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旅居帕米尔高原八年的汉族姑娘（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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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作者莱丽古丽，是我在新疆旅游时候认识的朋友，她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原汉族人，又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塔吉克人，这是她的故事。这是第十四篇，底部有前几篇链接，你也可以点击上方专辑阅读。以下为正文：
你园中所种的结了石榴，有佳美的果子，并凤仙花与哪哒树。有哪哒和番红花，菖蒲和桂树，并各种乳香木，没药，沉香，与一切上等的果品……（《圣经》歌曲）
阳光从蓝盖力的天窗照在我的脸上，我醒了过来，睁开眼睛，随手从旁边手包里拿出没有信号，只能看时间的手机，快中午了! 只有我一个人躺在炕上，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阿孜尔古丽婶婶和阿西亚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的身上有一种香气，这种香气有点像玫瑰，比玫瑰多一点甜味，又有点像薄荷，比薄荷淡一点，又有点像菊花，比菊花苦一点……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觉心旷神怡。这才回想起昨晚，就像打了一场仗。
记得我经不起北京摄影家的劝酒，喝了一小盅，一小盅而已，顿觉头晕目眩，然后是我躺了下来，然后是客人都散了，然后是娜西卜婶婶握着一个铜香炉一样的物件，里面燃着草药，记得她坐在我旁边，用香炉熏我的全身，口中念念有词，记得太阳穴很疼，颅内发涨，渐渐地，草药的味道令我舒适，我后来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了中午。我羞愧不已，太出丑了——丽丽从小受的可是大家闺秀的礼仪教育。第一天住别人家就睡到大晌午，这，情何以堪呀？
我忙穿衣起床，这时门开了，一双绿眼睛在阳光中闪着冰种翡翠一样透彻明亮的光，她关切地望着我，走到我身边，说:“好点了吗？”
“好了，都好了!”我点点头说。
“跟他当年一样，”她若有所思的说。
“他是谁?”我觉得娜西卜婶婶话里有话，要不是我听错了? 毕竟塔吉克语我还处于入门阶段。
“吾拉木丁的爸爸……”她低下头，躲避着我探寻的目光。
我十分不解，可又觉得想要知道别人的秘密，也不是那么容易，慢慢来吧！我——不急。
这时，门外闪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伽玛丁，他身后阿西亚嬉笑着拉着妈妈的手走了进来。
“伽玛丁，我特别不好意思，睡懒觉——哎呀，你怎么不叫我?”我穿好衣服，正要叠被子，阿孜尔古丽婶婶忙走过来，说:“你是客人，让我来。”
阿西亚跳到炕上，和母亲一起，叠了被子，放好归位。
“莱丽，当这里是你自己家，一定别客气。”伽玛丁倒一杯开水，递给我，说，“昨晚吓死我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喝了一口开水，想起来在Barney家，早晨起来，我也是倒了一杯开水给伽玛丁，说“早晨起床一杯开水利于身体健康”，没想到，他学会了! 我不由地会心一笑，说:“我没事，想不到娜西卜婶婶还懂草药，用香薰把我治好了。”
娜西卜生了火，把奶茶煮上，准备午餐——奶茶和馕。
梳洗完毕，看到夏木西丁骑着马回到家里，他把马牵到马厩，来到房子。
“莱丽，一杯酒你就醉了?”夏木西丁对我眨了眨眼睛，说。
我脸一红，说:“不知道咋回事，可能过敏吧？”猜他也不知道过敏是啥意思，哎呀，昨晚真的出丑了。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呀！啤酒能喝五瓶还不醉，白酒虽很少喝，但不至于一盅白酒就把我撂倒了吧？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他盯着我，继续开我的玩笑…
正说着，吾拉木丁走了进来，阳光照在他金色的头发上，看起来就像西方油画里的天使，仿佛这会儿他长着翅膀，能够飞起来的样子。
三兄弟长相很有意思，夏木西丁是黑发，黑眼睛，伽玛丁是棕色头发，双色眼睛，吾拉木丁是金发，蓝眼睛。吾拉木丁跟两个哥哥相比，更加瘦弱苍白，他的脸就像一个完美的罗马雕像，眼神冷漠，脸庞秀气，神情忧郁。
我们正围坐在餐布喝奶茶，只见北京记者魏然走了进来，一看到我，就急切地问: “丽丽，你好点了吗？”
“没事，魏老师，我好了! ”我忙起身说。
我们让出一个位置，魏老师坐下来，接过娜西卜婶婶递过来的奶茶，歉意地望着我，说:“很抱歉，昨晚不应该劝你喝酒。”
“魏老师，本来我也不是一杯倒的，可能是过敏反应吧？不过很奇怪，我这人是百毒不侵的，怎么会这样真搞不明白。”
“丽丽，幸亏你昨天来了，今天水就漫过铁索桥了，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安心在这儿待吧！没个十天半月是出不了村了。”魏老师说。
“我也是打算在这儿最少待一个月。”接着我把“挑战一个月古村生活”的事讲给魏老师。
“哈哈哈！”他可能觉得我幼稚，对我说的话不屑一顾，只是笑。
“丽丽，你有啥需要就跟我讲，我住在汉族村干部家，”魏老师说，“反正你我都准备多待了，不如你给我当摄影助理吧！”
“没问题，我可以跟魏老师您学点摄影!”
喝了奶茶，魏老师叫我和伽玛丁跟着他逛，这是一个很有趣，知识丰富又很健谈的北京人，听口音又不是土生土长北京的，但分辨不出是河北，还是山东人，总之祖籍应是北方。
在我的眼里，古村到处是风景，眼目所及，皆是新鲜。
村的西南方向，可以看到终年积雪的雪山，村的东北方向，有一个粉红色的山，对——粉红色! 这种颜色的山我还是第一次见，昆仑山的造型鬼斧神工，山上怪石嶙峋，有的看上去像塔吉克人物浮雕，有的看起来像马，像鹰，有的看上起像古伊朗的城堡。
七月的村子，草地上各种颜色的野花开得好不热闹，鸟儿鸣，羊儿叫，蝴蝶飞。
“我们回去吧！”伽玛丁对我小声说。
我点点头，随即告别了魏老师，和伽玛丁一起往家里走去。
今天的我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白色的开衫，戴着塔吉克花帽，长发披肩。
看到我们的村民都向我投来好奇的目光，伽玛丁跟每一个遇到的乡亲打招呼，每个人都热情地邀请我们去家里坐。尽管伽玛丁推脱，我们还是架不过乡亲的热情，去两个乡亲家里坐了坐。
很近的路，我们硬是走了三个小时。
回到家里，伽玛丁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一个装着书和别的东西的塑料袋，提着袋子，敲了敲吾拉木丁的房门，门开了，吾拉木丁走了出来。他接过塑料袋，把书放回自己房子。我看到一本是中英对照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吾拉木丁一个男孩子，一天到晚一个人在房子不会烦吗？我很是奇怪。
“能不能参观你的房子？”我敲了敲他的房门。
里面没有声音，我正尴尬地站着，听到吾拉木丁冷冷地说:“没什么好看的，好奇害死猫! ” 他是用汉语说的，而且，他的汉语似乎比伽玛丁的还要标准。
我对着他的门，吐了吐舌头，转身要走，却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吾拉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几枝扦插在土里，包着薄膜的玫瑰苗。
伽玛丁拿着一个小铁锹，一个水桶走了过来。
“看样子，是去种花吗？”我问伽玛丁。
“对，这个玫瑰是我在喀什的花卉市场买的，是金边白玫瑰，我弟弟喜欢种花，所以……”
我们跟着吾拉木丁，走进屋后的树林，沿着林间小路，走着走着，前方是一个池塘，池塘的旁边是一个小花园，种着玫瑰，月季，蔷薇，牡丹，芍药，玉兰，美人蕉，大丽花，菊花，仙客来，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
林间的风吹着，花香阵阵，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冷酷的少年，竟然是这样一位爱好种花的“花无缺”。
“吾拉木丁，这都是你种的吗？”我嗅着一朵蔷薇问。
“我在造自己的坟墓，”吾拉木丁用英语回答我说。
万万没想到他会说“我在造自己的坟墓”，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如此悲观的?
伽玛丁显然是没明白弟弟说的这句英语的意思。他去池塘边提了一桶水过来，吾拉木丁在地上挖坑，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庞上，红玫瑰映着他的脸，为他的脸增添了一层鲜媚的血色，愈发显得二八少女似的娇艳柔美，唇红齿白，楚楚可怜。也许看到这些花草，他的心情好起来了，脸上放着光，英俊少年，夏日的花园，如同一幅莫奈的油画。
“你和我哥哥之间，这是爱情吗？不，这是新鲜感，新鲜感消失，爱情也会死亡。”吾拉木丁发觉我在观察他，就转过脸，用英语对我说。
我又怔了，这句话是十六七岁少年能说出来的吗？如果不看脸，我以为是四五十岁曾经沧海的人说出来的!
弟弟的英语已经甩了哥哥一大截，伽玛丁显然又没听懂弟弟的话，他摘了一朵红玫瑰向我走来，在我面前单膝跪下，呈上玫瑰，深情地凝视着我说:“莱丽古丽，你是我的唯一。”
琥珀色和蓝色组合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的魅惑，那么的摄人心魄，他的目光织成一张情网把我缠绕。
弟弟把几株玫瑰苗种好了。伽玛丁又提了几桶水，把花园里的花都浇了水。我也跟着伽玛丁用花洒给花草叶片喷水。
“喜欢种花的男生真不多，看到这个小花园，我太高兴了，在这儿待一个月，两个月我也愿意!”我对伽玛丁说。
“莱丽，你不要走，我一天都不想和你分开，”伽玛丁说，“你知道吗？你浇花的样子太美了! 拿来手机，我帮你拍下来!”
这样的风景，这样的花颜，岂能不拍照吗？吾拉木丁的小花园让我一下子在古村找到了归属感，找到了家的感觉，仿佛是你在太阳落山，倦鸟归林的时候，听到萨克斯吹奏《回家》的调子，或者是你在细雨绵绵的日子，听到洞箫吹奏《梅花三弄》的曲子。
“因为弟弟的病，如果治不好，他可能一辈子都出不了村子，所以弟弟大概十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花花草草，起初，他把山上好看的野花移过来，后来，家人看他喜欢种花，就到处找花草让他种。”伽玛丁打断了我的思绪，他的解释让我理解了吾拉木丁。吾拉木丁其实是个天才，能够自学汉语，英语，而且学的还不是一般的好，然而他身体的病折磨着他，也使得他比同龄人敏感，脆弱……
转眼间，我已经四五天没用手机了，却没有感觉不习惯，交朋友，体验塔吉克生活，研究塔吉克文化，逛古村，一切好新鲜，生活好充实，连感觉“无聊”的机会都没有了呢！
晚饭后，上弦月挂在古杏树梢头，因为知道了吾拉木丁的小花园，我非要拉着伽玛丁跟我“花前月下”。
“不行，那里晚上阴气重”伽玛丁说，“有时候半夜能听到女人哭声。”
“肯定是你家大人吓唬小孩的!”我不屑地说，“想吓我，没门!”
我也不能太高调，就悄悄地，避开人，拉着伽玛丁去小花园。
沿着林间小路，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我们身上，晚风送来玫瑰花香，草丛中的虫儿轻轻地呢喃，如同一支令人陶醉的小夜曲，我忍不住想翩翩起舞。
突然，有火光透过树的缝隙若隐若现，我拽了一下伽玛丁的手臂，示意他轻声，我们猫着腰，放慢脚步，火光是从池塘对岸传过来的。我们一步步靠近，蹲下身子，透过草丛向火光望去——是娜西卜婶婶!
她坐在一个石头上，面前是一个青铜火盆，火盆外面周围雕着花纹，这种花纹像某种古老的文字，火盆是六边形的，有六个耳朵，吊着六个铜环，火盆下面是倒斗形状的底座。火盆里正燃烧着某种香料药草，她聚精会神地凝神着火焰，一双绿眼睛如同无风的水面，清澈见底，纹丝不动，似乎正处于一种冥想或者入定的状态。
大约十分钟，她仍然一动不动。我却失去了耐心，探究真相不用着急。
我拉了拉伽玛丁的手，起身悄悄地走出树林。
“我婶婶是aoliyu, ”伽玛丁说，“就是汉语怎么说呢？比如，她好几天前就知道我们昨天会到家，所以我妈妈相信她，就准备了给你宰的羊，还有做饭的菜什么的。”
“噢，我明白了，她其实是女巫，或者一种说法是先知?” 我恍然大悟，只是不知道她属于哪一种“流派”，师从何门，或者无师自通?
我此时顿觉“时空大门大开”，又有一种灵魂出窍，魂游象外的感觉，这种感觉令我兴奋不已。又有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文化现象可以接触，可以研究，对于我这种总是保持“浮士德”式好奇心态的人来说，无异于撞上了好运，中了大奖。
“这是我们家的秘密，”伽玛丁“嘘”了一声，说,“请保守这个秘密。就是我们家人，也不懂娜西卜婶婶全部的秘密。保密，保密!”
我使劲点点头……
娜西卜婶婶究竟有什么秘密呢？她真的是女巫吗？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