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七十五篇：苏轼传之抱憾终生

  

郑熙亭文存之七十五篇：

苏轼传

第二章　致君尧舜

四

抱憾终生

上韩琦书只是为救一时之急。发付后，苏轼再谋久安之计，作《思治论》。这日写成初稿，欲谒见陈公弼，求得他的指教。书吏说，大人有事。苏轼便在厅堂等候，半晌不见动静，求书吏通报。书吏入后堂多时，出来 说：“太守事未毕。”苏轼犯疑。昔日宋选坐厅堂，僚属随意请见，三日不见苏轼便召至花厅茶叙。如今太守威严，平添许多的规矩，僚属有“月课”、“日录”。司官有事先见书吏，不得唐突进见太守。今日枯坐半日， 了无消息，简直比见欧阳修、韩琦还要难。苏轼以为是有意侮谩，想了多时，翻然拂衣而去。

其实这一次是冤枉了陈公弼，书吏入后堂见太守正闹家务，陈公子跪在一旁，老夫人哭得伤心，太守躺在床上喘气。一言未吐便退了出来，本应向苏轼说明，他却故意板起面孔，以事未毕搪塞，造成了很深的误会。

九月九日，重阳节。陈太守在府衙大会众官，酬劳办运山陵木料事，向品官送了大红请帖。苏轼不愿见陈公弼那张黑脸，把请帖压在案上，漫步出府，径至东门外，独游普门寺。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这普门寺与开元不同，大殿九间，后壁吴道子画，自佛祖始生、修行、说法，直至“灭 度”，山林庙宇，人物禽兽，无所不有。灭度一节，最为传神，众僧擗（pǐ） 踊哭泣，若不自胜状，惟有菩萨淡然在旁，安祥如平日。苏轼自语道：“宠辱不惊，喜怒不形，吾不能也。”

苏轼看了一回画，了无心绪。出得山门，举目远眺。秦川秋苦，不见霜红枫叶，秋水长天，惟有大野萧萧，鸟飞鹰搏。郁郁苍苍的终南山，变为一道灰线，和阴暗的天空分不清高下来了。上韩琦书，石沉大海，作《思治论》投递无门，王弗患病，迈儿淘气，里里外外全是烦恼。为一点微薄的俸禄，来到这秃山浊水的岐下之地，真真是得不偿失。仰望高空大雁人字排开，鸣叫着向南飞去，见景伤情，想起了子由，哀吟道：“忆弟泪如云不散，望乡心似雁南飞。”

回到家中，王弗倚床而卧，艳如桃花的一张俏脸，已显得精神委顿， 苏轼握起她一只手来，纤纤五指，微微发烫，心下暗暗惊道：“脉象滑而有力，非外感风寒。肺属金，宜用清金安肺之药，庸医误矣。”俯身说道：“大舅（即王道矩）前次书中说，要来凤翔，当催早到，就在凤翔度岁。” 王弗点头合目，喘息一回道：“我自知病入肺径，药可治病而不可治命。你和迈儿要多保重。”苏轼哈哈笑道：“人有十年好运，何必太伤感了！”王 弗微笑着凝视一回，问道：“方才去了何处？”苏轼从来不会说谎，因妻子太过心细，恐她劳神，随口答道：“司衙。”王弗白了他一眼，嗔道：“欺谁来？适才陈使君命人来问，何故不与会。”苏轼本来不会作假，便把上次事说了。王弗道：“世事但凡能忍，省却多少烦恼。况且陈使君未必就是拒而不见。”苏轼顽皮地笑道：“忍字心上一把刀，难呢！”王弗道：“公爹平日嘱甚来？今远高膝下，万事谨慎为好。”说着又喘息起来。苏轼连忙安慰她说：“所言甚是，此后凡事慎之又慎就是了。”

糟糕的是，苏轼一见陈公弼的面，就把说过的话忘了。一日公弼对他 说：“我宅在府之阴，往日从院中望南山，如隔墙见行人发髻。今则不然， 凿池以土筑台，高出屋脊，来日请子瞻登临，一望南山若何？”苏轼应邀过府与公弼登台四望：东是秦皇遗址，南是汉武寺庙，北是隋唐宫观，放眼辽 阔，南山巍巍东迤，苏轼连声称赞。公弼道：“台非高，足以远望，故名凌虚。请子瞻为文记之。”苏轼即为其作《凌虚台记》。开宗明义记述台之由来，然后记筑台经过，最后记二人登临时感受，五百字一篇短文，淋漓尽致，议论风生。公弼看了甚喜。书吏在旁说道：“签判积怨太守，故以此文刺之。‘太守之居，未尝知有山焉’，其意谓不知山外有山也；‘废兴成毁相寻于无穷，则台之所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了，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其借 题发挥，肆无忌惮，当严谴痛责之。”

陈公弼复读其文，漠然说道：“子瞻此文自是佳作，褒贬美刺信可由之，人活六十不算老，莫‘夸世而自足’， 吾当戒之。”乃命人将《凌虚台记》刻石置于台侧，一字不易。公弼每于公余，杖履步于台上，长叹道：“吾亲苏明允，犹子也。轼，犹孙也。平日故不以辞色假之者，以其少年暴得大名，惧满而不胜也，其有他哉？‘夸世自 足’，吾故当戒之，尔又如何？知人难，自知更难。”从此，对苏轼再无苛责之言，不再让他兼州学，问囚事。

太守恭而敬之，苏轼又觉不安。官差一去，公务减少，再无事务缠身， 公事公办那五曹文书职事。“冷官无事屋庐深”，寂寞无聊，便到南溪漫游，长吟短叹与子由和唱，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无端闲愁，涌入苏轼诗句：“愁肠别后能消酒，白发秋来已上簪”，二十多岁就生出白发来了？“万事悠悠付杯酒，流年冉冉入霜髭”，索性连胡须也白了。此时的苏轼是最耐不得冷清和寂寞就是了。

这一日，陈公弼太守请苏轼到厅堂议事，原来是京兆刘敞，欲征苏轼做试官。陕西一路秋试，惯例在长安举行。苏轼巴不得有个官差，满口答应了。

同试官还有数人，其中商洛令章惇字子厚，豪俊博学，与苏轼一见如故。章惇长苏轼一岁，福州蒲城人，18岁举进士，以登名于侄章衡之下为耻，委敕不受，再举中甲科，调商洛令。苏辙做商州推官的命令，已经下达许久了，章惇问苏轼：“次公（即苏辙，时世称轼为长公，辙次公）何日到位？商州盼他早日到任呢。”

苏轼说他要在家事亲已经告免了。章惇甚觉遗憾。监考之暇，二人同游终南山，夜宿清平镇之寺庙。人言有精灵鬼怪，名曰山魈，常在寺中为祟，游人不敢留宿。苏轼欲另寻僧舍，章惇道：“大丈夫驰骋于两军阵前，出生入死，怕什么些小魔怪。”泰然宿于山寺，“魈不敢出”。二人遍游终南山诸寺，苏轼前导，从老子庙、五郡城、授经台、竹林寺、延生观至仙游潭，往返四日。每到一地，苏轼皆重开意境，再题新 诗。章惇对断石残刻传奇异说毫不在意，兴起便与苏轼和诗，提笔就写，写过便毁，开口就唱，唱过就忘，其诗慷慨激昂，不拘格律，气势雄放，造诣颇深。

这日来到仙游潭，章惇仰望潭上独木桥，对苏轼说：“对岸石壁天然留题处，昨日子瞻好句：‘光播岩上寺，深到影中天’，何不过潭书之。” 苏轼退避道：“某来此多次，不敢涉险。”章惇道：“两山一木相通，何险 之有？”说着便攀援而上，至桥头忖度一回。苏轼呼道：“桥木朽矣，子厚不可弄险。”章惇探出一足，试了一试，回首喊道：“笔墨伺候。”从人连忙送上漆墨，但见章惇身轻如燕，快捷如猿，眨眼之间，平步履过，以绳索系树，缚住腰身，神色不动，以漆墨濡笔大书石上曰：“章惇苏轼来游。” 待其平安返回，苏轼拊其背曰：“勇哉子厚，吾不及也。”章惇道：“世事险恶，甚于此涧。子瞻何畏崖涧之险？”苏轼一时不知所云。章惇道：“崖涧之险，足以葬人深谷，惟其显而易见，非险也。人事之险，隐于无形，唯身残命断而不知，是险也。子瞻高才，焉有不知？盖其尽痴于诗也。”苏轼若明若暗，随话答音道：“多承明教。”

苏轼与章惇相处二十余日，刘京兆对二人皆以国士遇之，宴游诗会， 相得甚欢。监考事毕，苏轼回到凤翔。王弗病情稍有好转，美慧玲珑，一如旧态，只是面色仍显苍白。问他在外起居闻见，苏轼道：“此行不虚，得识章惇子厚，真非常之人也。”遂把章惇如何弄险，如何论险，对妻子絮语不休。王弗不以为然，说道：“此人比之陈太守若何？”苏轼道：“熊羆（pí） 与麒麟，不相类也。”王弗道：“既出仕为官，自有为官之道。陈太守，良师也。”苏轼新交章惇兴犹未尽，久别爱妻，意欲畅怀一叙，听此一番话， 甚为扫兴，刚好迈儿跑来纠缠，把烦恼驱散了。苏轼与陈公弼如同冰火，却和陈慥成为至交。治平二年（1065）岁末，陈慥弃家远游，苏轼也罢任回汴京。

当时官员，每年考课，三考一任，两任一迁。苏轼中举后即服母丧，误了一任。多亏陈公弼向吏部司官言称其亲老妻病，得以平调回京。陈公弼也在翌年（治平二年）罢凤翔任，迁太常少卿，不久致仕。治平四年（1067） 病故，享年64岁。陈公弼没世14年后，苏轼46岁了，饱经忧患，识尽愁滋味，翻看凤翔旧作，满篇的愁啊忧啊，惨然一笑，提笔为陈慥作方山子传， 并应陈慥之请，作陈公弼传，特意写了这样一段文字：

公于轼之先君子为丈人行。而轼官于凤翔，实从公二年。方 是时，少年气盛，愚不更事。每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 之。……轼平生不为行状墓碑，而独为此文，后有君子得以考览 焉。

这都是后话。英宗治平元年（1064）十二月十七日，苏轼携家赴汴京。“三年五日不思归，梦里还家旋觉非。”严冬苦寒，山路颠簸，王弗一上路就感了风寒。 途中又难以调理。苏轼心急只嫌车马慢，行至函谷关，又遇上一场风雪，千里雪泥，艰难举步，春正、灯节也顾不得了，到汴京已是正月末。老泉、子由见得一家团聚，自是高兴。只是王弗病势加重，延医服药，令人心焦。

英宗皇帝临朝，信用韩琦、欧阳修、张方平等一干大臣，朝廷平安无事。此时苏轼任满，吏部转官“判登闻鼓院”，一个专管告御状的差事。英宗在藩邸即闻苏轼之名，也看过他的诗文，以为“判鼓院”才非其用，便对首相韩琦说，要破格擢苏轼“入翰林知制诰”，韩琦连声道：“不可，开国至今，从未有八品超拔为翰林学士者。”英宗迟疑一回又说：“那就修起居注吧！”韩琦想到苏轼的“论场务书”，书生空论，极不持重，况且在凤翔与州牧不协，而陈公弼清正干臣，自是苏轼逞才傲上。修起居注官阶不高， 但近在皇帝左右，苏轼浮躁喜事，最是不妥，乃从容奏道：“轼之才，远大器也。他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之。使天下士莫不畏募降服，皆欲朝廷进用，然后取而用之。记注与制诰为邻，未可遽授。不若于馆阁中近上贴职与之，且请召试。”本来，苏轼已经制科入三等，可以不试，韩琦坚持 “试二论。复人三等，得直史馆”。韩琦和英宗说的那番话传了出来，亲友皆为之不平，苏轼听到后却说：“韩公可谓爱人以德矣！”青年苏轼就是这样一个心地善良而不谙官场权术、颇有点迂腐的人。

治平二年（1065）五月二十八日，苏轼之妻王弗病故，亡年27岁。青春丧佳偶，幼子无依靠，这对苏轼真是天大的不幸。他亲笔写的墓志铭，深情刻骨，悲痛欲绝，详细地记载了王弗从轼官于凤翔，轼有所为于外，君未尝不问其详曰：“子去亲远，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轼者相语也……”

十年后，苏轼知密州，“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他带着王弗、苏 迈，出函谷，赴汴京，跋涉在雪泥中，王弗病体奄奄，口吐鲜血。苏轼痛哭醒来，写下一首悼亡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 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 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 岗。”

来年四月二十五日，苏轼的父亲“霸州文安县主簿、太常礼院编纂礼书”苏洵卒。所修书方奏，未报。赐其家，懈绢各百两还。其子轼辞所赐， 求赠官，既从之，又特敕有司具舟载其丧归蜀。

苏轼、苏辙居丧在眉山故居。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编者简介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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