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卷上 2·格物无分动静·陆澄录》译文

陆澄,字原静,又字清伯,湖之归安人(今浙江 吴兴)。进士。官至刑部主事。王陽明曾经叹曰:“曰仁(徐爱)殁,吾道益孤,至望原静者不浅”。他的第一位学生徐爱英年早逝后,即将弘扬心学的期望寄托于陆澄。黄宗羲对他所记的先生语录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可见陆澄对陽明学说理解的程度。详见《明儒学案》卷十四。

陆澄问:“什么才算是主一的功夫?比如,读书就一心在读书上用功夫,接客就一心在接客上用功夫,这能否称为主一呢?”

先生答说:“迷恋美色就一心在美色上用功夫,贪爱财物就一心在财物上用功夫,这能称主一吗?这只叫逐物,不叫主一。主一,就是一心只在天理上。”

陆澄问怎样立志。

先生说:“所谓立志,就是念念不忘存天理。若时刻不忘存天理,日子一久,心自然会在天理上凝聚,这就象道家所说的'结圣胎’。天理意念常存,能慢慢达到孟子讲的美、大、圣、神境界,并且也只能从这一意念存养扩充延伸。”

“如果白天做功夫觉得烦燥不安,那么就静坐。如果不想看书,必须去看书,这也是对症下药,也是一种方法。”

“与朋友相交 ,彼此谦让,就会受益;彼此攀比,只能受损。”

孟源自以为是、贪求虚名的毛病屡屡不改,因而受到老师的多次评批。一天,先生刚刚教训了他,有位朋友谈了他近来的功夫,请先生指正。孟源却在一旁说:“这正好找到了我过去的家当。”

先生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

孟源闹了个大红脸,正想为自己辨解。先生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接着开导他:“这正是你人生中最大的缺点。打个比方吧。在一块一丈见方的地里种一棵大树,雨露的滋润,土地的肥沃,只能对这棵树的根供给营养。若在树的周围栽种一些优良的谷物,可上有树叶遮住陽光,下被树根盘结,缺乏营养,它又怎能生长成熟?所以只有砍掉这棵树,连须根也不留,才能种植优良谷物。否则,任你如何耕耘栽培,也只是滋养大树的根。”

陆澄说:“世上著述纷繁,大概只会破坏孔孟圣学吧!”

先生说:“人心天理俨然一体。圣人把它著成书,仿佛写真 传神,只是告诉人们一个总的轮廓,使人们依据轮廓而进一步探求真谛。圣人的精神气质,言谈举止,本来是不能言传的。世上的诸多著作,只是将圣人所画的轮廓再摹仿誊写一次,并妄自解析,添枝加叶,借以炫耀才华,与圣人的真精神背道而驰。”

陆澄问:“圣人能应变无穷,莫非事先研究谋划过。”

先生说:“圣人哪有精力顾及许多?圣人的心犹如明镜,由于这个明,使它感而必应,无物不照。过去所照物影已不复存在,未照的不可能预先具备。若如后人所说的那样,圣人对什么都事先研究过了,这与圣人的学说大相背离了。周公旦制礼作乐惠及天下,是圣人所能做到的,为什么尧舜不全部做了而非要等到周公呢?孔子修订六经教育万世,也是圣人所能做到的,为什么周公不先做了而非要等到孔子呢?可见,所谓圣人的光辉事业,乃是碰到特定的历史条件才有的。只怕镜子不明亮,不怕有物不能照。学者研究时事变化,与镜子照物的道理是相同的,但学者须有一个'明’的功夫。对于学者来说,不怕不能穷究事物的变化,只怕己心不能明。”

陆澄说:“既然如此,程颐先生说的'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这句话对吗?”

先生说:“这句话本来说得很好,只是颇让人费解,于是便有了问题。”

“义理是无穷无尽,非一成不变。我与你交 流,不要因为稍有收获就以为如此而已。即使再与你谈十年、二十年,以至五十年,也永无止境。” 有一天,先生又说:“即使圣如尧舜,然而在尧舜之上,善也无穷尽;即使恶如桀纣,然而在桀纣之下,恶也无穷尽。徜若桀纣不死,他们作的恶只有那些吗?倘若善能穷尽,周文王为什么还要'望道而未之见’呢?”

陆澄问:“安静时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好,一旦碰到事情,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这是什么缘故?”

先生说:“这是因为你只知在静中涵养,却没有下克己功夫。如此碰到事倩,脚跟势必站不稳。人应该在事情上磨炼自己,才能立足沉稳,才能达到'静亦定,动亦定’的境界。”

陆澄向先生请教“上达”的功夫。

先生说:“后儒教人,初涉精细微妙处,便说是上达而不便学,而只去讲下学。如此一来,就把下学和上达一分为二了。凡是眼睛能看到的,耳朵能听到的,口中能讲的,心中能想的,都是下学;眼睛不能看的,耳朵不能听的,口中不能讲的,心中不能想的,就是上达。比如,栽培一棵树,灌溉是下学,树木昼夜生长,枝繁叶茂就是上达。人怎能在上达方面加以干预呢?因此,只要是可以下功夫,可以言说的,都是下学。上述包含在下学里。大凡圣人之说,虽精细入微,也都为下学。学者只需从下学上用功,自然可以上达,不必另寻求得上达的途径。” “持守志向犹如心痛,疼痛时只在心上,哪里有时间讲闲话、管闲事呢?”

陆澄问:“怎样才能做到'惟精’、'惟一’呢?”

先生说:“'惟一’是'惟精’的主意,'惟精’是'惟一’的功夫,并非在'惟精’之外又有一个'惟一’。'精’的部首为'米’,就以米来作比吧!要使米纯净洁白,这便是'惟一’的意思。如果没有舂簸筛拣这些'惟精’的工夫,米就不可能纯净洁白。春簸筛拣是'惟精’的工夫,其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让米纯净洁白。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都是为了获得'惟一’而进行的'惟精’功夫。其他的比如,'博文’是'约礼’的功夫,'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道问学’是'尊德性’的功夫,'明善’是'诚身’的功夫,除此而外别无解释。”

“知为行的开始,行为知的结果。圣学只有一个功夫,知行不能分开当作两码事。”

“漆雕开说:'吾斯之未能信’,孔子听后十分满意。子路指使子羔做费城的邑宰,孔子认为是害人子弟。曾点谈论自己的志向,得到孔子的称赞,圣人之意一目了然啊!”

陆澄问:“宁心静气之时,可否称为'未发之中’?”

先生说:“现在人的宁心,也只是为了静气。在他安静之时,也只是气的宁静,不可妄称为未发之中。”

陆澄说:“未发就是中,宁静是求中的功夫吗?”

先生说:“只要去人欲、存天理,就可称为功夫。静时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动时也念念不忘去人欲、存天理,无论宁静与否。如果依靠宁静,不仅渐渐会有喜静厌动的毛病,而且其中诸多毛病,只是暗藏下来,最终不能铲除,遇事随时而生。如果以遵循天理为重,怎么会不宁静?以宁静为主,但不一定能遵循天理。”

陆澄问:“孔门弟子共聚一堂,畅谈志向。子路、冉求想主持政事,公西赤想主管礼乐,多多少少还有点实际用处。而曾皙所说的,似乎是玩耍之类的事,却得到孔圣人的称许,这是怎么回事?”

先生说:“子路、冉求、公西赤有凭空臆想和绝对肯定的意思,有了这两种倾向,就会向一边偏斜,顾此一定失彼。曾皙的志向比较实际,正合《中庸》中所谓的'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无入而不自得矣。’前三个人是'汝器也’的有用之才,而曾皙是'君子不器’的仁德通达之人。但是前三个人各有独特才干,不似世上空谈不实的人,所以孔子也赞扬了他们。”

陆澄问:“知识不见长进,如何是好?”

先生说:“为学必须有个根本,要从根本上下苦功夫,循序渐进。仙家用婴儿作比,不失为一个好方法。譬如,婴儿在母腹中,纯是一团 气,有什么知识?脱离母体后,方能啼哭,尔后会笑,后来又能认识父母兄弟,逐渐能站、能走、能拿、能背,最后天下的事无所不能。这都是他的精神日益充足,筋力日益强壮,智慧日益增长。这并非从母体娩出后所能推究得到的。所以要有一个本源。圣人能让天地定位、万物化育,也只是从喜怒哀乐未发之中修养得来。后世儒生不明白格物的主张,看到圣人无所不晓,无所不会,就想在开始时把一切彻底研究,哪有这番道理?”先生接着说:“立志用功,宛若种树。开始生根发芽,没有树干;有了树干,没有枝节;有了枝节,然后有树叶;有了树叶,然后有花果。刚种植时,只顾栽培浇灌,不要想枝,不要想叶,不要想花,不要想果。空想有何益?只要不忘记栽培浇溉的功夫,何愁没有枝叶和花果?”

陆澄问:“读书而不懂,如何是好?”

先生说:“之所以读不懂,主要是因为死扣文义。如此,倒不如去学程朱的学问。他们看得多,解释也通。他们虽然讲得清楚明白,但终生无所得。应该在心体上下苦功夫,大凡不明白、行不通的,必须返回自身,在自己心上体会,这样就能通。四书、五经说的就是心体,亦所谓的'道心’,体明即道明,再无其他。这正是为学的关键所在。”

“虚灵不昧之心体,众理具备而万事由此产生。心外无理,心外无事。”

有人这样问道:“晦庵先生(朱熹)讲:'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这句话正确吗?”

先生说:“心即性,性即理,说一个'与’字,未免将心理一分而

为二了。这需要学者善于观察发现。”

有人说:“人都有这颗心,心即理。为什么有人行善,有人行不善呢?”

先生说:“恶人的心,失去了心之本体。”

陆澄问:“朱熹在《大学或问》中说:'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然后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余’,这句话正确吗?”

先生说:“恐怕不完全正确。这个理怎么能分析?又怎么可凑合而得?圣人说'精一’,已经囊括全部了。”

“省察是有事时的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的省察。”

陆澄曾经就陆九渊关于在人情事变上下功夫的现点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除了人情事变,再没有其他的事情。喜怒哀乐,难道不是人情吗?从视、听、言、动到富贵、贫贱、患难、生死,都是事变。事变含在人情中,关键在于'致中和’,'致中和’在于'谨独’。”

陆澄问:“仁、义、礼、智的名称,是从已发上出现的吗?”

先生说:“是那样的。”

一天,陆澄又问:“恻隐、羞恶、辞让,是非,都是性的表德吗?”

先生说:“仁、义、礼、智也属于表德。性只有一个,就形体而言为天,就主宰而言为帝,就流行而言为命,就赋于人而言为性,就主宰人身而言为心。心的活动,遇父就为孝,遇君就为忠。以此类推,名称可达无数之多,但仅一个性而已。比如,人就是这么一个人,对父亲而言为子,对儿子而言为父,以此类推,名称可达无数之多,但仅一个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做功夫,把'性’字认识清楚了,那么,天下万理皆通。”

一天,师生共同探讨怎样做学问。

先生说:“教人做学问,不可偏执一端。初学之始,三心二意,神心不宁,所考虑的大多是私欲方面的事。因此,应该教他静坐,借以安定思绪。时间放长一点,是为了让他心意略有安定。但若一味悬空守静,槁木死灰一般,也没有用。此时必须教他做省察克治的功夫。省察克治的功夫就没间断的时候,好比铲除盗贼,要有一个彻底杜绝的决心。无事时,将好色、贪财、慕名等私欲统统搜寻出来,一定要将病根拔去,使它永不复发,方算痛快,好比猫逮鼠,眼睛盯着,耳朵听着。摒弃一切私心杂念,态度坚决,不给老鼠喘息的机会。既不让老鼠躲藏,也不让它逃脱,这才是真功夫。如此才能扫尽心中的私欲,达到彻底干净利落的地步,自然能做到端身拱手。所谓'何思何虑’,并非始学之事。始学时必须思考省察克治的功夫,亦即思诚,只想一个天理,等到天理完全纯正时,也就是'何思何虑’了。”

陆澄问:“有的人夜晚害怕鬼,怎么办?”先生说:“这种人,平时不肯行善积德,内心有所欠缺,所以害怕。若平时的行为不违神灵,坦荡光明,又有什么可怕的?”

马子莘(陆澄学友)说:“正直的鬼不可怕,但邪恶之鬼不理会人的善恶,所以难免有些害怕。”先生说:“邪鬼怎能迷惑正直的人?由于这一怕,心就会邪,所以被迷惑。并不是鬼迷惑了人,是自己的心被迷住了。例如,人好色,就是色鬼迷;贪财,就是财鬼迷;不该怒而怒,就是怒鬼迷;不该怕而怕,就是惧鬼迷。”

“定为心之本体,即天理。动与静,只是在不同时间下的表现。”

陆澄问:“孔子端正名分,先儒说是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废除辄而拥立郢。这种看法正确吗?”

先生说:“这种看法很难赞成。一个人在位时对我恭敬尽礼,要求辅佐从政,我却先废除他,天理人情岂能容忍?孔子既然答应辅辄为政,他一定能全心全意把国家治理好。圣人至诚大德,一定感化了卫君辄,使他知道不孝敬父亲就不能做人。辄必然痛哭奔走,前去迎接父亲归国。父子之爱是人的天性。辄若能切实悔悟反省,蒯聩怎能不受感动?假若蒯聩回来,辄把国家交 给父亲治理,并以此请罪。蒯聩已被儿子深深打动,又有孔子在中间诚心调解,蒯聩当然不会接受,依然让儿子治理国政。大臣百姓也一定要辄为国君。辄于是公布自己的罪过,请示天子,敬告方伯、诸侯,定要让位于父亲,蒯聩和群臣百姓,都赞扬辄悔过仁孝的美德,请示天子,敬告方伯、诸侯,非要辄作他们的君主。于是,众人要求辄再当卫国的国君。辄无奈之下,用类似于后世尊立'太上皇’的方法,带领群臣百姓先尊奉蒯聩为太公,让他无所不有、养尊处优,然后才恢复自己的君位。这样一来,国君象个国君、大臣象个大臣、父亲象个父亲、儿子象个儿子,名正言顺,天下大治了。孔子所谓的'正名’,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陆澄在鸿胪寺小住,忽收家信一封,说儿子病危,他心里万分忧愁,不能忍受。

先生说:“现在正是用功时刻,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平时讲学又有什么用处?人就是要在这时候磨炼意志。父亲爱儿子,感情至深,但天理也有个中和处,过分了就是私心。此时,人们往往认为按天理应该烦恼,就去一味忧苦而不能自拔,正是'有所忧患不得其正’。一般说来,七情的表露,过分的多,不够的少。稍有过分,就不是心的本体,必然调停适中才算可以。譬如,父母双亲去世,作儿女的哪有不想一下子哭死心里才痛快呢?然而,《孝经》中说:'毁不灭性’。并非圣人要求世人抑制情感,天理本身自有界限,不可超越。人只要认识了心体,自然分毫都不能增减。”

“未发之中平常人都具有?当然不能这么说。因为,'体用一源’,有这个体,就有这个用。有未发之中,就有发而皆中节的和。今天的人不能有发而皆中节的和,必须知道是他未发之中也未能完全获得。”

“'初九,潜龙勿用’,是《易》乾卦的初爻爻辞。《易》的象是指初画,《易》的变是困动而碰到了新爻,《易》的占是利用卦爻辞。” “夜气,是就普通人而言的。做学问的人如果能够用功,那么,白天无论有事无事,都是夜气的聚合发散在起作用。圣人则不必说夜气。”陆澄就《孟子》中“操存舍亡”一章请教于先生。

先生说:“'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它虽然是就平常人的心来说的,做学问的人也应当明白心的本体正是这样。如此,操存功夫才能没有缺陷。不可随便认定出为亡,入为存。如果谈到本体,原本是无所谓出入的。如果谈到出入,那么,人进行思维活动即为出,但人的主宰昭然在此,何出之有?既然没有出,何入之有?程颐先生所谓'心要在腔子里’的腔子,唯天理而已。虽然成天应酬,也不会越出天理,仍在腔子里面。如果越出天理,就是所谓的放,就是所谓的亡。”先生又说:“出入也只是动静而已,动静无个究竟,哪里又有归宿呢?”

王嘉秀(人名)说:“佛教以超脱生死来劝人信奉,道教以长生不老劝人信奉,其本意也不是干坏事,究其极至,也是看到了圣人的上一截,但非入道的正途。今天谁要做官,可经科举考试,可由乡里推举,可借大官绿荫,同样可做大官。如果不是仕途的正道,君子是不会接纳的。道、佛到终极点,和儒学大致相同。后世儒生,往往只注意到圣人下一截,因而上下分裂,失去了圣人的本意。从而使儒学变为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之学,到底不免发展为异端。从事记诵、词章、功利、训诂之学的人,终身辛苦劳碌,毫无收益。看到佛徒道士清心寡欲,超然世外,反而感到自己有所不及。今天的学者不必先去排挤佛、道,而当笃志学习 圣人之学。”

先生说:“你所讲的大体正确,但说上一截、下一截,也是人们理解有失偏颇。至于说到圣人大中至正的道,上下贯穿,首尾相连,怎会上一截、下一截?《易·系辞》上说的'一陰一陽谓之道’,然而'仁者见之便谓之仁,智者见之便谓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仁与智怎么能不称作道,但认识片面了,难免存在弊端。”

“蓍筮固然是《易》,占卜也是《易》。”

陆澄向:“孔子认为武王没有尽善,大概孔子也有对武王不满意之处。”

先生说:“对武王来说,得到这样的评价已不错了。”

陆澄问:“如果文王尚在,将会如何?”

先生说:“文王在世时,他拥有三分之二的天下。武王伐纣时,如果文王还活着,也许不会动用兵甲,余下三分之一的天下也一定归附了。文王只要妥善处理与纣的关系,使纣不再纵恶就够了。

唐诩问:“立志就是要常存一个善念,需要为善而去恶吗?”

先生说:“善念存在时,即为天理。这个意念就是善,还去想别的什么善呢?这个意念不是恶,还要除去什么恶呢?这个意念好比树的根芽。立志的人,就是永远确立这个善念罢了。《论语·为政》篇中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只有等志向达到成熟时方可做到。”

“精神、道德、言行,常常以收敛为主,向外扩散是出于无奈。天地、人物无不如此。”

有人问:“文中子王通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先生说:“王通差不多可说是'具体而微’的人,可惜他英年早逝。”

又问:“怎么会有续经的过失呢?”

先生说:“关于续经的问题,也不能全盘否定。”

再问是怎么回事?先生沉思了很久,方说:“更觉'良工心独苦’。”

“许鲁斋认为儒者以谋生为主的说法,也害人匪浅。”

有人请教,道家所谓的元气、元神、元精是指什么?

先生说:“三者是一个意思。气即流行,精即凝聚,神即妙用。”

“喜怒哀乐,本体原为中和。自己一旦有别的想法,稍有过分或达不到,便是私。”

陆澄问道:“为什么会哭则不歌?”

先生说:“圣人的心体,自然是这样的。”

“克己务必彻底干净,一点私欲都没有才算可以。有一点私欲存在,众多的邪恶就会接踵而至。”

有人询问《律吕新书》内容怎么样?

先生说:“学者当务正业,把律吕之数算得再熟悉,恐怕毫无用处。心中必须有礼乐的根本方可。比如,书上讲常用律管看节气的变化。时至冬至,管灰的飞动或许先后有短暂的差别,又怎么知道哪个是冬至正点?首先在自己心中该有一个冬至时刻才行。此处就有个说不通的问题。所以,学者必须先从礼乐的根本上苦下功夫。”

徐爱说:“心犹如镜子。圣人心似明镜,平常人心似昏镜。近代的格物学说,好比用镜照物,只在照上用功,却不明白镜子昏暗如何能照?先生的格物,就象磨锐使镜光亮,是在磨上下功夫,镜子光亮之后,是不会耽误照的。”有人询问,对于道的精粗怎样理解。

先生说:“道本身并无精粗,人们看到的道才出现精粗。好比这间房子,人刚搬来,只看个大致情况。住久了,房柱、墙壁等,一一看得清楚明白。 时间更长一点, 房柱上的花纹也历历可数, 但仍是这间房子。”

先生说:“各位最近见面时,为什么没有多少问题了?人不用功,都满以为已知怎样为学,只需根据已知的行动就可以了。但不知私欲一天天膨胀,象地上的灰尘,一天不打扫就会又多一层。踏实用功,就能了解道的永无止境,越究越深,一定要达到纯净洁白,无一丝一毫不透彻的境界才行。”有人问:“《大学》中说知至尔后才能讲诚意。如今天理和人欲还未彻底认识,如何能用克己工夫?” 先生说:“人若踏实地连续用功,对于人心理的精妙处,就能一天天地认识,对于私欲的细微处,也能一天天地认识。如果不用克己工夫,成天唯说说而已,自己到底不能看到天理,到底也不能看到私欲。好比人行路,走了一段才认识一段,到十字路口时,有疑问就打听,打听了又走,才能慢慢到达目的地。今天的人们对已知的天理不肯存养,对已知的私欲不肯摒弃,却一味忧愁不能完全知道,只讲空话,有什么好处?倒不如等到自己无私可克,再忧愁不能完全知道也为时不晚。”有人问: “道即为一, 古人论道常常不同, 求道是否也有技巧可言?” 先生说:“道没有方向,没有形体,不可执著。局限于文义上求道,离道就越远。如今世人说天,其实又何曾见过天?认为日月风雷是天,不行;说人物草木非天,也不行。道就是天。能认识这一点,那什么都为道。人只是凭据自己的一隅之见,认为道只是如何如何,所以道才有所不同。如果明白向心里寻求,认识了己心本体,那么,无时无处不是这个道。道自古到今,无始无终,又有什么同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就知道、知天。”先生接着又说:“各位若想确切看见这个道,务必从己心上体会认识,不到心外去寻求才算可以了。”有人问:“名物度数,也须先行研究吗?”

先生说:“人只要能成就自己的心体,用就在其中了。倘若把心体修养得真有一个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是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如果没有这颗心,即使事先讲了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自己并没有关系,仅是一时的装饰,自然不能处事应物。当然,这并不是说根本不理睬名物度数,只是要'知所先后,则近道’。”先生接着说:“人要根据自己的才能成就自己,这才是他所能做到的。例如,夔精通音乐,稷擅长种植,资质如此,他们自然这样了。成就一个人,也是要他心体完全是天理。应事物理,都是从天理上产生出现的,然后才可称'才’。达到纯天理的境界,也就能成为'不器’。就是让羲和稷改变角色,夔种谷,稷作乐,照样能行。”先生又说:“《中庸》中'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都属于'不器’。这些只有把心体修养得纯正的人才可做到。”

“与其掘一个数顷之大的没有源泉的池塘,倒不如挖一口数尺之深的有源泉的水井,如此,水源就会常流而不枯竭。” 其时,先生正坐在池塘边,身旁有一口井,所以就用这个来比喻做学问。

有人问:“世道日渐衰微,远古时的清明气象如何能再看见呢?”

先生说:“一天即为一元。从清晨起床 后坐着,还未应事接物,此时心中的清明景象,好象在伏羲时代遨游一般。”

有人问:“心要追求外物,怎么办?”

先生说:“国君端身拱手,六卿各司其职,天下一定大治。人心统领五官,也须如此。如今眼睛要看时,心就去追求美色;耳朵要听时,心就去追求美声。就象君主要挑选官员,就亲自到吏部;要调遣军队,就亲自去军营。 这样, 不仅君王的身份荡然无存, 六卿也不能尽职尽责。” “善念萌生,要知道并加以扩充。恶念萌生,要知道并加以扼制。知道、扩充、扼制,是志,是天赋予人的智慧。圣人唯有这个,学者应当存养它。”

陆澄问:“好色、贪财、慕名等心,固然是私欲,象那些闲思杂念,为什么也称私欲呢?”

先生说:“闲思杂念,到底是从好色、贪财、慕名这些病根上滋生的,自己寻求本源定会发现。例如,你自信绝对没有做贼之想,什么原因?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这份心思,你如果对色、财、名、利等想法,都似不做贼的心一样,都铲除了,完完全全只是心之本体,还何来闲思杂念?这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自然可以'发而中节’,自然可以'物来顺应’。”

有人请教“志至气次’的意思。

先生说:“它是指志在哪里,气也跟着到哪。并非志为极至而气为其次的意思。'持其志’,养气就在其中了。'无暴其气’,亦即保持其志。孟子为了拯救告子的偏颇,因此,才如此兼顾而言。”

有人问:“先儒讲道:'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这句话当如何看待?”

先生说:“不对。如此就为虚伪,做作。圣人犹如天,无往而不在,日月星辰之上是天, 地底下也是天。 天什么时候降而自处于卑下地位呢?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大而化之。贤人如同高山,仅仅保持着它的高度罢了。然而,百仞之高不能再拉长到千仞,千仞之高不能再拉长到万仞。所以,贤人也未曾自引为高,自引为高就是虚伪。”

有人问:“程颐先生曾说过'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李延平先生则教育学生看未发之前的景象,他们二人谁正确呢?”

先生说:“都正确。程颐先生害怕学生在未发之前寻求一个中,把中当作一件东西看待,宛若我曾说的把气定当作中,因此教育学生只在涵养省察上用功。李延平先生担心学生找不到下手处,因此教育学生时时刻刻寻求未发之前的景象,让人正目所看、倾耳所听都是未发之前的景象,也就是《中庸》上讲的'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这些全是古人为教导人不得时说的话。”

陆澄问:“喜怒哀乐的中和,就总体来说,普通人不能都具有。例如,碰到一件小事该有所喜怒的,平素没有喜怒之心,到时也能发而中节,这也能称作中和吗?”

先生说:“一时一事,虽然也可称中和,但并不能说是大本、这道。人性都是善良的。中、和是人人生来就有的,岂能说没有?然而,常人之心有所昏暗蒙蔽,他的本体虽时刻显现,到底为时明时灭,非心的全体作用。无所不中,然后为大本;无所不和,然后为达道。唯有天下的至诚,方能确立天下的大本。”

陆澄问:“我对中的意思还不甚理解。”

先生说: “这须从心体上去认识, 非语言所能表达。 中唯一个天理。”

陆澄问:“何谓天理?”

先生说:“剔除私欲,即可认识天理。”

陆澄问:“天理为何称中?”

先生说:“不偏不倚。”

陆澄问:“无所偏倚,为何等景象?”

先生说:“宛若明镜,全体透明彻亮,丝毫没有污染。”

陆澄问:“偏倚有所污染,例如在好色、贪利、慕名等方面有所染,方可看出偏倚。如果心未萌发,美色、名位、利益都未显现,又怎么知道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未显现,但平素好色、贪利、慕名之心并非没有。既然不是没有,就称作有,既然是有,就不能说无所偏倚。好比某人患了疟疾,虽有时不犯病,但病根没有拔除,也就不能说他是健康之人。必须把平素的好色、贪利、慕名之私欲统统清理干净,不得有纤毫遗留,使此心彻底纯洁空明,完全是天理,才可以叫作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为天下之大本也。”

有人问:“先生,您认为'颜子没而圣学亡’,这句话似乎存在问题。”

先生说:“众弟子中只有颜回窥见圣道全貌。从他那喟然一叹中可以看出,他说'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只有识破了方可作如是说。博文、约礼为什么是善于教导他人呢?做学问的人须仔细考虑。所谓道之全体,圣人也很难告诉世人它的内涵,非要学者自己内心体悟。颜回说'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亦即文王'望道未见’之意。望道而未见,才是真正的见。颜回死后,圣学之正宗就不能完全遗传下来了。”

陆澄问:“身之主宰为心,心之灵明为知,知之发动为意,意之所着为物,真的是这样吗?”

先生说:“这样说也正确。”

“只要常把此心存养,便是学。从前和将来的事,想它何益?唯失落本心而已。”

“说话秩序颠倒,也可看出没有存养本心。”

尚谦向先生请教,孟子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区别在哪。

先生说:“告子是死扣这颗心,强制它纹丝不动;孟子则是由集义到自然不动。”先生接着又说:“心之本体,原本不动。心之本体即为性,性即理。性原本不动,理原本不动。集义就是恢复心之本体。”

“森然万象,就是冲漠无朕。冲漠无朕,亦为森然万象。冲漠无朕,即'一’之父;森然万象,即'精’之母。'一’中含'精’,'精’中含'一’。” “心外无物。譬如,我心有孝敬父母之 念头,那么,孝敬父母就为物。”

先生说道:“现在从事我说的格物之学的人,大多还停滞在言论上。更何况从事口耳之学的人,能不这样吗?天理人欲,其细微处只有时时用力省察克治,才能一天天有所发现。现在说的这番话,虽是探讨天理,但不知转眼间,心中又有多少私欲。私欲悄悄产生,人则毫无感觉,即使用力省察还不易发现,更何况空口白说,能全部知道吗?此刻只顾论天理,却放在一旁不去遵循,论人欲却放在一旁不去清除,怎么是格物致知之学?后世的学问, 其终点也最多做一个 '义袭而取’ 的功夫罢了。”陆澄问格物的内涵。

先生说:“格,就是正。纠正那些歪曲的,使其归于正统。”

接着问道:“'知止’就是知道至善只存我心中,原本不在心外,志向尔后才能安定,对不对?”

先生说:“是这样的。”

又问:“格物是否应在动时用功吗?”

先生说:“格物无分动静,静也是物。孟子说'必有事焉’,就是动静皆有事。” “工夫的难处全落在格物致知上。也就是说是否诚心诚意。 意诚,大体上心也自然端正,身也自然修养。然而,正心修身的工夫也各有不同的用力处。修身是在已发上,正心是在未发上。正则中,身修则和。” “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唯'明明德’,'亲民’也是'明德’的事。'明德’就是己心之德,就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倘若有一物失其所,即为我的仁还有不完善之处。” “至善,就是性,性本来没有丝毫的恶,因此称至善。上至善,就是恢复性的本来面目而已。”

有人问说:“如果知道至善就是我的性,我性在我心中具备,我心就是至善存留之处。那么,我就不会象原来那样急着向外求取,志也就安定了。志定就不会有烦恼,定能安静;静而不妄动即为安;安就能专心致志在至善处。万虑千思,非要求得这个至善,所以,思虑就能达到至善。这样解释,是否正确?”

先生说:“大致如此。”

有人问:“明道程子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而墨子的兼爱反而为什么不能称为仁?”

先生说:“一言难尽。主要还有赖于各位自己深刻体会。仁是自然造化生生不息的理,虽然它遍布宇宙,无处不存,但其流行发生也是一步一步,所以它才生生不息。例如,冬至时一陽开始产生,一定是从一陽开始,渐至六陽才能出现。若没有一陽的产生,又何来六陽?陰也是如此,正由于有一个渐进,所以就有个发端处。正因为有个发端处,所以才能生。正因为能生,所以才不息。这好比一棵树,树苗发芽就是树的生长发端处。抽芽后,长出树干,有树干后再长出枝叶,然后生生不息。如果没有树芽,怎么会有主干和枝叶?能抽芽,地下一定有根在,有根方能生长,无根便会枯死。没有树根从何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情感的发端处,如同树的芽。从此而仁民爱物,有如长出树干和枝叶。墨子的兼爱是无区别,把自己的父子、兄弟与陌生人同等看待,这自然就没有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道它没有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又怎么能称作仁呢?孝、 悌是仁的根本, 仁理就是从孝悌中产生出来的。”

有人问道:“延平先生说:'当理而无私心。’合于理与无私心怎样区别?”

先生说:“心即理。没有私心,就是合于理。不合于理,就是存有私心。如果把心和理分开来讲,大概也不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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