么用,这还用的着你来说?我们对你这个题目不太看好,你再厉害,班门弄斧也讨不到好处。”
然而,刘老就是刘老,偏偏找日本自认为最强的地方挑战,他坚持就要讲这个题目。
会议开始后,日本汉方家交头接耳,说:
“你说的这个我们也懂。”
紧接着十几分钟后,刘老将研究小柴胡的毕生经验倾天泼出,
日本汉方家们坐不住了,纷纷笔记狂写,一种醍醐灌顶的爽快。
他们从未料到,原来,自己研究了几十年的小柴胡汤,远远未发挥出它的潜能。
一番噼里啪啦的PK,自傲的日本人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刘渡舟是中国治伤寒第一人。
刘老用《伤寒论》能到什么程度?
现代伤寒大师郝万山,曾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上世纪70年代,学校组织当时一些名老中医,在河北、东北部一个城市办西学中讲座,当地有个工厂突发火灾,燃烧过程中释放出很多有毒浓烟,包括工人、消防员在内的60多人,在抢救火灾现场吸入毒气后中毒,引发肺水肿、呼吸道粘膜水肿,胃粘膜水肿、胸痛、憋闷等。
当时北京协和医院,天津的大医院,还有唐山地区的一些医院,闻讯后都集中到那儿抢救。西学中的大夫守在那儿,准备看看这位刘老夫子,在这种危急重症面前有何法可施。
西医的很多专家查阅毒气成分,最后却发现没有特效解毒药,只能给一般对症治疗,呕吐的输液,呼吸困难的就输氧。治疗两三天,情况并无多大改善,60多人躺在现场的棚子里,呻吟度日。
刘老去到现场,细细检查了几个病人的状况后,在郝万山耳边,轻轻的说了下面两句话:“呕而发热者,小柴胡汤主之”“正在心下,按之则痛,小陷胸汤主之”
郝万山立即会意,开出柴胡2千克,黄芩1千克......
支起大锅后,他煮了小柴胡与小陷胸合方,几乎所有病人喝药后, 一天内呕吐停止,发烧退却,胸闷憋痛大大减轻,最严重的,也四天后由昏迷转醒。
在场的西医不解,问郝万山,你们中医看病是不是靠咒语?
郝万山一笑,说:老师开的是《伤寒论》的方子。
病人都有呕吐发烧的症状,这完全符合小柴胡汤的适应症,再加上病人胸痛,按了更痛,舌苔黄腻,舌质红,是胸中痰、热互结的征象。“正在心下,按之则痛”,又符合小陷胸汤适应症。所以两个方子合方,就足以救治中毒。
这就是刘老在极端危急的情况下,镇定从容用伤寒的一个例子。
背一、两条《伤寒》原文很容易,难的是在那种紧急条件下,他还可以信心满满的用《伤寒》方。
看刘老的医案你会发现,《伤寒》精到极致,一个字,一句话,就可出奇制胜,神奇到爆。
1956年,中医研究院设立西学中进修班,刘老收到邀请前去讲课,去了的时候才发现,进修班开设的各门课程的教学分工已基本完毕。
仅仅《伤寒论》太阴病、少阳病两篇尚且无人认领,原因很简单,这两篇太短了,在398条原文中仅占18条,总共还不到700字,可讲的内容实在有限,别人都不愿意领。
刘老却欣然接受,开课后,他旁征博引,精深的学术很快吸引学员,从一滴水讲到整个大海,结束时意犹未尽,很多学员对刘老的印象极为深刻,很多人要求再让他开课。
尽管,他对经方已经到了如此熟稔的境界,但他对时方的感情却从未断绝,我觉得他有一种熔炉百家的能力,凡是可以用来治病的方子,都想投入到炭火之中,熔铸到自己的身上。
用甘露消毒丹合三仁汤,治疗舌苔白腻久久不愈的湿咳,他每每运用,每每见效。
他很高兴,他还有用鸡鸣散、用柴葛解肌汤,用龙胆泻肝丸,用青黛散 用化肝煎......
你如果仔细看看《刘渡舟验案精选》,你会得出一个初步结论——他用的方子五花八门,根本不光经方这么一面。
很多弟子在回忆刘老的文章中,都提到过这样一件事:尽管他是伤寒派泰斗,然而他对温病派赵绍琴很尊敬。
许多场合下,他都会对弟子们说:你们要是能主动去找找赵老学习,那就太好了。
跟当下很多医生,排斥温病派的态度相比,刘老以伤寒泰斗的身份,尚且能如此虚心,真是一种高山流水般的风范。
刘老之所以有这种认可时方的态度,跟他年青时的一件事有关:
1945年,那时候他还在大连行医。有一次,他遇到一个长期低热不退的病症,治了很久总不见效,病人也不客气,语言讽刺他,年轻气盛的刘渡舟很受挫败。最后他请教身边长者,对方告诉他:长期低热不退者,有属于中气虚弱下陷者,当用李东垣甘温除热法,李氏《脾胃论》中有详细记载。刘渡舟问清楚“补中益气汤”药方,给病人用后,低烧立马转好。
他当时有一种触电的感觉,立马想买这本书来读读。结果搜遍大连所有书店,发现没有卖《脾胃论》的。一着急,乘上轮船,从大连出发,风尘仆仆去了上海。
淋了好几天的黄梅雨,终于在一个格子铺发现《脾胃论》。在客轮狭小的船舱中,他借着射进舷窗的夕阳,读的如痴如醉。
晚年的刘渡舟先生,在伤寒登峰造极的时候,时方的运用也日臻化境,提出了“古今接轨”的构想:那就是经方与时方的联合运用,务求疗效能发挥到最强。
所以,每次看到刘老的这些举动,会发现他真的不光是经方大师,而是熔炉型的学者,金银铜锡共一炉,熔铸成硬度更高的合金,打造出一把把治病的锋利宝剑。
曾有中医学者主张废除经络,认为学习《伤寒论》也没必要用经络解释。
刘渡舟觉得这是不负责任的说法。他接连发文反驳,但在以后的很多场合,他总要反复强调经络的重要性。他还写了一本书——《谈<伤寒论>与经络》,举很多例子说明:
有一位妇女来看病,一来就见她满脸的怨气:“我都吃了那么多药了,怎么就不见好呢?我不怕花钱,您给我弄点好药。”
她得的就是西医说的三叉神经痛,也不是多么重,可怎么也治不好。病人来找我,我说:“你说一说到底怎么个疼法?”
她就说后头痛、偏头痛,到肩膀头儿再往下一点,就是耳角的上面一点往下来,这里痛。
我一看,就用基础医学和经络学说辨证,这叫三阳经结气。脉象浮弦,稍微有点滑,
我就给这个病人开了柴葛解肌汤,柴胡、葛根,还有点羌活、防风,三经风邪一起治,“柴葛解肌三阳病,头痛发热还不眠”。
吃了药,病就减轻了,女同志也破涕为笑:“老大夫,我就吃您的药见效,不疼了。”所以说学经络这个事儿,不是一个一般的问题,可以说是中医学的一个伟大的组成部分。
我带研究生的时候,有人腿疼来看病,我给他辨证,首先要辨经络,不辨经络怎么能下药开方呢?
一条腿有左侧、右侧、前方、后方,有阴经、阳经,就要用经络给划一划。
这人腿疼,晚上疼得都哭,我就问他:“你把腿搁在凳子上,给我指一指哪个地方疼啊?”
他说就是大腿外侧。外侧都属阳,内侧都属阴。外侧少阳经痛,我说:“你这里面经脉不通。”
“足脉少阳胆之经,始从两目锐眦生,抵头循角下耳后,脑空风池次第行。”
正好行于大腿外侧。疼是因为少阳经的气火、相火被风寒凝滞了。然后我就给他开了张药方,有双花、陈皮、赤芍、穿山甲,吃了就好了。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他说:这就是经络的作用。正因为对经络问题的坚持,所以他对日本的汉方医学有意见,所以才发生了最上面的故事。
这就是刘老执拗的一面。对学术上的问题,寸土不让。他执拗,但有时候也无可奈何,
带博士生的时候,学生们都研究小耗子,他对打一针就出结论的做法不以为然。
他着急,就问:你既然这么能研究小白鼠,咋不在人体研究木火刑金?为什么木火刑金的咳嗽,一用海蛤壳就能治好?
这样的呼吁,却石沉大海,他根本无力改变。你怎么让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利益对抗?
你不能认为不研究小白鼠就是落后,在研制新药推广市场方面,刘渡舟老先生异常活跃,但,他的所有研制都是立足中医原理。
当他听说中国有1亿3千万乙肝病人时,兴致立马来了,他要治疗肝炎。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严重,于是,他花了无数个不眠之夜,苦苦地、翻来覆去的研究王旭高,这一研究长达三十年。
为了治疗甲肝,他研发出柴胡解毒汤。“余穷三十年之临床经验,制出柴胡解毒汤,切磋琢磨,煞费苦心,一言难尽,而来之不易。”
治疗乙肝,他又发明柴胡活络汤,柴胡鳖甲汤。他对他的方子充满了自信:
“(治乙肝)西医束手,而中医亦无经验可寻。渡舟不才,进则结合临床,退则读书求悟,积数十年之琢磨研究,反复推敲,研制出柴胡活络汤,对于治疗乙型肝炎确有疗效而于临床不无小补。”
正所谓承接古今,继往开来。
他还多方筛选,选择出凤尾草、草河车、叶下珠等民间草药。这些药与西医的指标直接关联,看似一个简单组方,里面却经历长达三十年琢磨。非经亲历,难言其中辛酸。
他发明的“CB软肝口服液”,经临床验证,治疗肝硬化有效率90%以上。
1992年这项成果被河北一个药厂采用,批量生产,让传统的中药插上新时代的翅膀。
他告诉后辈读书有三忌:忌浮、忌乱、忌畏难。学中医要制定计划循序渐进。
持之以恒,又勇于开创;
勇往直前,又立足根本。
谨以此文
缅怀刘渡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