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医一院爆燃事件背后:那个危险的肾病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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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侯雪琪
年轻人卢云才一离开村子,走进医院血液透析室,就换了另一副模样。他是尿毒症患者,一名有着十多年血透经历的病人,是判决书里的纵火犯,也是新闻里在医院制造爆炸的精神病人。
卢银华最后一次见到卢云才是在2021年1月20日下午六点多。
这个39岁的肾病病人出现在卢银华的小卖店里,扒拉了两下烤火盆里的炭火火苗,要了一杯热水,含了一口,再用力啐了出来。十分钟后,匆匆离开。
两天后的1月22日上午10时52分,卢云才带着他自制的爆燃物和菜刀,走进他曾经就诊过的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以下简称“浙医一院”)肾病病房,制造了一场爆炸。
他先是在六楼病区丢出了“炸弹”,被一名医护人员发现并踩灭,爆燃并未成功。一分钟后,卢云才又跑到五楼,把手里的“炸弹”扔向了护士台。爆炸物爆燃后,他掏出菜刀挥向了现场的医护人员和患者。
据杭州警方1月23日通报,三名医护人员和一名患者在此次事件中受伤,目前伤势平稳。嫌疑人卢云才当场被警方控制并带至公安机关审查。
事发的两个楼层皆为血液净化中心,是肾病病人为维持生命进行“血液透析”的重要场所。网络上流出的现场视频显示,案发后,五层护士台区域的天花板部分已受损脱落,楼道间残留血迹。1月22日晚,全现在在事发大楼现场看到:医院六层仍在正常运行,五层则暂时关闭。一位患者介绍,案件发生后,五层的病患已被紧急分流至其他楼层和分院就诊。
浙医一院爆燃事件现场 图源:澎湃新闻视频截图
当天下午,浙医一院发通报说明情况,称突发事件与医疗活动无关,全院职工强烈谴责犯罪行为。当晚,几位病人和家属聊起白天事件时仍惊魂未定,大声斥责施害者“神经病、心理扭曲”。此前,他们并未见过该男子在此地就诊,但听说以前在这边做过血透。
案发后,杭州警方连发三条通报,还原了更多案件细节,指出嫌疑人作案动机系因长期患病在多家医院就诊不能根治,遂产生报复心理,购买烟花爆竹自制爆燃物,选择其中就诊过的浙医一院实施了犯罪行为;同时指出该嫌疑人2014年曾因放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法院认定其患有偏执性精神障碍,案发时为限定刑事责任能力。
全现在获得的一份刑事判决书显示,卢云才2014年确因放火罪获刑三年。2014年1月24日凌晨,他带着汽油、打火机和木棒先后潜入浙江省人民医院和浙医一院纵火,所幸被及时发现,未造成人员伤亡。
没想到,七年后的几乎同一时期,卢云才将积压已久的、满腔燃烧的怒火包裹进燃爆弹,再一次投向了浙医一院。

01

最后的年轻人

坏消息是在1月22日下午,由几个民警带进淳安县巧塘村的。
从千岛湖镇驱车70公里,经过几十个沿途叫卖的橘贩,才能到达卢云才位于山林里的老家。村里多是些留守的老年人。有村民告诉全现在,青壮年劳动力大多外出务工,剩下的老弱人群以养蚕、采茶为主要收入来源。
39岁的卢云才由于患病多年,成了村里唯一一个留守的年轻男性。
民警到了卢云才家,先是带走了独自在家的卢云才母亲。据邻居透露,临走时,卢母神色匆忙,走到门口想起要带点钱,但被劝阻了。之后,警方在村里摸排走访,卢云才在医院“放炸弹”的消息很快在这个一百多户家庭的小村庄里不胫而走。村民们感到意外:都知道这个小伙患病多年,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干出这种事。
卢云才家的邻居卢爱君记得,卢云才小学四年级就查出肾病,那时大概十来岁的样子。上世纪90年代,村里医疗条件不好,家里吃得也不讲究,卢云才的病情每况愈下。19岁那年,他被确诊为尿毒症——这意味着肾功能衰竭已经进入终末期,之后便和医院分不开了。
身体不好,但卢云才在村里人缘还不错。提到他的名字,几个缺了牙的老太太笑着评价,“是好的,很乖的”、“碰面都会笑笑打招呼”。卢爱君则记得,卢云才脑袋瓜聪明,小时候成绩很好,为了治病,高中时休了学。娶妻生子更是没了指望,很多人为他可惜。
卢云才的家
这个家里,母亲是照顾卢云才的主力,农活家务一肩担,从来不让儿子干。在卢爱君的描述里,卢云才会和母亲拌嘴,还怨过母亲最初没带他好好治病。有时聊起儿子的病情,卢母边说边落泪,“可怜,人家这么大的孩子早成家了”,邻居们避讳疾病,光听着,不敢再追问。
六十多岁的卢强也和卢云才家做了几十年邻居。在他的印象里,村里其他年轻人出去打工的那些年,卢云才也离开了家,由母亲陪着长期在外地看病,“杭州、千岛湖都看”,一年到头都不见回。早些年看病,报销比例低,卢父就一直在外打零工挣钱。如今,他快70岁了,每月除了领一两千元退伍军人养老金之外,还在千岛湖镇上当门卫补贴家用,“都是为给儿子治病”。
父母年迈,卢云才没有劳动能力,年长几岁的哥哥卢云民成了家里唯一的指望。卢云民参军后退伍,做过生意,三年前还在村里当村主任,后来进入了淳安县城一家公职单位任职。有村民感叹,如果不是因为生病,卢云才大概也会和哥哥一样有出息。
卢强记得,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盖楼房那些年,卢云才家还一直是土房,直到大约五年前,卢云民掏钱给家里翻盖了新楼。三层的洋房建在山坡上,气派宽敞。那年春节,少见团圆的一家人都回了村,聚在新房子里过了一个齐整的年。
有村民记得,再往后推一两年,卢云才和母亲才从外地回来,常住村中。彼时,流言隐秘而刺耳。人们猜测着这家人“为什么回来了”,大概是“治不好,没医院要了”。
2018年,时任村主任的卢云民曾陪同县领导在村里考察扶贫,弟弟卢云才成为被帮扶对象。账号主体为淳安县委组织部的公号“千岛湖先锋”有一篇记录当时工作的文章这样介绍卢云才:自2001年诊断为尿毒症晚期,未婚,一礼拜至少做三次血透,每月600元低保费,自理医药费在每月1100元左右,属于典型的因病致贫户。
渐渐地,村里人对于尿毒症和血透病人的想象,在这个三十多岁小伙身上变得立体清晰起来——每周一、三、五早上,卢云才由母亲骑电瓶车载着,去镇上的医院做血透,一做就半天;时间久了,村民记住了规律,做血透的前一个晚上喊卢云才玩牌,他会拒绝,回应“明天要上班”。做完血透回来,邻居们常会看到,蜡黄消瘦的卢云才蹲在家门口虚弱地喘气,往往需要睡几个小时才能出门。
村里人总能记起卢云才喝水的样子,这是一连串有辨识度的动作。由于肾功能衰竭多年,卢云才需要严格限制饮水。村里小卖部的老板银桃记得,卢云才有时会来买可乐、冰糖雪梨、冰红茶等饮料,但只能拿来漱口。有一次,他指着腰部向银桃解释,是因为“腰子不好,水喝了排不出去”。邻居卢爱君看到过他把成箱的可乐搬回家,站在窗前,打开一罐咕噜噜倒进嘴里,但是也只能含一下,感受完舌头的刺激,就往外使劲啐一声吐出来。时间长了,房间外墙上留下一道道深色的液体渍迹。
一瓶饮料仍放在卢云才家窗台,墙体残留着水渍
闲下来的时候,卢云才会去打麻将和扑克。眼尖的牌友们发现,最近一年来,他漱口的频率越来越高了,还总是随身带着一个空的矿泉水壶,向一旁的小卖部老板娘讨水“喝”。老板娘最近想起这个细节,以此推测他可能是身体越来越差了,心理上也扛不住了。
走访中,没有村民认为卢云才的精神存在异常。大家反而觉得,这个年轻人除了生病外,温和聪明,在老人堆里鹤立鸡群——他去小卖部和老头们打麻将和扑克,会被称赞脑子转得更快一点。一位牌友记得,就在不久前,卢云才还在牌桌上说下半年以来手气一直旺,赢了不少,并得意地掏出了8000元人民币现金,说要将钱存进手机里;他懂新鲜事物,买东西会用电子支付,还会网络购物;他会看快手的短视频,有时还会教老人怎么操作手机。
而每到春节,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村后,卢云才会更兴奋一些。泡在小卖部和同龄人玩的时候,这个虚弱的年轻人似乎真正醒来,从边缘而老化的乡村生活走向他想要的世界。

02

血透病人

年轻人卢云才离开村子,走进医院血液透析室,就换了另一副模样。他是尿毒症患者,一名有着十多年血透经历的病人。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当地医生透露,卢云才患尿毒症多年,透析至少十五年。他最早在淳安县里看,后来因为“精神上也出现问题”,又辗转杭州各医院治疗,这几年才又回到县里。此次案发前的三年里,他在淳安县三家医院都有就诊记录。每周,他在离家9公里外的淳安县第二人民医院进行三到四次的血液透析。同时,还长期在70公里外的县一医院和中医院,开更多辅助肾透析的药物。
血液透析,是一种将人体血液导入透析器、清出血液中蓄积的过多毒素和水分、替代肾脏排泄功能的血液净化技术。尿毒症是肾功能衰竭中最严重的病症,维持性的血液透析治疗能帮助减轻症状、延长生存周期,“活十几二十年甚至更久,都不是问题”。
位于汾口镇上的县二医院是一家二级乙等综合性医院。血透中心不大,在住院楼的二层,约50个病人会分批次,在每周一三五和二四六进入病房透析。1月25日中午十一时许,十来个脸色蜡黄消瘦的肾病病人正在门外等待,其中一个男人伸出胳膊,露出长期因扎针而隆起的块状皮肤解释道:血透就是用火柴棍一般粗的针头扎进去,把全身的血一边抽出来,一边过滤掉杂质输回血管。一来一去大约四小时。
“但他(卢云才)每次都撑不到四小时,三小时就要下机了,吃不消”,病友家属任金德记得“年纪轻轻但体力不支”的卢云才。他的老伴六十多岁,也是尿毒症患者,透析九年了,每次都能完成四小时透析。时间不够,会导致透析不充分,久而久之会加重病情。也因此,卢云才有时会通过增加透析次数弥补——但这意味着每周多跑一次镇上,花费也随之增加。
任金德每一次在血透室见到卢云才,都是由母亲陪着来的。任金德可怜他:无妻无儿,只能靠年迈的父母,“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呢”。
另一位四十多岁的女病友也记得,卢云才每次上透析机都难受,喘不上气,后来常常需要伴随着吸氧才能继续。治疗的过程总让他暴躁,觉得不舒服了,卢云才就“和护士吵架,骂几句,有时候医生也骂”。骂多了,医生护士们也习惯了,总是低着头忙,不理他。
再听到卢云才的名字时,一位年轻护士叹气,不愿对该事件作任何回应。而当旁人谈起医护工作面临的危险时,这位护士立马点头表示同意。
淳安县第二人民医院血透中心
平常病友们讨论看病和透析,卢云才从不参与。他总是黑着脸,也忌讳别人问。渐渐的,其他病友不敢再和他说话,“不和别人交流“、”不好打交道”,成为他给病友留下的共同印象。
任金德也越来越觉得这个男人古怪无理,原因是总看到他冲母亲发脾气乱吼,有一次,还喊着“为什么你要把我生下来”这样的话。任金德觉得他不懂事,毕竟一个60多岁的老人,风里来雨里去地带儿子治病也挺不容易的。
“一般正常的不会做这种事”,刚做完透析的病友李明斜躺在休息室里,说话直截了当。案发的那个周三(1月20日),李明还在血透室看到了卢云才,周五却不见了。当天,他在抖音上刷到了浙医一院爆燃的新闻:肾脏病病人卢某某,39岁,淳安县人。不妙,他立马反应过来。
新闻里说卢某某长期患精神性疾病,李明恍然大悟,觉得在理。上述那位当地肾内科医生表示,和其他一般病症相比,维持性血透疗法和治疗肾病的药物对精神类疾病的诱发性确实更高一点。但是他看到的卢云才情形较为严重,有时言行举止不正常,推测“可能也伴有原发性因素”。
学界关于尿毒症和血透病人精神状况的探讨较为广泛,2010年发表于《中华护理杂志》一篇关于维持性血液透析并发精神障碍患者护理的论文认为:尿毒症是一种可以引起全身各脏器损害的疾病,且并发精神障碍的发生率较高,主要表现为反应性精神病,多由剧烈持久的精神紧张或精神创伤直接引起,临床上表现为不受意识控制的情绪变化,无目的零乱动作和原始性反应。
学界的多篇论文也曾呼吁,血透室的护理应当配套精神科、心理咨询师的治疗,有针对性地疏导患者心理障碍。但放在今天的县医院,这样的呼吁显然很难落地。
长期血透的尿毒症病人们承认,他们确实普遍失眠多梦,心理压力很大。而从朴素的体验出发,他们又觉得这远不足以导致精神病,更无法构成失控至施暴的理由:“我们这那么多做这个(透析)的,也没见出现他这样的问题”。

03

纵火犯

2014年的那份刑事判决书,则将卢云才上一次的纵火,认定为一次精神病人犯罪。
那是七年前的1月24日,正值腊月廿四的小年。
凌晨2时许,卢云才坐着出租车,提着汽油桶和打火机、木棒等工具,摸黑进入杭州市下城区的浙江省人民医院,把汽油泼洒在产科病房和楼梯间,用木棍引燃后逃离现场;同日凌晨3时许,他又来到浙医一院,用相同手法在楼内放火。火灾造成两家医院吊顶、墙面、地板等不同程度损毁。作案完成后,卢云才逃往上海,当日被上海公安部门抓获归案。
据判决书上的证人证言,自2012年初开始,卢云才就在浙医一院、省立同德医院做血透,后又至浙医一院就诊。治疗过程中,卢云才怀疑浙医一院的医护人员欲加害他,经该院精神科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被害妄想症。案发后的当日9时,卢云才还给肾病中心打电话,扬言要杀人,威胁相关医护人员回电话。
判决书记录,卢云才到案后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在卢云才方面的辩护意见阐述里,作案动因系“长期患病影响心态,对医院产生积怨,为泄愤而实施犯罪”。而在当时法医的鉴定里,卢云才被认定患有偏执性精神障碍,在被害妄想的驱使下放火,但对纵火行为的认识及实施过程具有一定的辨识和控制能力,被评定为限定刑事责任能力。
最终,卢云才获刑三年,并承担两家医院提起的附带民事赔偿共47903元。卢云才对刑事判决不服,提起了上诉,但最终在审理过程中申请撤回。卢云才当时的法律援助律师吴军安对该案还有模糊的印象,他告诉全现在,卢云才精神上有点问题,撤诉也是自愿的。
如果不是这次浙医一院的突发爆燃案件,卢云才2014年犯下的放火罪并无几人知晓。只有零星几个村民听说卢云才当时在杭州犯了点事儿,具体什么事则不得而知。一位村民还记得,他曾主动说起,称自己“因为身上有病,关进去没几天就放出来了”。
七年后的1月22日,同样是浙医一院,卢云才把放火升级为了爆燃,作案时间也从深夜变成了人流量巨大的工作日上午。这声轰响声牵动了疫情防控之下大众敏感的神经,舆论斥责其行为性质恶劣,有人认为这近乎“恐怖主义”。而接下来的一周里,江西又连续发生了两起暴力伤医案,有网友甚至认为,杭州爆燃案的卢某某点燃的是一连串模仿作案的危险引线。
案发后第三天,全现在在千岛湖镇上见到了卢云才的母亲和兄嫂。卢母情绪激动地拒绝了采访,卢云才的哥哥则表示,现在想见弟弟见不了,具体什么作案动机也不得而知。
而对警方来说,寻找作案工具是他们第一时间的工作重点。1月23日下午,全现在在巧塘村看到,警方正在卢云才家中和村里排查。23日晚间的警方通报显示,卢云才于2020年12月至案发前,在其居住地使用了烟花爆竹和松香水等自制爆燃物,继而选择医院实施报复行为。
巧塘村里售卖烟花爆竹的两间小卖部
由于售卖烟花爆竹,小卖部老板卢银华被警方传唤去做笔录,但他和另一家小卖部店主都否认该烟花购于自家店铺。做笔录时,卢银华见到了警方在卢云才家搜获的一排烟花。回家后,他用手比划给村民们看:大约长50厘米、宽30厘米、高20厘米的那种包装里,空掉了两三管——应该就是被拿去加工做爆燃的“炮弹”了。
巧塘村的老人们还在猜测,这个“很乖的”年轻人到底和医院有什么纠葛。听说新闻里讲卢云才是精神疾病患者,几个老人笑了,齐刷刷地摇头:不是,他是肾病,精神很正常的。一个老人反复强调了几遍:绝症病人,治不好的。另一个村民接话:这次搞事,怕是真的完了。
他们还试图拼凑起与卢云才最后的交集,碎片不约而同定格在案发前两天的周三:早上七点多,卢母照常骑了30分钟电瓶车,载着他去镇上做了血透,并准时回到了家中;傍晚吃过晚饭,他站在房间窗前和邻居打招呼,心情看上去不错,还问对方有没有去打麻将。
“看起来一切正常啊,怎么会呢?”小卖部老板娘最后说。
村民们陷入沉默,整个村子都没有答案。
(文中受访者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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