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众家 第94期】(同题征文《他 (她 它)》第3篇)他的生前身后事

他的生前身后事

作者:乔 健

  写这篇文字之前,我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起王师傅叫什么了。然而他的样子却活灵活现,一直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晃动……

  一九七六年夏天,我高中毕业在家等了大半年之后,终于被分配到了位于前门外一家街道办的小工厂。刚到车间踏实下来不久,赶上厂里盖锅炉房,于是我又被抽了出来。

盖锅炉房的一共十几个人,分大工和小工,大工负责砌墙,俗称“跑大墙”。“跑大墙”是技术活儿,哪儿砌三七墙,哪儿砌二四墙,都有讲究。我是个刚毕业的学生,自然不懂这些,就只好当小工,小工的活儿比较简单,就是搬砖和泥,但得有把子力气,一般都是年轻人干。

和我一起搬砖和泥的小工有两三个人,其中就有王师傅。

  王师傅个子不高,方脸,寸头,身上永远都穿着一身厂里发的劳动布工作服。那时,他好像还不到五十岁,但干那么重的活儿已经觉得很吃力了。我记得每和好一堆泥或者搬完一车砖,别人都站在那儿聊天儿,抽烟或者说笑呢,他却早把铁锹往泥堆上一杵,扭头跑到墙根底下坐着去了,可见他有多累。可惜,那时我年轻,不懂得心疼人,倘是今天,多和几堆泥让他多歇一会儿,也是理应之事。

  王师傅有个习惯,只要人往墙根一坐,马上就掏烟抽。他抽烟不抽烟卷儿,而是“卷大炮”。我们厂是印刷厂,有一种纸叫“薄古板”,“薄古板”很薄,有韧劲儿,“卷大炮”最好。王师傅用的就是那种纸。他抽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抽烟甭管好坏都让让旁边的人,说句“来一炮?”什么的。他不,他坐下之后,就兀自卷他的“大炮”,嘴里嘟嘟囔囔地还说些什么,能听清的就一句:“乐子大了。”也不知道他说的“乐子”指的是什么。后来我发现,王师傅好像每句话的末了都有一句“乐子大了”,像是个后缀,说完自己就噗嗤一笑,然后很悠然地把刚卷好的“大炮”点上……时间长了,大伙儿就都觉得他脑子有点儿问题,就说他“神经”,(精神病)但也有人不同意,说没那么严重啊,顶多算是癔症。后来听厂里的一位老人说,他这病是吓的。说“文革”开始时,王师傅在大观楼电影院当放映员,有一次放电影,放到毛主席接见红卫兵时,片子断了,有人据此上纲上线,说他成心,说他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王师傅本来就胆小,再经这么一吓唬,就癔症了。也是因为这癔症,他离开了电影院,调到了我们厂。又因为没有技术,整天自言自语,嘟嘟囔囔,像个二不愣子,厂里就把他安排到了基建科当小工,厂里有点儿杂活儿什么的就让他去干,他呢,也不挑剔,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倒也相安无事。

  转眼到了七九年,那年涨工资,但不是每个人都涨,有比例——好像是百分之四十,还是多少?忘了。反正是僧多粥少,厂领导也摆弄不开,就决定出红榜,一榜、二榜、三榜。一二榜出来,发扬民主,让大伙儿提意见,根据意见进行调整,到第三榜出来,榜上还有名字的,就算定了。

  出第一榜那天是个上午,红纸黑字,就贴在车间大门里面一块夹纸板子上,十分显眼,整个一上午,车间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有兴高采烈的,也有愤愤不平的。

  大约中午一点左右,有人喊“锅炉房出事啦——”,很多人闻听都往锅炉房跑,我也跟着跑了出去。锅炉房离车间不远,出车间大门往东不到十米,再往南十来米的样子就到了。只见一个厂里的职工正掫着倒在地上的王师傅,王师傅紧闭双眼,呼吸十分急促,每呼出一口气的时候,都会带出一大口的鲜血,呼呼的,像是往外喷。很快,有人找来了一辆三轮车,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王师傅抬上了车,飞一样朝医院跑去。

半小时后,从医院传来消息:人已经死了。

  厂里知情的人说,上午临下班的时候,科里有人告诉王师傅,说锅炉房的一块石棉瓦裂了,漏雨,让他下午抽空给换上。本来厂里是下午一点半上班,不知什么原因王师傅不到一点就上去了,结果一脚踩空,整个人头朝下折了下来。

后来听人议论,说那天因为王师傅榜上有名,他心里高兴,没等下午上班就上房干活,所以才造成了事故。

  也有人说,幸好榜上有他,不然人这一死,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不久,王师傅的一儿一女到厂里顶班当了工人,听说来了就拿二级工的工资。

  厂里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同情。毕竟那是拿一条鲜活的生命换来的,谁能愿意?

【作家档案】

乔     健


乔健,祖籍山东蓬莱,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楹联学会会员,丰台区作家协会理事,劳动午报副刊编辑,编委。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其中《情》曾获北京作协建国四十周年尤美杯报告文学征文二等奖;小小说《五爷》曾获全国工人报刊评比小说类一等奖。1994年从工厂调入北京工人报,先后任北京工人杂志编辑,北京工人报编辑,记者,维权部主任,新闻部主任,副刊部主任,工会博览副主编,劳动午报社编委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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