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声︱石雕奇葩:拴马桩
拴马桩是我国北方独有的民间石刻艺术,早在35年前我在西安读书时,就对拴马桩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那时多是散见。2009年,我陪北京对外经贸大学邹亚生教授到西安讲学,专门抽暇去了一趟终南山脚下的“关中民俗博物馆”,馆长王超勇是个望柱迷,收藏了数千根拴马桩,时间所限,短短一个小时,只欣赏和选拍了部分精品。
“拴马桩”曾长期流行于陕西渭南乡村,立于农家宅院门前,是用以拴大型牲畜的小型石雕桩子。其材多用灰青石、黑青石,少数用细砂石。大型的通高约300,中型的约260,小型约230厘米。地上分上中下三部分:桩头是石雕的主要部位;桩颈(台座)承托桩头,一般为上圆下方,其上浮雕莲瓣、鹿、马、鸟、 兔、 云、水 、博古等图案;桩身,少数刻串枝纹、卷水、云水纹;埋入地下的部分是桩根。
桩头多圆雕人物及人兽组合,也表现寿星、刘海、仙翁等神话故事人物。动物则有狮、猴、鹰、象、牛、马等。其中较为精彩的是人骑狮,此类多在石狮子前肢或人臂腕间镂凿孔眼,用以穿系缰绳。石狮子突出表现其扭转身躯的动态瞬间,骑者则表现为俯身前冲,或驼背卷伏的动态,颇为生动。人物五官及衣饰刻划细致,所持物件如如意、琵琶、月琴都十分逼真。拴马桩石雕综合运用圆雕、浮雕、线刻手法,具有鲜明的北方特色。
在表现手法上,民间匠师运用适形法则,随方取势,因材施艺,巧妙的利用四方体对角线比边长的优势,将主体雕像正面安排在对角线位置,这样扩大了雕造的空间,又没有超越桩体的四方形。在纵向视觉上起到横向开张之势的效果,与角棱呈对称错位,产生扭动的动态美,使雕像显得饱满大气。以人与狮为例,其头部皆大体位于方形一个角棱的垂直延长线上,主题形象动态又从中心轴线上重心前倾,呈竖直角三角形,从而强化了动势,造成正面形象咄咄逼人的效果。在人与狮的动态结构上,人皆正面,狮头则左顾右盼,静中含动,寓变化于平正之中。人的造像比例,头为身长的1/3以下,只觉有趣,不显怪诞,头部是传神的重心所在,夸张头部,意在营造一个视觉兴奋点,是对形象精神特征的主观提取和强化。中国古代艺术注重形而上的写意精神,不拘泥追摩自然,以人为本,追求“天人合一”的至境。
在造型上还有一点令人称绝之处,就是人与狮结构连接处所形成的模糊空间。匠师在这个空间上似乎不用功夫,其实最见心计。这种在圆雕处理上的模糊,恰如国画中的留白,“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实处之妙,由虚处生。这种模糊性,使物象之间没有非此即彼的临界值。在团块相互扭结之处,形体过渡不即不离,不粘不脱,似是而非的朦胧意象给观者留下了想象的自由空间,雕像之所以显得浑然古朴,正是“大象无形”的匠心所在。这种模糊空间在西汉霍去病墓石雕“野人搏熊”的造型上,曾发挥的淋漓尽致。渭南“望桩”上又见传统久远的模糊空间处理,进一步证明了北方民间艺人顽强的传承关系和因时、因人制宜的创造才能。
艺术总是产生于特定文化模式之中。在渭南农村,尤其是韩城、合阳、澄城、白水、富平、大荔一带桩顶多见雕饰胡人形象。这个特殊的艺术现象,须从民族发展史考察。“拴马桩”凝聚着一段民族融合史,无言地诉说已经消逝的沉重与悲怆。外在的美,蕴含着民间的智慧,创造的伟力,世俗的灵魂祈盼在神灵庇佑下永生,于是没有生命的石头被美化成生命显达安乐的象征。在坚挺的石桩上,隐藏着生命的脆弱;在华美的雕饰中,透露出人性的虚荣。
立桩拴马,古已有之。唐代韩干《照夜白图》绘玄宗宝爱之马,不甘被缚于立桩,作奋力挣脱状。此桩为多棱柱形,有固定铁环,平顶无饰,木石难辨。北宋佚名《百马图卷》绘有拴马桩13个,高约2米有余,桩身圆形修饰呈现棒槌状,似从唐式楼阁栏杆的望柱甚至更早的“表木”演变而来。元代任仁发《饲马图》绘槽头六棱立柱,柱顶饰仰莲及槌状团云,已基本接近渭北石桩。“拴马桩”产生的年代没有文字记载,但从现存实物来看,大约不晚于元代。
北宋 佚名 百马图卷
元 任仁发 饲马图
唐 韩干 照夜白图
“模式同构”是中国传统建筑的最大特色之一。无论阴宅、阳宅,“上之军国,次及州郡县邑乃至山居,但人所处,皆其例焉。”乡宦世家在攀高附贵、矜势炫富的心理驱动下,仿效华表形制,作为望柱,立于阳宅门前,以彰显门第,“表劂乡里”,正是民间“拴马桩”之滥觞。现在有桩之家,不是先祖遗产,就是宅基易主。当地乡民指称立“看桩”的人家为“先人有本事的人。”意指这些人家的先祖是有社会地位的人。表征门第、光前裕后应当是门前立柱的本初涵义。
石桩的另一功能是镇宅。在科学不昌明,生产力低下,文化思想愚昧的封建社会,人力无法支配的天灾人祸是中国辟邪文化滋生的土壤。作为人的生命本体意识,消灾避祸、求吉祈富的社会心理生发出种种迷信崇拜和禁忌。如果参看这个理论,结合渭南农舍和石桩的方位建构,其镇宅用意昭然若揭。在古人心中,石具有超自然的神力,“寿非金比”。东方泰山为五岳之首,“泰山压顶,百鬼宁息”。
青石雕造的桩,凝重地兀立在农舍门前。历经风雨剥蚀,不少已断残,仍不失古拙生动的神采,委婉与苍劲,袒露出秦人尚武的性格和世俗的人情味。
一个时代过去了,不可能再复制。我后来又多次去陕西,在各地看到的拴马桩,不论在什么场合出现,几乎全是后仿,就算仿的再好,也只是形似而已,毫无古意可言,那种内在的神韵和时代风貌,早已荡然无存,这更增加了我对那些过往匠师的崇敬。
本文部分内容参阅:高民生《庄户人家的华表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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