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许多电影都是过眼烟云,即便赚过我几滴眼泪,看完也不再挂念。昨天看的《住在货车里的女人》 (The Lady in the Van),没有多么跌宕起伏的剧情,甚至有些刻板的英式沉闷,却让我看完了之后,一直念念不忘,拉着快要睡着的老公,无边无际地扯着观感。剧情很简单:一位看似冷淡无趣的剧作家艾伦搬进了一栋新房子,脱离了强势母亲以爱之名的辖制,打算开始自己独立的生活。人格轻微分裂,自己与自己对话,孱弱苍白的面孔,典型的伦敦基佬形象。可是,脱离了一个女人的掌控,又无辜地落入另一个女人的“魔爪”里,这个与他没有任何瓜葛牵扯的流浪老妇人玛格丽特--古怪,偏执,粗鲁,开着一辆快要报废的面包车,像一团“被丢弃掉的破抹布”一样,闯入这个中产阶级的漂亮街区,到处寻找可以停车的“驿站”,几经“体验”,最终选择了艾伦,这一停留,就是十五年,直到她被上帝召唤。英式喜剧中的荒诞,一定不是为了刻意制造笑点,而是用诙谐的方式,让那些本该在正剧或者悲剧中恣意流淌的悲情,戛然而止,克制而冷静。可是,就是这种克制,会让一个故事久久停留在脑海中,慢慢回味,体会许多处欲言又止的停顿。无论中西方,小镇总是有趣故事发生的钟意场所。Camden是伦敦北部的街区,和所有的中产阶级社区一样,整齐利落,邻居之间彬彬有礼,转过头也会嚼嚼舌头,八卦一些街头巷尾的奇事,家长里短的琐碎。臭气熏天的破面包车冲进这个街区的那一刻,玛格丽特成了最大的话题和共同的敌人。 他们讨厌这个出了名的疯婆子,为此聚餐聚会,讨论策略,希望这颗眼中钉尽快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出去。但是,他们或知识分子或社会精英的身份,总不能让他们做出野蛮的举动,不能粗鲁地赶走她,甚至还时不时地上前关照几声,帮个小忙,送点吃的,逢年过节还领着孩子们送点礼物。玛格丽特虽然看起来疯癫古怪,但是饱尝冷暖的人,是最能看清人的本质的。这些“邻居”们的“善行”,在她的眼中是清清楚楚的伪善。所以,她接受礼物,却拒之千里之外,从不回应,凶巴巴地把那些人驱赶出自己的领域之外。“伪善”,顾名思义,就是假装出来的善意或者善行,或者为名,或者谋利,再次出于道德安慰。很显然,Camden的居民们,对玛格丽特的示好,是属于第三种。很多人认为伪善不如不善,甚至等同于真恶。我觉得这种思想很危险。对玛格丽特来说,这些人非亲非故,作为一个无处可居的孤寡老人,她需要并接受别人的帮助,而她表现出的冷漠和粗鲁,是极度缺乏安全感和自信的老人的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即使是出于良知和道德的安慰而非真情实意的言语或者行为,对于陌生人来说,也是必要的,这是提升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不可忽视的元素。到底是哪些人有站在更高的道德制高点来对这种“伪善”行为指手画脚的呢?通常并不是真善者,而是“心口一致”的冷漠者,不行为者。他们认为对陌生人的微笑是一种做作,认为有宗教信仰者的虔诚是一种自我欺骗,他们恶意地将生活中企图传播正能量的人贴上“绿茶婊”和“圣母”的标签,任意嘲笑别人的善意,将袒露自私和粗鲁当做真诚的品质,悄悄侵蚀着主流的价值观。当然,他们还不是最糟糕的社会成员。真恶者在这部剧里,是怎样的嘴脸呢?首先,那个总是出没在漆黑的深夜里,敲着老太太的面包车窗,从这个已经穷途末路的老人手里敲诈勒索钱财的退休警察,真是令人作呕的肮脏。但是除了这个明确的作恶者,电影里对另外两个恶者,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但是,正是这两个人对玛格丽特的伤害,比恶警察严重许多倍。玛格丽特幼年受过教育,在法国跟随大师,学过音乐,一度在国家大剧院里演出。她这一生本该享受掌声和鲜花,灿烂明媚地度过。但是,她在修道院里的时候,跟神父说,自己对于弹钢琴这件事的痴迷,比做祷告要来得更简单。神父的反应是她不虔诚,撒旦会借助音乐控制她。于是,她被罚不能再接触音乐,不可以再弹琴,来实施对她的试探和考验。可是有一天她没有控制住,又伸手到黑白键盘上,弹奏出美妙无比的音符,可是就是这个举动触犯了修道院。
一个热爱音乐的虔诚修女,在信仰上的挣扎,放弃音乐之后的苦痛,全部由她自己去承受,两次被驱逐出修道院,这种侍奉神的神父,没有起码的怜悯心,利用权威,践踏信徒的信任,真的需要自己祷告忏悔,不要再去害人了。一个人思想上长久的困惑不解,会导致精神上的崩溃,此时,家人的关心是最重要的。
那个她一段时间开车去的海边,白色的漂亮房子,有天蓝色的门和窗,里面有住着她的弟弟,她的至亲。可就是这唯一的弟弟,在她极度困惑的时候,将她送进了精神病院。他最后与艾伦见面时候,说到这一段,也闪烁过片刻的自责,但是很快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我那时候很忙,她这个女人很霸道,很难相处……与那个牧师一起,这个至亲的弟弟,将她推到绝望的边缘。这便是恶者:明知自己的行为可以给别人带来巨大的伤害仍然不规避。但是玛格丽特对他们,从未有过微词,在她倔强的外表下,脆弱的内心,一直靠着激烈的祷告方式来维持着活下去的希望。一次她并无责任的意外车祸,将她推向了精神上的崩溃和生活上的绝境,她将自己关进了面包车里,不再出来,到处寻找停靠地点,终于偶遇了老实的艾伦。玛格丽特的弟弟得知姐姐在他家院子里住了十四年,惊讶地问他:你是圣人吗?玛格丽特虽然精神上有些不稳定,但是她一眼可以看穿人的心。从一开始与艾伦的偶遇,就看出这个外表冷淡的绅士,是与其他人不同的可依靠者。对此,艾伦自己都是一无所知的。他也讨厌这个脏兮兮的疯婆子,但是他却一再接受她的强势入侵,从不情愿,到主动协助,最后成了奇怪的“家人”。玛格丽特临终前一晚,艾伦来到她的破车前,送给她一束花,她安安静静地跟他讲了自己的故事。最后终于可以放下挣扎,与自己和解,安然去见上帝了。第二天社工发现她已经死了,艾伦心里抱怨,为什么我观察了她这么久,最后不是我先发现的,这不公平。多么冷静的反应。这就是喜剧处理情感的方式。真善与伪善不同的是,这种善意,是走心的,是一种至高的善,也许很平淡,但它可以安慰到灵魂,是心灵沟通的基础,是人作为高级动物的一种情感需求。伪善,从性质上看,是很难过渡到真善的。但它也绝对不能等同于真恶和无善。玛格丽特的一生,看似可惜惨淡,但是,她是个很纯粹的人,往往因为对某一信念的执着,人才会偏执,才会疯癫。而她生命最后十五年的“寄居”生活,Camden街上那群“伪善”的邻居和可爱的艾伦,让她的生活变得不那么困难,渐渐远离恶者对她造成的伤害,最后得到灵魂的安息。
周艳:高校英语教师。文艺范儿。著作《密码日记》,人民日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