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重复叙事手法例析——关于金钏儿之死的阅读笔记

作者:杨贵堂

重复叙事,即若干次讲述发生过一次的事,在现代小说和影视艺术中得到成功应用、颇受推崇。如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序幕拉开,一个武士和他的妻子路过荒山时遭遇不测,妻子被侮辱,而武士惨遭杀害。盗贼、武士的妻子以及武士的亡魂,都各有说法。为了美化自己的道德,减轻自己的罪恶,掩饰自己的过失,人人都开始叙述一个美化自己的故事版本。荒山上的惨案,成了一团拨不开看不清的迷雾。重复叙事,犹如一把利剑,直刺诸人心中之恶。
近日再读《红楼梦》,发现作者使用了重复叙事这种手法,金钏儿之死,就被反复提及,多次叙述,是典型的重复叙事,使用得自然熨帖,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当然,说《红楼梦》中使用了重复叙事手法,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古已有之”,妄自尊大,意在发现曹雪芹的创新创造,发掘使用这种手法产生的价值意义。

一、金钏儿之死的三个版本
金钏儿被王夫人从房中撵出,回自己家,事在第三十回。时在夏季,又值午后,王夫人午休,金钏儿为太太捶腿,困意上来,睡眼迷离。宝玉出手轻薄,出言轻浮:上来就把金钏儿耳上带的坠子一摘,又把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送到金钏儿口中。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态度暧昧,涉嫌引诱:抿嘴一笑,听任宝玉往自己嘴里送香雪润津丹,还说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又怂恿宝玉往东小院子里捉拿贾环和彩云。王夫人惊醒,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书中写道:
金钏儿第一次出场,在第八回,地点是梨香院。周瑞家的找王夫人回话,在房门口台阶前遇到金钗与香菱在一起,此时王夫人正与其妹薛姨妈处闲聊,金钏儿在廊下与小丫头玩耍,向内努努嘴,示意周瑞家的但进无妨。金钏儿再次出场,是在元妃省亲回銮后,命姐妹及宝玉搬入大观园,此时贾政王夫人在屋内议论此事,宝玉不知情,听人传唤过来,浑身打颤地蹭过去。金钏看到宝玉不自在,故意打趣宝玉:“我这嘴上才擦的胭脂,这会可吃不吃了?”宝玉出来,还向金钏儿伸伸舌头。这都是小孩子玩的游戏而已,金钏儿若真有意勾引宝玉,当然要背着人、偷着来,会当着王夫人的面那样子吗?会当着众丫鬟这样子吗?但在成人眼中,多少有些游戏过度、亲昵无度,男女主仆之间过了尺度,王夫人就疑心金钏儿有意勾引宝玉。书中特意写道:“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也还是无法容忍,将金钏儿打了脸,撵下去。

对金钏儿之死,王夫人是什么态度呢?第三十二回中,宝钗得知金钏儿死讯后,很快到了王夫人房中,二人貌似闲聊,实则聚焦金钏儿之死。王夫人对宝钗说:“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为安慰王夫人,推测出另一版本的金钏儿之死:“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这是第二次提及金钏儿之死,也给出了金钏儿之死的另一种可能:意外失足身亡。王夫人和薛宝钗彼此试探,相互隐瞒。二人对话,纯粹是主子身份、成人话语,撇清责任、处理后事从厚从宽,事实真相、是非曲直无关紧要——说到底,那金钏儿仍是个孩子,不可求全责备,“贪玩”,“大气”,“糊涂”,说一个孩子,且是已经死去的孩子,多少有些不太公允。但二人处理后事的态度和作为,又不乏善意和宽容。
第三十三回,有三段文字提及金钏儿之死,并出现了金钏儿死亡状况和死亡原因的第三个版本,这就是贾环向父亲报告的情况:“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 “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这是贾环口中的金钏儿死讯,死因是宝玉强奸未遂,金钏儿被打一顿,赌气跳井自尽,死相极为难看。贾政得到的信息,正是贾环添油加醋的情形,是赵姨娘告知的宝玉淫辱母婢。赵姨娘和贾环,对金钏儿之死的态度,是归罪于宝玉。贾政在家,占居荣国府正堂——荣禧堂,但他当家不理事,自认“近年于家务疏懒”。对金钏儿之死,他关注的重点是:“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贾政到底糊涂,视家庭内幕如云里雾里。

二、宝玉如何面对金钏儿之死
宝玉得知金钏儿死讯,已是第三十四回,遭到父亲暴打之后,时间是晚上,方式是旁听了袭人与宝钗的对话。宝钗走后,宝玉入睡,梦见金钏儿:“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透出金钏儿之死在宝玉心中引发的隐痛,也是第一次透露宝玉的态度。
第三十五回中,写宝玉见了金钏儿的妹妹玉钏儿,“又是伤心,又是惭愧”,曲意逢迎,用心笼络,再次透露宝玉对金钏儿之死的态度。
第四十三回,九月初二日,凤姐生日,又是海棠诗社的正经社日,宝玉只带了茗烟出门,遍体纯素,一语不发,表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这也是他对金钏儿之死最透彻的表态。至水仙庵,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井台儿上,自己焚香施礼,没有言语。

宝玉回来,见玉钏儿独自垂泪。宝玉有意告知玉钏儿,玉钏儿无意听闻——依照宝玉的逻辑,必得如此,方是对她姐妹俩尽心了,宝玉一生事业,对女儿尽心体贴而已。
第四十四回,仍在九月初二当天,宝玉祭奠回来,众人一起看戏,戏名为《荆钗记》:
此时,黛玉似有一双天眼,目睹了宝玉在水仙庵行祭奠之礼,所以出言讽刺——既是心诚,在哪儿不是一祭,何必跑到水仙庵呢?黛玉关注的重点,仍是宝玉。黛玉深知宝玉的为人与用心,也赞同他去祭奠金钏儿,这和黛玉后来与宝玉一起斟酌《芙蓉女儿诔》中的词句是一致的,并不代表她对金钏儿、晴雯之死漠不关心。
接下来,作者特又交代,“今日也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看到这里,脂砚斋都忍不住了,欣然命笔,写下一段批语(庚辰双行夹批):“原来为此!宝玉之私祭,玉钏之潜哀俱针对矣。然于此刻补明,又一法也。真千变万化之文,万法具备,毫无脱漏,真好书也。”
到了第七十七回,宝玉因晴雯等三人被撵出大观园,再次暗中提及死去的金钏儿:“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

三、旁人眼中的金钏儿之死
金钏儿无非一个丫鬟,她的死也不是什么大事件。可在荣国府,还是引发了震动。贾政、王夫人、宝玉、宝钗、黛玉,包括赵姨娘和贾环,主子们的态度,都已经明白了。仆人们的态度,也是各具特殊。前言已经提到,最初报告金钏儿死讯的老婆子,惊讶,痛惜。还有袭人,同命相怜,哀婉流泪。袭人知道贾环借金钏儿之死状告宝玉的信息,也知道赵姨娘从中发挥了作用,但在王夫人特意询问时,袭人选择了刻意隐瞒。王夫人对赵姨娘和贾环心生厌恶,赵姨娘对王夫人又恨又怕,袭人不愿夹在中间、招惹是非,二人心中隐秘昭然若揭。
荣国府还有两位下人,他们的反应也值得一提。一个是耳聋的老婆子。第三十三回,宝玉被父亲拘在书房,此时这位奶奶级的老家奴走来了,因为耳背,跟宝玉打起了哑谜,暗透金钏儿之死:“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老嬷嬷实际上就是在讲述金钏儿之死和后事处理,作者再次重述。贾宝玉和老嬷嬷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上,沟通无效,宝玉仍然不知金钏儿死讯。老嬷嬷显然是荣府中的老家奴,被“刻了模子”、洗过脑的,稳站主子立场,态度轻描淡写。
茗烟是跟随宝玉的贴身小厮,在宝玉挨打之时,已经打听到了宝玉被打的两大主因,事后告诉了袭人。在第四十三回,金钏儿生日那天,跟随宝玉来到水仙庵:
茗烟是否猜到了是在祭奠金钏儿,不得而知,但却明言祭奠的是女儿,自己爬下嗑了好几个头,说出这番不伦不类的话,虽是游戏之笔,也反映了茗烟的态度。


四、价值与意义
重复叙事的成功应用,让我们明显感觉到有一种声音在指导我们,提示我们发生的事件,角色眼中的事件,让我们对角色有更清醒的认识,对事件有更深入的思考。荣国府就是一个大世界,人物在各个层阶运转有序,共同推动着世事变迁。每个人依据自己的视角看事,依据自己的逻辑行事。唯有作家以上帝之眼看事,以悲悯之怀容事。一个鲜活的生命,犹如一朵鲜花,尚未完全绽放,即已凋零化泥。众人各自入戏,作家报以宽容。把人当人看,尤其把女人当人看;把人当真人写,人物形象立体多面,这正是《红楼梦》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伟大成就,得到过毛泽东同志的充分肯定和鲁迅先生的高度赞扬。《毛泽东与〈红楼梦〉》(《学习时报》2019年3月13日,转引自知乎网荞麦花开专栏文章《红楼梦文本研究》)载:“毛泽东在通读了多部古典小说后,与《红楼梦》作了一番比较,认为作者对女性的态度截然不同。在绝大多数中国传统小说里作者要么把女性作为封建道德的化身,要么作为性工具的化身,他们所刻画的这些女性都没有灵魂、没有个性,作为一个角色、一个生命而言,显得贫乏而单调。只有在《红楼梦》里,曹雪芹刻画的诸多女性才真正表现为人,充分呈现出社会性、独立性、思想性,显现丰满而真实的性格,并且让女性真正成为美的化身。”鲁迅先生说:“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鲁迅全集》第9卷第338页)作品对世情人性的洞悉和描摹,深刻而厚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思想高度和艺术高度,古今中外,罕见其俦。作家在创作中实现了自我的提升,在作品中完善了自己的人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