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那个做分类修订的,又白捡了一个新种

事情是这样的。最近发了篇小文章,是鼠李科Rhamnaceae雀梅藤属Sageretia系列修订文章的第一篇。由于里面涉及到4个种的分类修订并产生了名称变动,且具有相当的故事性。想来还是要写篇水文帖子来告诉大家事件的来龙去脉,便权当我这个当事人负起了一个合格划水运动员植物分类工作者应负的责任。
在诸多被子植物科中,鼠李科存在感一般,科内除少数物种颜值较高外,其它的大都其貌不扬,有重要经济价值的也只在少数(少数几种旧世界枣属Ziziphus植物,如枣Z. jujuba和滇刺枣Z. mauritiana,是重要水果)。作为该科诸多阿卡林属中的一个,雀梅藤属存在感极低,哪怕一些从事植物分类工作的学者也未必听过它的名字。然而事实上,它又是我国南方特别常见的类群,基本上随便一处微大点的路边荒坡灌丛里都能找见该属植物的身影。例如我国南方广布的雀梅藤(雀梅),不仅是岭南派盆景常用的创作素材(盆景“七贤”之一),在两广一带也将其嫩叶代茶用。
雀梅藤 Sageretia thea(本属模式种,种加词“thea”便是茶的意思,图片源自网络)
虽然我扯了这么多并极力营造雀梅藤属植物的存在感,奈何现实情况是好多朋友死活识别不了该属植物。当然,毕竟写作文是不能偏离主题的(小学二年级老师教得好),本文的关注点是该属几个分类学处理的瓜。至于如何在野外识别鼠李科各属植物,我会在后面专门写水文介绍,此处先按下不表。下面开始正式介绍本文的主角:云龙雀梅藤,心叶雀梅藤和亮叶雀梅藤。
i  云龙雀梅藤 Sageretia yunlongensis
云龙雀梅藤S. yunlongensis主模式标本,藏于西南林业大学标本馆(SWFC)
故事的缘起是这样的。由于研究生时从事雀梅藤属的系统学研究,需要采集该属成员的材料。要采材料,就必须先搞清楚采集对象到底长什么样,分布在哪?因此,常规操作基本都是先去标本馆查阅标本,熟悉采集对象的长相和分布地点。但在准备采集云龙雀梅藤的时候,我发现问题大了——查找不到这个种的馆藏标本。没办法,遇到这种情况,只能先查找原始文献来回溯模式标本的信息(做分类学研究的这些基础资料一般都有),再根据文献里的采集记录,去对应的标本馆查找对应的标本。一番查找下来,发现云龙雀梅藤发表于1995年,模式标本采自云南大理云龙县,馆藏于西南林业大学标本馆。于是当天下午我就坐我师兄田老板的电驴,屁颠屁颠地去了西林(他回西林顺路把我捎上),然后直奔标本馆。当找到模式标本的时候我彻底傻眼了,因为这压根就不是雀梅藤属的,而是鼠李属Rhamnus植物!

鼠李属和雀梅藤属果期宿存花部结构对比(A 云龙雀梅藤S. yunlongensis(主模式标本,蒋凯文摄),B 尼泊尔鼠李R. napalensis,C 皱叶雀梅藤S. rugosa)
野外经验稍微丰富的朋友可能已经注意到,鼠李属和雀梅藤属在花/果梗的有无和果期宿存花部结构方面是有明显差异的。一方面,鼠李属植物都有明显的花/果梗,而雀梅藤属除个别种具有明显的短花梗外(梗花雀梅藤S. henryi),绝大多数是不具有花/果梗的。另一方面,绝大多数鼠李属植物的果实基部宿存着紧贴果实的萼筒(花萼裂片在果期脱落),而绝大多数雀梅藤属植物的果实基部则是被整个宿存的花结构松散地包裹着,仅个别物种(见后文)无宿存花萼并在果实基部留有极小的花盘残迹。至此,大家应该能明白我当时的复杂心情——好家伙,这不是乌龙嘛!

于是,我直接拿着云龙雀梅藤的模式标本去和作为发表者和命名人之一的某老师对线(当时正在标本馆外的卡座办公),和她说云龙雀梅藤绝对是鼠李属的,而且极可能是黑背鼠李Rhamnus nigricans之类云云,场面一时极度尴尬

。回想起来,当年也真是年少无知。直到去年一次吃饭的时候,我王毅师兄还在戏谑地“夸”我,说什么“亿哥,勇!真的勇!谁都不服就服你这样的!”(听听,这是人话?!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我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反正那波我不亏。当然,最后经过研究,确认云龙雀梅藤的确就是黑背鼠李,于是我们做了归并处理,将云龙雀梅藤处理为黑背鼠李的异名。故事就此告一段落,一个“极度濒危”的物种被我“消灭”了,而在那之后我再也没去过西林标本馆了

ii  心叶雀梅藤 Sageretia thea var. cordiformis

心叶雀梅藤的故事相对要平淡一些。1979年发表的时候,心叶雀梅藤是作为雀梅藤的变种被发表的,模式产地在云南西双版纳勐腊县。2015年冬季,借着和哲子去版纳热带植物园做实验的机会,特意去绿石林景区采样,并在山顶观景台外面找到了一大丛。(PS:当时我越过观景台栏杆到崖边采标本的时候,刚好登顶的两个大妈操着东北口音在喊“小伙子咋,危险呐,你这是整啥玩意呢”,把我整得一懵一懵的)

心叶雀梅藤和原变种的形态对比(A–B 心叶雀梅藤,C–D 雀梅藤原变种;D朱鑫鑫摄)
生境上,心叶雀梅藤生长于热带石灰岩山地,形态上,心叶雀梅藤具革质叶,叶基部浅心形,均和原变种存在明显的区别。结合前期分子系统学证据,我们最终将心叶雀梅藤提升为独立的种,即Sageretia cordiformis。
基于ITS、ETS、psbA-trnH、petA-psbJ和trnL-F联合构建的雀梅藤属系统发育关系
但是,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在《云南植物志》中,鼠李科的作者把心叶雀梅藤Sageretia thea var. cordiformis处理为S. cordifolia的异名,后者产老挝南部(从种加词的字面意思上讲,cordifolia更应该叫心叶,而cordiformis更适合叫心形),但作者并未给出为何作此处理的原因。在查阅S. cordifolia的模式标本后,我们认为上述处理并不妥当,两者花期物候和形态差异极大,基本没有可能属于同一物种,因此不赞同《云南植物志》的处理。
心叶雀梅藤Sageretia cordiformis主模式标本,藏于昆明植物研究所标本馆(KUN)
Sageretia cordifolia等模式标本,藏于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植物标本馆(P)
iii  亮叶雀梅藤 Sageretia lucida

亮叶雀梅藤的故事就很曲折离奇了。该物种发表于1931年,由美国植物学家Merrill博士建立,模式采自广东英德大镇。查模式标本的时候我发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Merrill博士在发表亮叶雀梅藤Sageretia lucida的时候引证了4号标本,即W.T. Tsang & K.C. Wong 14340,14579,14584 和15121(系错误记录,实际上是15131),并明确指定15121作模式标本,因此14340,14579和14584自动成为副模式标本。然而,Merrill博士引证的并不是采集号而是标本馆号。由于当时岭南大学标本馆的大部分馆藏被现在的华南植物园标本馆和中山大学标本馆继承,有了全新的标本馆号,这导致我在根据原始文献提供的采集号进行回溯时,发现根本找不到对应的标本。后来确认对应的真正采集号分别是W.T. Tsang & K.C. Wong 2479,2718,2723和3260。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3260(模式)和2479、2718、2723(副模式)不是同一个物种

生境上,3260(模式)采自英德温塘山,为典型的火成岩类花岗岩地貌,而2479、2718、2723(副模式)均采自英德中洞村,虽然后者距离温塘山的直线距离仅约6至10公里,却属于沉积岩类的石灰岩地貌。
英德大镇镇附近地质地貌示意图(蓝色为石灰岩山地丘陵,海拔一般不超过700m;黄色为花岗岩山体,海拔一般在900m以上;红色标识即为中洞村所在地)
英德大镇镇中洞村现今样貌(摄于2020年10月)
形态上3260(模式)枝条颜色呈灰色,叶序明显为互生,而2479、2718、2723(副模式)的二年生以上枝条呈红褐色(在活体和标本上都如此),叶序明显为对生或近对生。此外,花果期物候是雀梅藤属重要的物种鉴别特征。3260(模式)为花期标本,时值11月,属于雀梅藤属内较为多见的秋冬开花春夏结实类型,而2479、2718、2723(副模式)所代表的物种花期在4至7月,果熟期12月至翌年1月,属于该属内少见的春夏开花秋冬结实类型。
亮叶雀梅藤Sageretia lucida等模式标本(3260),藏于美国国家植物标本馆(US)

亮叶雀梅藤Sageretia lucida副模式标本(2718),即椭果雀梅藤S. ellipsoidea的主模式标本,藏于华南植物园标本馆(IBSC)

综合生境、形态和花果期物候方面的证据,我们最终将2479、2718、2723所代表的物种另立为新种,即椭果雀梅藤Sageretia ellipsoidea,并指定W.T. Tsang & K.C. Wong 2718(条形码号IBSC-0404901)作为主模式标本。当然,我们也对亮叶雀梅藤的描述也做了相应的更正。
椭果雀梅藤Sageretia ellipsoidea(D林建摄)
至此,原来广布于华南一带并被大家当成亮叶雀梅藤的家伙,现在居然作为新种被发表了,而正真的亮叶雀梅藤成了一个大家都没见过的石灰岩山地分布的狭域特有种,也算件搞笑又无奈的事情吧。而我写这篇水文帖子的初衷,就是希望有更多的同行(特别是在一线从事植物种类调查和保护的同行)能够了解到这些变动。
黑背鼠李Rhamnus nigricans,心叶雀梅藤Sagereita cordiformis,椭果雀梅藤S. ellipsoidea和亮叶雀梅藤S. lucida在我国的分区范围。
当然,关于椭果雀梅藤的分布范围还要做一个详细说明。细心的朋友可能会想到,既然椭果雀梅藤以前被错误地当成亮叶雀梅藤,而后者又是个狭域分布种,那么植物志里记录的亮叶雀梅藤的分布范围不就是椭果雀梅藤的分布范围吗?事实上,《中国植物志》记载亮叶雀梅藤分布于我国广东、广西和福建,其形态描述基本是照着椭果雀梅藤的标本写的,所以分布范围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当时的广东省行政区划还包括海南在内)。至于《Flora of China》,形态描述基本上照抄了《中国植物志》,但分布区域却增加了江西、湖南、浙江和云南。江西、湖南和浙江的分布,目前来看是由于同属近缘种(如梗花雀梅藤Sageretia henryi,钩刺雀梅藤S. hamosa)的错误鉴定导致,但江西和湖南南部确实很可能有椭果雀梅藤的分布,不过目前仍没有采集到凭证标本。至于云南的分布,在《云南植物志》中有明确记载,我曾到西林标本馆查阅该记录的凭证标本,发现所谓的亮叶雀梅藤在云南的新记录,其实是鼠李科翼核果属Ventilago的营养体枝条(拍的照片在我换电脑的时候不慎丢失了,因此没法放图,但在西林标本馆还可以找到这份标本)。

iv  题外话

说起发新种(发表新物种的俗称)这件事,同学露露早就说过我有白捡的命(2017年发表的柳州雀梅藤Sageretia liuzhouensis,就是我和露露在柳州采样时逛大龙潭公园的过程中意外发现的)。但说起来也是无奈,本人主要研究的两个类群(鼠李科和冬青科)目前都面临着混乱复杂的分类现状。其实诸如亮叶雀梅藤的问题在五六年前就发现了,但为何直到最近才写论文澄清呢?就是因为问题太复杂了,一个连着一个,感觉可以捅出一窝问题来,而分类修订原本就是很严肃的事情,特别是涉及到名称变动时,更应该保持必要的谨慎,以免制造不必要的异名引起不必要的混乱。从事分类学研究,除了经常跑野外能让人心情舒畅外,其它大部分工作都显得枯燥且无聊,我想这种“白捡”的福气,就算白给露露他也不一定愿意要。
另一个促成我写这篇帖子的原因,是我教的一位本科生对我说,她很向往分类学工作者的职业,因为在她看来,分类学工作者可以领略各地的山川风物,还可以发表很多很多新物种,这是件很酷很幸福的事情。此外,曾经还有一位植物爱好者问过我,说你们干分类的是不是每个人手头上都有很多新物种。说起来,行外大众对我们分类学工作者的工作内容还是不太清楚,甚至存在误解,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向大家介绍我们所做的具体工作,而不总是在朋友圈发山水美图、稀有物种和新种速递(反思一下我自己有这样的毛病),因为这不仅不是行业的常态,更不能反映出分类学研究的真实面貌。我曾向我的几位行外朋友解释分类学研究的工作性质。说到底我们就是研究名实相符的问题,就是保证每一个合格的名字只对应一个物种,自然不会是想着天天发新种。就好比做文物考古发掘吧,人家挖到文物后,更重要的工作是对文物的整理、修复、保护和研究。咱没见过哪个只想着天天下地挖墓的吧?如果真有,那不就成了盗墓的贼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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