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地下室”:陀思妥耶夫斯基“文心”骊探

陀思妥耶夫斯基

一、出生:阴狂与善慧的合奏——悯郁情怀

伟人的出生似乎总是“火与光的爆炸”,我们经常可以社会庸俗学式地寻绎出一些让人信服的“精神脐带”蛛丝马迹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之父贪淫善妒,喜怒无常,心性可谓暴戾恣睢,刚愎自用。早期的军医生涯让他眼里时常闪着手术刀一般锋冷的寒光,后期暴发户一样农奴主威权的享有,更让他那种阴狂的无耻找到了最快感的餍足,怒詈毒虐农奴,蹂躏践踏农奴女,酗酒殴妻,漠冷子女,最后的下场是在农奴报复的仇恨血泊里横死毙命,可谓生也痛快,死也淋漓。

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母天赋才性,能曲擅笔,柔慧贞娴,温文尔雅,情操像冰雪一样清彻,良心像白玉一样净洁,如此温润之女性命运却蹇坎多舛。先是被丈夫疑为不忠,横加责斥,饱受心灵痛楚的捣折,偏又是诗性情怀的痴心女,像所有痴女恋无赖的苦境一样,向丈夫辩污清白的书信写得可谓杜鹃啼血,字字摧心,悱恻爱怨,声声无悔。最后不幸为病魔所虏,在凄凉无望中留下了最哀苦的绝唱,可谓生也悲戚,死也悲戚。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父母精神品性的合奏,父亲的阴狂给了他病态一般恶魔的热情与生命强力,母亲的良慧给了他一颗多情而悲天悯人的心。出生的外部社会环境是医院的病苦、贫民的弱苦以及荒村的败苦,可谓阴寒森森,满是苍凉。“阴狂”与“阴寒”的合力造就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阴郁”,而这种“阴郁”的心魂底色却因了母亲“阴德”(温悯的良知)的透染,便内在地镀上了一层人性黄金的光辉,是为悯郁情怀。


泥垢里的金光

二、人性黄金·烧亮灵魂·烛照苍生

伟大的作家往往都有仙姿灵态伟大的个性,虽则各种千差万别、俱俱不一,却仿佛都贮藏着大爱无疆的伟大的人性黄金,可以有泥垢,可以是地窖,可以为心狱,然而总是泥垢里的金光,地窖里的鲜花,监狱里的“澡堂”。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所有灵魂眷注大师一样,为人间所有被凌辱与被损害者洒下博爱的福霖,带着深厚而又文明的人类感情,成为一个彻底崇高精神美的不幸人物的勇士,即便钉上煎心的精神十字架,也要为世人热情孜孜地展示一个干净的“处于不怕火烧的保险柜中的先知世界”,用血浸的语言去把人们的心灵烧亮,烧出一团湿淋淋、沉甸甸的真理,是爱的真理,是善的真理,亦是美的真理。苍生在真理光辉的沐浴下便不再孤独地有福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心的旗帜上写着:“自愿牺牲,自觉自主献身,为大众牺牲自我,在我看来是人格最高度发展的标志,是人格优越的标志,是高度自我控制的标志,是最高自由意志的标志。自觉自愿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众人而被钉在十字架上,走上火刑场被活活烧死,这一切只有在人格高度发展时才有可能”。普世的至爱的情操只为人类的精神需求服务,是高贵的万世不易的人文伟力之光,是响彻千年、生生不息的自由主义精神之火,“谁欲拯救自己的生命必定失去,而献出生命的人(舍弃生命的人)必定真正使生命生气勃勃”,除了不朽便别无选择,眼里擎着睿智忧悒的魂,踏着人间病态的荆棘道,争天拒俗,抉心自食,在苦剧的思想营养中耘植、浇奠正义的奇葩,即便骨立形销,也要用最后一滴良心的泪去雕塑人间最深情的感动。

大师,大心,有大爱!


一角光花的绽丽

三、隐忍·屈抑·棺材里的“挖坟”

伟大的作家有一颗忧郁的心,为时世“忧”,为人心的幸福“郁”,永远慈悯,像一位受伤的精神上帝。他的原罪意识是普遍人类性的,无论谁犯的罪孽,都用他的疚责去担当,无论谁的悲哀,都是他内隐的愆过,他的身心时时刻刻惶恐不安,挣扎悸动,像癫痫症一样带着抽疯的痉挛为普世间的“可怜”忏悔、虔祷和祈福,梦幻一般的罪心里坚扛着崇高的“天罚”,无来由地是:经常苦眼啼血。

带着一种对真知的好奇与向往以及一颗伟大的悲悯心怀,陀思妥耶夫斯基被莫名其妙裹进一桩反政府公案,又是反动思想,又是暴力宣传,触动了沙皇最阴戾的那根野蛮神经,结果是被处以极刑——死刑。就要死了,就在死前几分钟最抑压的一瞬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内心凝静得像一团冻火,那种欲将脱离人世的心惊肉跳的死亡意识是何等铁冷地峻烈和窒息地冥狂。我们活着的人压根是无法去还原体验那种黑洞一般恐怖的死前战颤的。所幸的是刚好轮到他的第二批执行死刑,沙皇急星急火降达了赦免诏,死刑取消了,可以活了,活着多好,一种疯狂的刺激电流一般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魂螫蜇得晕厥似的麻木。前面的一批友人,十分真实地,仅仅几分钟之前,血光四射地死了,也仅仅几分钟之前,他们还血肉逼真地活着,而自己,要死了又活了,这是怎样一场鬼魅的噩梦,又带着怎样千斤的怆心、惨心的恸楚。地狱啊地狱,也有一角光花的绽丽;阴森啊阴森,却也有几分歇斯底里笑的贵真;悲凉啊悲凉,那是独一无二“死亡意识”心的“挖坟”!


瑰色憧憬的爱恋

四、苦难中的“洗澡”与“卑爱”里的悲哀

死刑的枷锁“解套”了,迎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是漫漫西伯利亚囚牢的苦役,天寒地冻,缺衣少裳,肮脏,阴冷,晦冥,霉臭,饥饿,冻馁……不一而足,还有心灵最荒凉的孤寂。囚徒中虽不乏黄金心灵俄罗斯善良的“英雄”朴民,当然也有杀人放火犯奸无恶不作卑鄙无耻到阴沟有多脏他的心沟就有多脏的阴鸷歹毒的流氓。“死”境是活人难以忍受的恶狱,“活”境也有死人髑髅般亲趋的狰狞。这就是苦难的真实的惨境,一方面在最恶心的野蛮中手抓蚯蚓吃嚼般丧心病狂地濡忍,另一方面又在罪犯也是不幸的人的俄国语境下(俄语中的“罪犯”与“不幸的人”同为一个单词)戕贬自心自身凭随恶害怎样冰雹般“盛气凌人”狂疯施受,接着会在泪眼淋漓的卑忏中为坏人开罪,为自己担忧,经常是几于心铰梦悸地气绝。手中只有一本读物——《福音书》,像心灵暗夜里导引希望的光明萤虫,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苦难中纵情“洗澡”,净化了所有生活处境所加以的种种非人道的人世寒凉。

世上基本上有两种爱情,一种炫心地热狂,一种出奇地冷忍。平庸的人把热狂演绎成残暴下作,把冷忍演绎成枯漠变态,而智识天才者却通常能把热狂演绎成多情的浪漫,把冷忍演绎成内隐不作的崇高。然而除了人间的爱,还有一种天堂的爱,这种天堂的爱也会在尘世中栖寄,栖寄在圣徒一样天使美的心窝,陀思妥耶夫斯基之真爱便是这样一种天使美的崇高的深情。服完役后,这位伟大的“文化诗学”的心灵宗师爱上了一位乡野的有夫之妇,一颗饱受孤苦磨难的心终于找到了一种瑰色憧憬的爱恋,这是一种不掺杂任何私欲的全然翡翠的精神诗意,纯化到冰晶玲珑,却并非是脱远人间的柏拉图空梦绮想。爱恋的妇人跟随丈夫去了一个边城做生意,陀思妥耶夫斯基依然痴情地守望,在诗人深邃的灵魂夜空里,即使些微萤火也会烧成伟岸的灵焰。他知道他爱她,因为他那美丽得令人痛心的珍魂;他也知道她爱他,因为他那美丽得令人忧愁的灵想。妇人的丈夫最后病死,于是她成了寡妇,本来“比目鱼”、“双飞翼”终于可以圆美“连理枝”了,不幸,又是不幸,人生无往而非不幸,寡妇恋上了另外一个年青的中学教员,陀思妥耶夫斯基冰冷的心湖顿时涌起阵阵绝望的苦澜。然而他爱她,爱得近乎圣洁,其实也许只是一种理想美的幻影,或者更可能是他风雨过后人生的一种永恒性无助的彩虹色期求。他希望她过得幸福,她幸福便是他生命意义中一切的一切,陀思妥耶夫斯基隐忍了心中的爱,或者说内化成一种更硕美的大爱,孜孜良苦为她的心上人——一个近乎庸俗的青年教员更有希望的前途四处奔波求情,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像一位圣伟的基督顶礼者,俄罗斯神奇的大地上因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圣爱”弥漠着一股浓情苦哀的人间奇香。


人文式和谐的澄明

五、澄明·婴孩·好人

陀思妥耶夫斯基希望价值中心的主体——人能够完美人性地走向一种人文式和谐的澄明,经常在作品中将人性不带任何面具与有色眼镜地、赤裸裸地无遮蔽呈现。这就是无与伦比的双声复调对话艺术,对于人物性格的塑造从来不线性地、全知全能地上帝式“天眼”判决,让人物与自己深心对话,驳难、指摘、决疑、释惑,在一种未完成式的心灵深度纠问拷打中鞭出其全部主体的复杂性。让主人公与假想的“他者”对话,一边厉审一边自赎,不放过任何一种精神垄断性声音的独裁,从而将内在的自主独立意识表达得“脓血淋漓”,这是一种真实人间、真实人性的真实澄明镜境。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谁有望成为婴孩,谁才有望走向上帝。孩子是最自在地面对当下存在的,既没有“过去”的扰攘,也没有“将来”的伤侵,实实著著地欣悦,无忧无虑地逍遥,自对着纯净的本心,映照着单纯的高贵,在毫无瑕滓的清明稚目中闪射着宇宙里最珍秘的真理,谁能回归孩童原始心资,谁将召引神界华严天堂。

最让世人惊魄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一种非常另类狂悖的人性感验:他们不好,因为他们不明白自己是好人。也就是说,一旦人们省思性地意识到自己就是真善美的“好人”天使,那么所有的人间恶罪将为之畏葸却步。强奸犯明白自己是好人了,他们不会去强奸幼女;杀人犯明白自己是好人了,他们断不会去宰杀无辜……

“当你用自己的眼泪浇灌大地,当你用自己的眼泪做礼物送人,你的愁恨即刻会烟消云散,你将感到无限的安慰”,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令人感动的诗性人生文化哲学。伟哉大师,灵火永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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