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色：钟表、镜面、眼神构成这部杰出作品的三大悬疑要素（中）

“就传递信息的难度来说，在面部器官中，眼睛最不好驾驭，但同时，它却可以成就最具创造力、最有内涵、最为生动的表演。”

“如果演员演技好，我们通常会说，他的眼睛有故事，会说话。”

 

引言

 

眼神是演技的灵魂，一个优秀的演员首先是一个会用眼神演戏的演员，这一点做不到的话则妄谈优秀二字。同时，一个演员会不会用眼神演戏，以及用眼神演戏的质量如何，不仅与演员本身有关，而且与导演有关，所以同一个演员在不同导演的作品里可能会出现差异极大的表现。李安的《色戒》便是一部具有丰富眼神戏份的电影，在这部电影里，不仅一贯善用眼神演戏的梁朝伟表现出了高超的眼神戏，而且汤唯、陈冲、苏岩等人的眼神戏也是精彩绝伦，就连镜头一扫而过的特工、家里端茶倒水的佣人、开车的司机、贴身的保镖、修鞋的工匠、路过的学生等人的眼神戏也是可圈可点。这部电影里眼神戏份的密集程度、优秀程度，如果说在华语电影里排第二，应该没有哪个电影敢说第一。

眼神、目光的设计与流动是一种语言，它不说话，但它已经在说话了。同时又是一种十分隐晦的语言，它说了什么，需要合理推断，才能知道。在这部电影里，那些神秘的眼睛，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些意味深长的眼神，那些如利剑一般的眼神，它们用无声的语言形式成为镜头语言的一部分，参与了整部电影的表演，使整部电影更深沉更隐晦，也更精彩。这些眼神戏不仅是对话内容、肢体内容的有益补充，而且更多时候是单独演出——没有对话、没有肢体只有眼神。从这个角度来说，《色戒》又是一部用眼神串联起来的电影，如果没有了这些精彩的暗含深意的眼神戏，这部电影作品的整体质量会坍塌。

所以，在继《钟表、镜面、眼神，构成这部杰出作品的三大悬疑要素（上）》一文对《色戒》里的频繁出现的钟表这一悬疑要素梳理后，本文对《色戒》里的关键眼神戏份进行梳理。所以这又是一篇长文，其中文字1.2万字，图片117张。以下正文内容依电影里出现的先后顺序展开。（只是按顺序梳理一下眼神戏，暂不对一些重要眼神戏的内涵做分析）

正文

影片开头，最先进入镜头的是一条狼狗的脸，一条精壮的德国牧羊犬，它那深邃的双眼隐藏在自己的黑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敏锐地侦察着周围的环境。这是电影《色戒》里对第一双眼睛的特写，李安一上来先冲着狼狗的眼睛做文章，不能不说是有寓意的。

（狗的眼神是这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

镜头上移，停在牵着这条凶猛狼狗的特工脸上，这个精瘦的特工三角脸三角眼，那眼神同样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环境，眼珠转动的方向都与狼狗眼珠的方向一样。本片的第一个镜头，对这易家官邸门前一狗一人两警卫的脸部及眼神特写，给本片确定了基调。

易部长所住的汪政府官邸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密密麻麻的特工保护，不仅有用眼睛看的，还有拿着望远镜观察远处动静的。这里又是同一个镜头一镜划过，对两个拿着望远镜分别在二楼三楼阳台上观察外围情况的特工进行了描述。一种紧张肃杀的气氛扑面而来。

镜头切至室内，却是另一番轻松愉快的氛围，与室外紧张肃杀的气氛判若天地。部长们的家眷们聚在一起打麻将，家里挂着厚厚的窗帘，既隔光又隔音，大家吃着馄饨打着麻将说着笑话，和谐快乐，门外的层层保卫们持枪保卫着她们的温柔乡快乐岛。

不过这轻松快乐却也是表面的，这室内的温柔乡其实也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战场，这战场上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激烈程度丝毫不低于外面的真刀真枪。这刀剑藏在彼此的对话里，藏在手中的麻将里，也同样藏在彼此的眼神里。这一部分的眼神、麻将、对话三者之间的交叉推进是非常精彩的，会另外专文分析。这里先举个例子，比如易太太点了马太太一下说“把你放野了”，马太太虽然嘴上不服软，但眼神躲闪，对易太太的这个攻击差点没防住。

太太们又聊到昨天晚上聚餐吃饭，去一家叫蜀腴的饭店，应该是一家中高级饭店，普通人吃不起、权贵们认为一般。王佳芝也自嘲自己没去过，说这话时她感到旁边又刺来一柄利剑，不自觉地瞟了一眼。

还是马太太那双大眼刺来的利剑，一柄鄙夷之剑。马太太虽然在易太太面前多有防守，有时候还差点防不住，但在另外两人面前尤其王佳芝面前那就高高在上得心应手了，常常用那双大眼刺王佳芝，刺得王佳芝如坐针毡手心里都是汗，需要易太太搭手帮忙才不至于被马太太刺得太难看。

牌桌上太太们的争风吃醋先放一边（会在《那场信息量丰富的开局麻将》文里进行详细分析），咣当一声响，特工大院地下室牢房的铁门开了，走出来两眼冒着杀气的易部长，和跟在他后面面容模糊的张秘书。

易部长走出地下室，没回办公室，说还有个约，径直坐车走了。张秘书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老板乘车而去，这时他的脸变得清晰了，眼神里有一种监视的复杂。镜头对着他的脸停顿了一下，是在告诉观众，张秘书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人物。

易部长乘车回家，到自己家门口下车进门那一刻非常谨慎，尽管有层层保卫，仍先由保镖下车绕车一圈观察四周，然后易部长才下车小跑进家，关上门拉上厚重的门帘后才放松下来。

易部长来到楼上，站在太太们的牌桌边上看牌。当着男人的面，太太们的争风吃醋更起劲儿了，彼此比起了戒指。易太太再次发起攻击，挑衅地对马太太说你的戒指好啊，马太太一肚子怨气说我这好啥啊好我嫌它样子老了呢。这是一语双关的话，是说给易部长听的，抱怨他来了王佳芝就忘了我是不是嫌我老呢，说这话时她瞟了一眼易部长，意思是：你这喜新厌旧的没良心的，嫌我老了是吧，换了个新的就忘了我了？

易部长显然听懂了她的一语双关，也接受到了她投过来的怨恨眼神，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希望她闭嘴。

王佳芝也听出这话里有话，抬眼看了一下易部长的脸上表情，奥~原来你俩真的有一腿啊，难怪这马太太天天拿剑刺我，敢情是吃了大醋了啊。

接下来便是那个经典的眼神信号，易部长向王佳芝递了个现在就出门的眼色，王佳芝接到信号后心领神会地找个借口要走，这个经典的眼神表演需要搞个动图做个纪念。

王佳芝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说我三点约了人谈事情，现在得赶紧走了，引起一桌人的不满，易太太梁太太抱怨王佳芝没有牌品打了一半就要走是什么意思，马太太却一句话都说话，只是又用眼神之剑刺了一下王佳芝：呵呵，你就编吧，男人刚回来就要急着跑出去鬼混，也是够急的啊！真是贱呢！

王佳芝千推万托终于离开了麻将桌，易太太装作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但心里自然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王佳芝刚回到房间收拾东西，易太太就派佣人沈妈过来给她说把自己的车子借给她用了。王佳芝诧异地问“易太太今天不是……”，话还没有说完，迎面便撞上了佣人沈妈那冷冷的眼神，那是一双硬硬的软钉子，意思是：别打听主人的事。于是王佳芝识趣地没有再说下去。

（佣人的眼神进入镜头）

王佳芝坐上易太太的轿车，向咖啡厅驶去。王佳芝心事重重地坐在后座，不经意间一抬眼，突然又看到一双监视的眼睛，那是易太太的司机在通过后视镜观察她，佳芝心里一阵发毛，没话找话地找了个话题聊起上海的车子没有香港多，掩盖自己的心事。

（司机的眼神通过后视镜进入镜头）

车子开到凯司令咖啡厅对面，王佳芝下车进入咖啡厅，这里又有一段非常精彩的眼神戏。首先是王佳芝不断地回头，不断地回头观察周围的情况。她的直觉感觉到周围氛围有点奇怪，似乎周围有很多眼睛在盯着她，有一些她察觉到了，有一些没有察觉到，比如她在回头时她前面店里的这两双隔着玻璃的眼睛她就没有注意到。

她每一次回头，都看到疑似特工的身影，和他们看着她的眼神。

每个特工似乎都在盯着她，佳芝心里感到一阵发毛，疑惑不解。

镜头扫了一遍街，也就是王佳芝的眼睛扫了一遍街，路人一晃而过，而盯着王佳芝的那些特工的脸清晰可辨，这是一种明确的、一致化的拍摄手法。

王佳芝回头观察了好几次，没太搞清楚什么情况，然后迟迟疑疑地进了咖啡厅。就在咖啡厅门口，她又撞上两双眼睛，两双正在观察她的眼睛，就是刚才隔着玻璃观察她的那一男一女，他们观察她很久了，观察了她从下车过马路不断回头到进店里的全部过程，而王佳芝才刚看到他们。

她进入店中，这两双眼睛仍然在盯着她看。

佳芝好歹也是经过训练的小特工，她觉得这两个人也很奇怪，心生疑窦，找个座位坐下后盯着他们走了出去，才稍稍放心。然后开始向服务员借电话打电话。

就连打电话的时候，她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身后有眼睛在看着她，于是她转过身背对着那两个白衣人说话。

打完电话，传完情报，坐回座位上，喝一口咖啡，补一点香水，心头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地，多日来的提心吊胆今天终于马上就要有结局了。王佳芝放松下来，突然感到身心疲惫，默默地发起呆来，想起四年前的时光，那一段青春岁月，是全部故事的开头。王佳芝沉浸在回忆中，全然忘记了街上的那些眼睛。

那时广州城兵临城下，岭南大学仓促南迁，大一新生王佳芝坐在南迁的车上，时事维艰，前途渺茫，这少女的眼神是清澈的、清纯的，同时又是忧郁的、沉重的。

同一个学校，同一批学生，有的随校南迁香港，有的参军北上抗日，两波学生在路上相遇，南迁的学生停下来为北上抗日的学生让路。有女生向参军的男学生喊出“打胜仗回来就嫁给你”的话，引起一阵嬉闹。王佳芝循着嬉闹声转过脸，在人群中看到一位白衣男子，一个气度轩昂的白衣男子，她忍不住盯着他看了很久。

还没走到香港，广州沦陷的消息就传过来了。途中休息时，王佳芝和那位喊出“打胜仗回来就嫁给你”的师姐坐着聊天，这位叫赖秀金的师姐几乎毫不掩饰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不会再回去了，因为打仗我才有机会到香港，我一定要出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所以她喊的口号“打胜仗回来就嫁给你”就是一句糊弄人的假话，导演通过这两处对话迅速地把赖秀金的形象勾勒了出来。性情单纯的王佳芝诧异地看着她，感觉人性真是复杂啊。

香港，海滨沙滩，白云飘飘，王佳芝通过赖秀金结识了那位叫邝裕民的白衣男子，参加了他的爱国话剧社，也在一次聊天中知道了赖秀金是暗恋着邝裕民的。她于是只能把她对邝裕民的喜爱藏在心里。

她常常站在暗处，看那舞台中央的邝裕民，盯着他看，怎么都看不够，心头小鹿乱撞。

少女王佳芝对爱情充满憧憬，一个人看爱情电影时看到泪流满面，感同身受。（这一部分可参见本系列影评之《电影里的电影：是什么让她情不自禁泪如雨下？》）

虽然是学生办的草根话剧社，但排练的话剧非常成功，演出效果不错，佳芝成了当家花旦。演出当晚，大家聚餐庆祝，然后又冒着小雨搭上二层公共汽车，外面细雨霏霏，车内热情似火。她把头伸出车窗外，一滴雨水恰好滴到脸上，水花四溅，那是她最幸福的一刻。

邝裕民跟着她坐了过来，对她说“谢谢你”，眼睛里都是炽热。

她没有回答“不用谢”，没有回答“这是我应该做的”，她反问他“为什么”。然后两人都低头笑了，各自羞涩，各自含情，他们都知道，这是爱情的味道。

但她没有看到，身后赖秀金那张妒忌的脸，那双失落而嫉恨的眼神。

她原本只是爱文艺的，并没有想着去上阵杀敌报销国家，没有想着要去以身冒险为国除奸，但当她喜欢的人提出这个建议后，为了那朦朦胧胧的爱情，她仍然义无反顾地决定了，决定参与到他的事业中去，她伸出手的时候，迎着的仍然是她爱恋的白衣男子那热烈而炽热的双眼。

终于与易家攀上关系，引得易先生易太太出门，大家一阵紧张兴奋，又一场话剧上演了，但与舞台上的话剧不同，这次“没有机会再来一遍”。邝裕民叮嘱大家一定注意，王佳芝对他说“你自己也是”，眼中尽是温柔与关切，像是在对爱人的叮嘱。

易先生第一次出场了，他的眼睛藏在墨镜后面，隔着车窗玻璃看了一下这一车小菜鸟，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看见这一车小菜鸟时的真正想法，他是一个搞特务工作的，阅人无数。

易太太也是戴着墨镜，坐在车里问麦先生的工作，扮演麦先生的欧阳只能回答出排练时记的台词“出口贸易”，可能觉得这个回答太干巴巴了，又加了一句“进口也做”，紧张地汗都要流下来了，再下去就不知道该说啥了，邝裕民生气地皱起了眉头，王佳芝赶紧救场说“易太太您这里环境可真好”岔开了话题。

四人逛街闲聊时，易太太隔着墨镜打量了一下邝裕民，又问起他的工作。邝裕民镇定地捏了个谎说我是在广东教书的小学教师，易太太说难怪气质好，不是大学生就是教书先生。也就邝裕民和王佳芝的心理素质还可以，如果是欧阳的话，一听这“大学生”三个字还吓得又出一身汗。就连易太太都能一眼看出他们像大学生，阅人无数的易先生会不会看出来呢。

王佳芝终于成功地打入了易家，常常陪易太太打麻将。在一次打麻将中，她亲身经历了易先生和他的相好萧太太用眼神传递信号相互勾搭约会的情况，就像三年后易先生对她用眼神传递信号一样。不过王佳芝虽然现场经历了，但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这次眼神勾搭。

（易先生出门时候给易太太说夜里我会晚一点回来时，萧太太投去接收到信号的眼神）

易先生和萧太太两人眼神勾搭时，易太太显然是知道他老公晚点回来的真正原因的，很艰难地笑了一下，说话的时候都带了点哭腔。（陈冲的几处强颜欢笑的哭腔表演是甚为精彩的）

时间过去一个多月了，暑假都快要结束了，刺杀行动毫无进展，大家越来越焦虑，团队里起了争执，有人抱怨这个行动不靠谱。邝裕民一气之下说“我自己找个机会下手，后果由我自己承担！”。王佳芝眯着眼睛看着这个自己心爱的男人，不忍心他去冒这样的险，心中泛起一阵怜惜，她要帮他。

接来下便是王佳芝瞅准机会在下大雨打麻将那天里在牌桌上成功地勾引了易先生，这一部分的眼神戏份也是非常精彩，不过在前文《王易二人在麻将桌上是如何心领神会勾搭成功的？》里已经有过比较完整的描述，此处不再赘述了。

在雨天麻将里，王佳芝成功地给易先生留了电话。几天之后的工作日中午便接到了易先生的电话，约她出去裁衣服、吃饭。在裁缝店，王佳芝陪着易先生试衣服，曹副官在店外巡逻守卫。那时易先生的安保程度还没那么高，出门带个曹副官就够了。易先生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更在看镜子里的这个女人，他对衣服没兴趣，“要怎么改，你决定。”然而他顺便从裁缝那里调查了一下麦太太是不是经常在这里做衣服，好在王佳芝事前把裁缝买通了，没有暴露。

然后两人来到一处西餐厅，两人吃一顿有钢琴伴奏的浪漫晚餐，这一场戏的眼神交流也是精彩的，易先生是在以约会之名对王佳芝做背调审查，王佳芝则在抓住机会勾引易先生上钩。对这段戏的内容及眼神分析见本系列前文《易先生为什么不推开王佳芝那扇充满诱惑的门？》，本文不再赘述。

（易先生从头至尾都是一种审问调查的姿势，这也是他的职业习惯）

（王佳芝则不断挑逗对方上钩，最后趁着点烟两眼放电，娇嗔妩媚，哪个男人能抵挡住这双直勾勾的眼？）

深夜晚归，易先生把她送到门口。临进门时更是用反问的语气邀请他上来坐坐，月色笼罩下的美丽女子王佳芝，轻轻地嗔怪着他要是不忙工作就先把车子打发了上来坐坐，如在耳边呢喃，一个丈夫不在家的年轻少妇深夜时刻邀请你进去坐坐，你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拒绝了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然而他拒绝了，目光幽深不动声色的易先生，脑子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黑的地方他不去，不放心的地方他不去。

王佳芝以为老易只是忌惮麦先生所以不敢进她的家门，下次如果再约的话就很可能要在别的地方正式做他的情妇了，然而自己还是一个处女并不是少妇啊。为了进一步完成麦太太这个身份的塑造，王佳芝进一步牺牲了自己。这一系列的表情、眼神戏份见前文《从五场床戏看王佳芝的变化与剧情发展》，此处不再赘述。

然而最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易先生再也没有约她，而且很快离开香港回了上海，王佳芝怅然若失一声叹息，自己真傻啊。终于在曹副官找上门来被群殴击杀的那天晚上逃离了现场，逃离了这个团队，消失在黑暗里。

三年后的上海，王佳芝借助在舅妈家里，早上跟着群众排队领米，表情木然，一脸呆滞。

领完米，她走过街道，行过弄堂，身边人来人往，但没有人关注她，没有人看她，每个人都像不存在一样。这种情形与后来王佳芝被到处的眼睛盯着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出门，一个人去上学，一个人看电影，周围人来人往，但没有人关注她，她是埋入人群中的一粒沙子，没有人认为她和别人有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她看完电影一个人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她背后出现的那双熟悉的眼睛。（关于王佳芝看电影的内容分析，同样见本系列前文之《电影里的电影：是什么让她情不自禁泪如雨下？》）。

那是久违了的赖秀金，寻了她三年的赖秀金。知道她喜欢看电影，赖秀金终于在电影院里找到了她。不过赖秀金并没有直接和王佳芝打招呼，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正式被收编的特工人员，她要按照组织纪律先向上级报告。

来与她接应的是赖秀金的领导邝裕民，当年的那个白衣男子。他站在晨曦的阳光中，脸却被挡在阴影里，然而还是那熟悉的坚定的眼神，只是三年不见，多了几分沧桑。王佳芝以为是在自己家门口与三年前的老朋友邝裕民偶遇了，她不知道邝裕民是在接到赖秀金的线报后才找到这里的。而邝裕民之所以能找到王佳芝借助的舅妈家的家门口，很显然赖秀金是从电影院就开始跟踪王佳芝直到确定了她的具体居住地才离开。

这个曾经她深爱的男人、她为了他的事业甘心付出的男人对她说“我们那件事，还没有结束”。那一瞬间，她分不清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事业，还是因为不甘心自己曾经的牺牲——那些沉没成本——几乎没有太多犹豫她便答应了邝裕民的要求，再次回归团队，重启三年前的刺杀任务。

此时邝裕民的团队已经是被军统收编的半正式特工团队了，接受军统上海站老吴的直接领导。在朝阳书店二楼的联络点，邝裕民介绍王佳芝会见了领导老吴。大白天，老吴坐在日光灯下的方桌前，眼光刁钻地审视了一下王佳芝。

老吴与易部长在各自阵营里都是重要人物，都是重要的特工领导，也都是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熟人了。不过易部长虽然是个特务头子，但表面是儒雅的，也自认为是读书人，经常练练书法写写对联，而老吴就更粗犷直接很多了，当然他们俩的狡猾程度是彼此相当的，不然也不会成为长期不相上下的对手。

（老吴交代王佳芝时那单刀直入的眼神）

而这个时候做了汪政府特工部长的易先生，也是狰狞可怕的，他没有三年前在香港时戴着墨镜的那副儒雅相了，也没有后来再次见到王佳芝后的那种平和相，他照镜子时的脸是扭曲的，眼神是凶狠毒辣的，三年来在上海他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了，和老吴的军统之间有着你死我活的暗杀比赛，即使回到家里他也很难放松下来。

他听到楼上谈话声，过来一看，果然是麦太太，那个三年前笼罩在月光中邀请自己进家坐坐的女人，那个可爱又有点小麻烦的女人，见面的第一句话是“易先生一定忘了吧？”，这话在旁人听来是一句正常的话，在两人之间却是一句撒娇的嗔怪的挑逗的话，因为毕竟曾经有过一次那么罗曼蒂克的约会，不为外人所知的约会，怎么可能忘了呢？

他的面容一下子温和下来，刚才照镜子时的狰狞表情荡然无存。就连旁边的牌友都对易太太说“你们那口子，脾气真好。”

王佳芝起身去拿带给易太太的礼物，迎面便撞见张秘书，又是那个神秘的张秘书。张秘书疑惑地盯着她，心里想这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是个什么人物，要派人调查一下。

擦肩而过后一个上楼，一个下楼，王佳芝忍不住扭头再看他一下，看到张秘书还在盯着她看。张秘书想，这个人要调查一下；王佳芝想，这个人要给邝裕民汇报一下。

在和邝裕民接头时，王佳芝就把这一重要情报报告给了邝裕民。而邝裕民显然对这个张秘书的情况不了解，问她“什么名字？”对重要敌人的身边重要人物的情报都没有掌握，再次说明了张秘书的神秘性。

王佳芝与易部长单独见面的机会却不多，在住进易家当晚两人在房间里独处过几分钟，王佳芝怜惜地说“你瘦了很多”，这是他们见面后她的第二次说他瘦了。第一次是当着易太太的面以疑问的口气说“易先生好像瘦了一些？”，第二次便是独处时的这句肯定语气“你瘦了很多”，这是一句有份量的话，表明了对他的爱惜之情心疼之意，当然还有挑逗之意。

两人的第二次单独见面，是易太太故意放水的。王佳芝也终于献身给了伟大的革命事业。事后她笑了，眼角眉梢与嘴角，都是一种成功后的欣慰的笑。

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后，交通部长夫人马太太几乎第一时间就察觉出来了，这不仅是来自于女人的直觉，更因为她原本就是易部长的情妇，眼看着这易部长家里住进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妇人，而这几天易部长又对自己冷落了起来，那这两人之间一定是有勾当的。从听评弹戏开始，马太太便时不时地用眼神之剑刺向王佳芝了，死活地看她不顺眼。

就连王佳芝有意向她示好，说“我马上就要回香港了，你要有什么东西想要，我可以给你带回来”时，她也是一脸鄙夷地笑了一下，吐出烟圈，转过头去没有答话，搞得佳芝十分尴尬。

王佳芝却并不能完全拴住易部长，在张爱玲的原文里写着“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王佳芝一度怀疑他是否还有其他女人，如果他对自己失去了性趣那就没法完成任务了，之前的付出也付之东流了。又有好几天没有看见易先生，王佳芝一大早便披着衣服在楼道里找，撞见佣人沈妈，沈妈告诉她易先生去南京出差了，王佳芝一阵失落走上楼去。这时，沈妈的监视性质的眼神再次出现了。

沈妈盯着王佳芝的背影，目送她走上楼梯。沈妈是眼线，这时很明显的了。

一天晚上，在特工大院门外，王佳芝坐在车里等易部长，一连等了两个小时。她听到身后传来叮叮咣咣的钉鞋声，她回头看去，都已经大半夜了，这特工总部门口的修鞋师父还在修鞋、烤红薯的师傅还在烤红薯、修自行车的师傅还在修自行车，很显然，这些也都是眼线。

易部长终于工作完出来了，目送他们乘车离开的仍然是那个一脸阴沉的张秘书，这个神秘的人物……

在按照易先生给的信封第一次进入珠宝店前，王佳芝终于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全体战友们，这次相见没有语言的交流，没有肢体的交流，全部都是眼神的互动。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站在隔壁店前的赖秀金。

第二眼看到的是站在对面电影院门外的欧阳和梁润生。

第三眼看到的是老吴的一个手下枪手。这个枪手王佳芝是认识的，因为在一次向老吴汇报工作时碰过面。

第四眼看到的是邝裕民和黄磊。

第五眼看到的是老吴的另一个枪手手下，也是和王佳芝见过面彼此认识的。

五次回头，看到七个战友，他们都与王佳芝有目光的交流，他们分散在这个街道的几处重要位置，在关注着她保护着她，她是安全的，她推门走进了珠宝店。

踩点完成，刺杀地点就选在珠宝店里了，下一步就是要王佳芝把易部长约进珠宝店，然后一群人贴近射杀即可。而把易部长约进珠宝店是相对容易的，因为有合理的理由：陪我去取钻戒；以及位置的优势：与凯司令咖啡厅临近。在终于等到王佳芝的电话暗号后，邝裕民起身，向屋内的人宣布：“行动！”

（这屋内的7人，便是王佳芝在珠宝店门口见过的7人小组）

打完电话，坐在凯司令咖啡厅里，以前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在王佳芝的脑海里过了一遍。等了良久，最后终于等到了易先生的车。

当他揽着她的腰走过路口走进珠宝店的时候，王佳芝再次回头观望，回了好几次头，这次感觉却更奇怪了，似乎什么人都没有看到。

她深感奇怪，按理来说这是已经沟通好布置好的刺杀场地，怎么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有呢？从打电话到现在过了至少一个多小时了，他们七个人怎么一个都没有来呢？她的诧异引起了易先生的注意，他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躲闪着说“没有什么”。

但是心里仍然忐忑，眼前见到的都是没有见过的奇怪的人，感觉他们在盯着她看。

上到珠宝店二楼，在坐下时她按住帽子探身观察了一下楼下，发现那两个男人什么东西都没买就出去了，这是什么情况？佳芝又一次感到迷惑。

在拿到鸽子蛋钻石成品时，她瞬间被这鸽子蛋粉钻的光彩夺目和精美绝伦触动了。她问他“你喜不喜欢我选的钻石？”对面这个男人回答说“我对钻石不感兴趣，我只想看它戴在你手上。”这是多么感人的情话啊。

她要摘下来，他要她戴着，她说我不想戴那么贵重的东西在街上走，他捉住她的手，说“你跟我在一起”。她心里轰然一声，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若有所失。这么多年了，她终于遇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一个真心待她的人。然而，太晚了。

一切轰然坍塌，尘土飞扬，王佳芝昏天暗地，血往上冲。

太晚了。她内心剧烈地挣扎着。

终于颤抖地对着他说出了第一声：“快走”，声音颤抖到她自己也听不清楚，大概因为她还没有想清楚。他疑惑地看向她的脸，用眼睛询问她说了什么。她终于清晰地说出了第二声：“快走！”这是想清楚了。

他最多只迟疑了0.05秒，然后瞬间就明白了。“他脸上一呆，但是立刻明白了，跳起来夺门而出，门口虽然没人，需要一把抓住门框，因为一踏出去马上要抓住楼梯扶手，楼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听见他连蹭带跑，三脚两步下去，梯级上不规则的咕咚嘁嚓声。”然后“听见汽车吱的一声尖叫，仿佛直耸起来，砰！关上车门——还是枪击？——横冲直撞开走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浑身疲软像生了场大病一样，支撑着站起身走下楼，左手中指仍然戴着那六克拉的鸽子蛋钻戒。

王佳芝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转了几圈也没有叫到车。直觉告诉她要快速离开现场，但是她在一个服装店橱窗前停下了脚步，看着那橱窗里的模特和那模特身上的大衣。“车如流水，与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层玻璃，就像橱窗里展览皮大衣与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们一样闲适自如，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关在外面。”

终于叫到一辆车，一辆车把手上拴着一只纸扎红绿白三色小风车。车夫是个高个子年青人，在这当日简直是个白马骑士。他回过头问她“回家啊？”，一脸灿烂的笑，笼罩在夕阳余晖那金黄色的光里，像是金黄色的希望。

她呆呆地答了一句“哎”，神情涣散，目光游离，我已是将死之人，哪有家可回？

年轻的车夫紧蹬慢蹬，三轮车在人群里穿梭而过，然而最终仍然在封锁线前被拦下。她转过脸，看到有警察在看她。

她微微地笑了，从衣领里取出那粒毒药，耳边响起的是三年前在话剧社时邝裕民的那句“王佳芝！”和赖秀金的那句“上来呀！”，那是这一切的开头啊。那时她眼神清澈、目光明亮，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清纯少女，不会知道走上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闪回三年前）

虽然把毒药取了出来，但她并没有做到老吴所要求的“动作要快，一定要在他们扣住你的手之前”把毒药吃下去。于是王佳芝被捕，当晚十点前被押往南郊石矿场，与被捕的邝裕民团队另外五个人一起执行枪决。这是她在三年后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话剧社朋友们聚齐。赖秀金流着泪，怨恨地望着她，她怨恨她出卖了他们。

邝裕民看她的眼神也是怨恨的愤怒的，但更多是失望的，还增加了一些复杂。他可能也没有完全想明白，如果是王佳芝叛变出卖了大家，为什么也会被一起枪决？

她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觉得什么都没必要说，转过脸面向那死亡的黑渊。

易部长在晚上十点前回到家里，直接进了王佳芝住过的房间，他要在这里送她走，这是他内心里隐秘的仪式。易太太原本在楼下强颜欢笑地打麻将，听他回来后跟上来对他说傍晚时张秘书来搜过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易太太声音都变了，两腿发软，眼睛里充满恐惧。

十点钟响，像雷霆一样敲下，震耳欲聋，他打了一个冷战，闭眼听完这十次钟声，像是在听南郊石矿场传来的枪声。

钟声响过。他缓缓起身，走出房间。全剧终。

以上便是用一系列关键眼神串联起来的《色戒》剧情，最后再补充一个故事开头时的眼神戏，一个非常容易被人忽视、可能被99.9%的观众忽视了的眼神戏。

那是故事最初的开头，那天在随校南迁的路上，王佳芝在不经意间第一次看到了邝裕民，那个气度不凡的白衣男子，那个吸引她瞩目良久的白马王子。

不过这里要补充谈的并不是王佳芝和邝裕民的第一眼相遇，而是要谈一下随校南迁的邝裕民与参军抗日的学生之间的眼神交流。

在上图里，这一车刚参军的学生军卡车轰隆隆开过，从随校南迁的邝裕民眼前开过。而邝裕民是谁呢？邝裕民是学校里的明星人物，是宣传抗日的积极分子，邝裕民为什么没有参军？其中原因导演后来借赖秀金之口解释了，因为他哥哥参军战死了所以家人不让他参军。但是这内中原因其他学生并不一定知道，尤其那些参军抗日的学生，会觉得你邝裕民天天在学校里喊着抗日，真要抗日的时候你却跟着一帮女生跑了啊，原来你也就是个嘴炮抗日啊，真是鄙视你啊。

参军学生的这种心理有没有呢？导演通过眼神是表现出来了的。在上图里，参军学生的卡车已经快要开过去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邝裕民站在南迁的车里。在卡车开过去的最后一刹那，车尾距离邝裕民最近的那个学生突然回头看了一下，咦，那不是邝裕民吗？他没参军啊？

然后第二个学生也看到了，奥还真的是邝裕民啊，他真的没参军啊，两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邝裕民的身上。

然后第二个学生转过脸和身边的同学低头私语起来，这谈话内容必然与他的新发现有关。他们说的具体内容固然不清楚，但无非是：邝裕民没去啊？南迁了啊？原来是个嘴炮啊！算了算了，别睬他，那种富家子弟不都那样嘛……

导演在这一秒钟的镜头里，安排了三个学生回头看向邝裕民，然后低头私语，这很显然都是有用意的，都是眼神戏的内容。同学们的这种意见看法，邝裕民自然也是捕捉得到的，所以他不满足于在话剧社里做抗日宣传，而要去真刀真枪地干一票大的。

结尾

剧中马太太的饰演者是演员苏岩，在一次受访中，苏岩谈到她参演的那局开场麻将戏，她说：“拍那场戏的时候，导演经常是让我看完了王佳芝就要看易先生，然后在王佳芝说话的时候还要瞟别人的反映。这种变化不仅要求迅速，更要准确，同时还不能打错了手里的牌，那种要求简直是细到毫厘！”

我想补充说的是，不只是开局麻将戏的要求是细到毫厘，是《色戒》的整部电影，158分钟，都是细到毫厘。

《色戒》是迄今为止华语电影里眼神戏最多、完成质量最高、最成功、最精彩的一部电影，没有之一。

当前中国的所有电影导演和演员，都应该好好研究学习一下《色戒》，看这部电影里的演员们是怎么用眼神演戏的，看李安是怎么设计这些眼神戏的，够所有人好好学一学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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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

• 《色戒1:易先生为什么不推开王佳芝那扇诱惑之门？》
• 《色戒2:王易二人在麻将桌上是如何心领神会勾搭成功的？》
• 《色戒3:从五场床戏看王佳芝的变化与剧情发展》
• 《色戒4:李安在色戒里埋藏的九部电影及其用意》
• 《色戒5:钟表、镜面、眼神构成这部杰出作品的三大悬疑要素（上）》
• 《色戒6：那天，王佳芝摸到一副红中暗杠，心中一阵暗喜以为大事可成》
• 《色戒7：王佳芝所接受的密码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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