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家约稿】山村的石磨推着转
自小在山村长大,村上的几盘石磨至今难忘。原以为这是老家白峪村特有的东西,走出白峪村之后才发现,它是中国人用了上千年的劳动工具。
石磨原理简单,就是把两块直径约六七十公分、厚度约十几公分的圆型石板,上下重叠固定在一圆型的台子上,上扇与下扇严密重合,被一根中心轴固定,贴合面凿有磨齿,上扇中间凿有两孔,绳子将磨杠牢牢拴在上扇磨上,将套连结磨杠子,用牛、驴、马或骡子拉着转圈。把晒干了的麦子、玉米或豆子倒在石磨上面,通过两个磨眼流下来,被石磨的磨齿在旋转中磨碎,一遍遍的磨,直到将粮食磨成面粉。
推磨,是在没有牲畜拉的情况下,靠人力推动磨扇旋转,磨转人必须也转,不是人跟着磨转,也不是磨跟着人转,而是石磨作为轴心,人围着它转。现在说推磨就如说一段古老的历史一样遥远,遥远得恐怕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种劳动形式了。好在有一句俗语还在人间流传,叫“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让人记住了“推磨”这个词,从这一句话中可以想象出“推磨”一词所代表的艰难和辛苦。它是一种谁都不愿干的体力劳动,人不愿干,鬼见了也犯愁,只有到了没有生路的时候,为了生存,才被迫去推磨。
我是推过磨的,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一家人的吃饭。
并不是说我不推磨一家人就不能生存,也照样能生活下去,那就要由我的父亲或者是弟弟去替我推磨。我是家中长子,虽然那时只有十二三岁的年龄,心中是清楚的,弟妹比我年龄更小,推磨这样的劳动我是责无旁贷的。
凡家中养的有牛的农户,都是用牛拉磨。牛拉磨时要用两个“牛碍眼”戴在牛的眼睛上,不然的话,它就要吃磨盘上的粮食,那时全国缺粮吃,粮食比金子贵。
我家没养牛,磨面只能靠人工推。人推磨是不用蒙眼的,边推磨边要边用炊帚将粮食往磨眼里扫,一家几口人吃的面粉都要靠这样推着石磨磨成。一般推磨都是在早晨,天不亮就被母亲从床上拉起来,揉着睡眠惺忪的眼睛就进了磨房。由于年龄小,贪睡,推着磨有时还能进入梦境。
石磨磨面不能一遍就把粮食磨碎,要磨五六遍,我在那里推着磨转圈子,母亲在边上用箩箩面。箩面就是将两根箩面撑担在大簸箕上,把磨碎的粮食放在箩里,箩放在箩面撑上来回的拉动。从箩眼里漏下去的是细面粉,漏不下去的重新放在磨上磨。推一次磨要围着磨道转多少圈,没人刻意去记过,如果磨一百斤麦子,推磨人转的圆圈拉直了能有上百公里路程。
由于磨房是村里人的公众场所,有人推磨,也有人用牛拉磨,所以磨房里的味道很复杂,它是多种味道的综合,有牛的粪便味、尿臊味,有粮食的芳香味,有漂浮的粉尘味,遇到连阴雨还有霉湿味,加上老房子特有的陈腐味……这么多的味道混合之后,被推磨时气喘吁吁的我全吸进了肺腑深处,无论以后走到哪个地方,处于什么样的环境,闻到什么味道,我都能很快适应,因为我的肺腑深处早有磨房里的味道打下的雄厚基础。
最后一次推磨是什么时候?我记不真切了,大概是上高中二年级的寒假。那时候我十五岁,最后一次推磨好像不是为我家推的,是为我姨家。我姨与我家同在一个村上,姨家没儿没女,我在她家住到六岁才离开,姨和姨父对我像对亲儿子一样,姨父年龄大了,一推磨就头晕,我成了推磨的第一人选。所以我经常除了给我家推磨,还要为姨家推磨。
现在的人讲究吃绿色食品,上世纪七十年代,从没听说过绿色食品,因为按现在的标准,人人吃的都是最绿色的食品。就拿吃的面粉来说,现在是用机器磨面,那时候没有磨面机,全用石磨,麦子是天然的,磨面的磨石是天然的石头,吃的井水是天然的,磨的面粉拿到家中直接食用,从种子到麦子的成长过程,再到收割、打场、晒干,再到这磨成面粉,完全是阳光拔节雨露滋润,自家手工干出来的,烧柴火、用铁锅做的饭,真不知道世上还会有比这更环保、更绿色的了。
屈指算来,已近四十多年没有推过磨了,但我坐在首都北京三环边上这雄伟的办公大楼里,透过明净的落地窗,看城市那拥挤不堪的风景时,我却时常回想起在白峪那个小山村里推磨的日子。青春年少,在黑乎乎的麦秸草搭起的小磨房里,怀抱着又粗又脏的磨杠子,用尽全力推着沉重的磨盘转圈圈,有时能从天不亮开始,一直要转到中午。转得头晕眼花,转得饥肠辘辘,转得浑身无力……走了多少路?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说不清楚。只知道无论你走得多快,却永远走不出那个圆。
推了半天一天磨,磨出的面粉却不能可量吃,那是一家人关键时的口粮,平时吃饭吃得最多的不是面食,而是红薯。早上吃红薯稀饭,中午吃红薯轱辘,晚上喝一顿汤面条还要就着红薯吃。推磨是磨面粉的,磨的并不都是麦子面,除了麦子、玉米、豆类,还有红薯干面,就是把红薯切成片晒干,在对杵舀里杵成碎渣,再将碎渣放在磨上磨,磨出的粉叫红薯面儿,可蒸馍头、烙饼子、擀面条、熬稀饭。推磨最轻松的是磨红薯面儿,最难磨的是玉面儿,一遍两遍仍不成面。
推磨是对一个人耐心的最大考验,因为这是只能一个人操作的重体力劳动,也有绑两根磨杠子双人推的,那往往是心理效果大于实际效果,两人要做到步调一致很难。一个人推着重重的石磨没完没了地转圈圈,劳累,枯燥,无趣,心烦的时候真想把石磨给掀掉。可想归想,无论你再着急,粮食都是根据你转圈的速度往下流淌,你跑得越快它流得越快,你偷懒它会停止不动,比人更懒。实在不能忍受时会狠狠地对着石磨打上一拳,只有我清楚,这一拳石磨并没有疼痛,倒是我的拳头会肿得老高。
弟弟大一点的时候也帮着推磨,无论是我推磨还是弟弟推磨,箩面的雷打不动都是俺娘,娘的劳动一点也不比我轻松,她不但要不停地摇箩,还要添粮,还要扫磨盘,不一会她的身上头发上就能覆盖一层白白的粉尘。那会儿看娘,不到四十岁的她,就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俺娘一直是乐观的,她看问题像她做针线活一样简单,天大的事她都能一笑应之。娘的笑是世界上最甜美的笑容,让人看了是那么开心、那么善良、那么直抒胸意、那么有感染力,那么天高地阔。我记得无论多么苦的日子,母亲从不哭穷,她用永不停顿的双手,做着永远做不完的家务事。母亲年轻时也是推过磨的,所以她最明白我推磨时的辛苦和心情,不时的劝我累了就歇会,我也知道累了就歇会,可磨盘上的粮食在那儿堆着,不磨完是不能卸磨的,再累都要坚持。
火辣辣的太阳在天空照着田野和静谧的村庄,知了在高高的枝头千腔一声地叫着,靠河边的小茅屋里我在不停地转着圈圈,小河的歌唱在石磨呼噜噜的响声中已没有了韵味,汗水从我的头上、脸上、前心后背上往下流。汗流多了就口渴,渴得不行了就到小河里捧起河水喝一通。从我记得事起,村里人就没有喝开水的,更没有茶水喝。什么时候口渴了,在家中就喝水缸里的生水,在野外就喝河水、泉水或井水,大人小孩都一样,也没听说谁因为喝了生水而生病的。到河边喝水的时候,常看到一片两片发黄的树叶子从上游顺水而下,我就会望着流动的叶子发呆,一直看着它漂向远方,它究竟会漂到哪里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它去了远方,而不是像我被圈在磨道里,无论多么用力地走路,也始终是在重复那个圆。那时能走出村子的,恐怕就只有这小溪里的水了,因为无论石磨和推磨的人怎么转,都是转不出小山村的,那些山,那些树,那些石头,那些勤劳的人们,他们是山村的一部分,根本就没有走出去的愿望。
推磨的单调、辛苦与无聊,是一般人不能体会的。但我从没有埋怨过,因为我从小就生长在这里,见到的和经历的莫不如此,为了以后推磨能舒服些,记得我还在山上发现了一棵最适合做磨杠子的树,心想等它长大了我要把它砍回去,做成一根最好的磨杠子。但树没长成这世界却变了,先是有了电磨,使乡亲脱离了推磨之苦,后来我也走出了山村,使推磨真正成了日渐行远的记忆。去年我到河南郸城大贺庄的中原民俗园去游览,意外发现那里有一座与众不同的山,山体是用一万多扇我曾推过的那种石磨堆砌而成的,雄伟,壮观,令人叹为观止。听说产生这种奇思妙想的是在大贺庄长大的贺恒德将军,他从军前也像我一样经常推磨。我不知道他收集到这么多的石磨用了多少时间,走了多少村庄?也不知道他把这些曾与千千万万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如今被历史淘汰了的石磨堆集成山,是对石磨有了太多的情感还是有了太多的憎恨?但从这一万多扇石磨中我可以想象到有多少人像我少年时代一样,为了生计将金子般的时光花在了这永远没有尽头的推磨上。
人们常说“山不转水转”,而今那些曾经天天在转的石磨都不转了,并且成了一道难得的风景,这说明时代和人类真的前进了。
时常想起故乡的石磨呢,曾推着它转的我,在它不转的时候,我却转到了北京。一路走来,经历了数不清的坎坷与曲折的路,这些路有天然的,有人为的,但我没有半途而废,这不能不说与那些推磨的日子练就的耐心、毅力和一双经得起走路的脚板有关系。到北京后我一直有一个梦想,哪一天能将白峪村我推过的石磨运一扇到北京来,放在我书房最醒目的地方,作为我书房的镇房之宝。随着时间的一天天流失,我知道这个梦想越来越无法实现了,而愿望却越来越强烈。
【作家档案】
张国领:当代军旅作家、诗人。河南禹州人,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丰台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原《橄榄绿》主编,《中国武警》主编,武警大校警衔。出版有散文集《男兵女兵》、《和平的守望》、《和平的断想》《失恋的男孩》,诗集《绿色的诱惑》、《血色和平》、《铭记》《千年之后你依然最美》《和平的欢歌》,报告文学集《高地英雄》《决胜卡马》等13部,《张国领文集》十一卷。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战士文艺奖”一等奖、“中国人口文化奖”金奖、“群星奖”银奖、《人民日报》文艺作品奖、“2009中国散文排榜”第六名、 “河南十佳诗人”等多个奖项。作品被收入《军事文学年选》《我最喜爱的散文》《中学生课外精读》等三十多种选本。
责任编辑:白庐 立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