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静斋 || 也说“人彘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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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璩静斋,安徽怀宁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教授。始终游离于圈外写作,借写作慰藉人生。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尘埃里开出雪莲》、长篇小说《木兰花》《青青果》《低落尘埃》、长篇童话《天使的印章》、文学论著《文学场》、文学写作类教材《文学写作教程》等。
也说“人彘之祸”
在世人看来,西汉吕太后干的最为歹毒的事,莫过于她制造的“人彘之祸”——将高祖刘邦生前最宠爱的戚夫人砍断手足,剜去双眼,熏灼两耳,强灌哑药,残害成没有人形的“彘”(猪)。
制造这种骇人听闻的“人彘之祸”,心毒如蛇蝎的吕后固然要遭天谴;若要细细追究这起祸事的起始缘由,刘邦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戚夫人年轻貌美,善歌舞,又生了一个酷似刘邦的儿子如意,因而戚夫人母子深得刘邦的宠爱。皇后吕雉生的太子刘盈为人仁弱,为刘邦所不喜,“高祖以为不类己,常欲废之而立如意,'如意类我’。”(班固《汉书·外戚传》)刘邦有改立如意为太子之意,在戚夫人面前也毫不掩饰他的这种心迹。
大凡人都是有欲望的,戚夫人也不例外。她是一个世俗的女人,并没有多少长远的识见,也谈不上有多贤惠。作为母亲的她自然不满足儿子当一个诸侯王,而是渴望儿子有朝一日能登上帝王的宝座。刘邦对如意的偏爱无疑使戚夫人的欲望膨胀。
为了满足己欲,戚夫人也就依仗刘邦对她的宠爱,“日夜啼泣”,央求刘邦让儿子如意代替太子。刘邦竟不计后果地应允。
如果刘邦真是一个英明睿智的帝王,他应站在大局、长远的角度,深思远虑,不应因为个人私爱而轻易产生废太子之心,从而引发戚夫人与吕后激烈的宫闱内争,为日后埋下很深的隐患。
刘邦明明知道,废嫡立庶不合情理。嫡长子王位继承制是法定的,也是汉王朝“国之根本”的制度。刘盈是嫡长子,当这个太子理所应当,他又没犯什么过错,实在没有理由废掉他。而刘如意是庶子,立如意为太子,根本不符合王位继承制,所以当刘邦提出废刘盈立如意,大臣们都竭力反对,谏诤。
性情坚忍耿直的御史大夫周昌态度尤为强硬,他口吃,盛怒之下说话更不利索(不时迸出“期期”二字),“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废太子,臣期期不奉诏。”(司马迁《史记·张丞相列传》)
周昌旗帜鲜明地对刘邦强调两点意见:一是废太子不可以;二是如果陛下非要废太子,他决不接受诏令。臣子冒死公开跟帝王唱对台戏,说明废太子的问题有多严重。
刘邦作为帝王,一言九鼎,他要一意孤行,坚持要废太子,也没有谁能阻拦得了的。只是此意愿真要付诸于实践,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太子虽仁弱,但皇后吕雉不是等闲之辈,她娘家的政治势力也不可小觑,刘邦要废太子,诸吕绝不会善罢甘休。
吕后好强争胜,敢作敢为,而且有一定的政治头脑。司马迁在《史记》中称其“为人刚毅”。当初刘邦定天下,韩信等功高震主的“危险大臣”被成功翦除,吕后从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对于吕雉这样一个强悍而又有心计的发妻,刘邦有时也拿她没辙。比如长公主(鲁元公主)婚嫁的事,刘邦就说了不算。刘邦为了消弭匈奴边患,采取屈辱的和亲之策,准备将长公主外嫁单于。吕后只有鲁元公主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死活不同意让女儿外嫁。为了让刘邦彻底断掉此念,吕后跟刘邦日夜哭闹的同时,索性将女儿速嫁给赵王(张敖)。刘邦也莫能奈何,只得找别人家的女子冒名顶替长公主去和亲。
儿子太子位岌岌可危,吕后会是什么样的感受?她本来就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女人,刘邦宠爱戚夫人,渐渐将她冷落,已经让她很嫉恨。如今刘邦宠爱如意,竟然要改立如意为太子!如意一旦当上太子,意味着什么?母以子贵,戚夫人迟早会取代她的皇后之位。吕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
她惶恐不安,气恨交加,但一时又奈何刘邦不得,只能暗地里使些心计,逼着谋臣张良为她谋划,“卑辞厚礼”请来德高望重的“商山四皓”(隐居于商山的四位高人)来“辅助”太子刘盈。此招甚为高明。
当初刘邦屡次想请这四位隐士都没有请动,如今他们肯为太子出山,昭示刘盈羽翼已丰,让刘邦深感刘盈的太子地位难再动摇。倘若强行废其太子位,恐怕在他春秋后发生变乱。况且如意年幼,是一个时刻需要保护的孩子,如果非要让这个孩子头上顶着“太子”的帽子,一旦如意失去父皇的庇护,等待如意的将是被废甚至被杀的悲惨下场。刘邦也就不得不断废太子之念。
刘邦清楚吕后的为人,他担心自己“万岁”后如意不能保全,特意选吕后和其他大臣们都敬畏的周昌担任赵相,辅佐(抑或说庇护)赵王如意。至于他身后戚夫人的安全,他想顾怕是顾不上了。
吕后殚精竭虑地保住了儿子的太子位,心中的怨恨却是一点没减。尽管立太子的问题主要出在刘邦那儿,但在吕后的眼里,刘邦之所以要废太子,是因为被戚氏这个贱女人灌了迷魂汤,为此她将所有的黑账都记在戚夫人头上,对戚夫人恨入骨髓。
刘邦活着的时候,有刘邦这把保护大伞罩着戚夫人,吕雉尚不敢造次。等刘邦一死,她就开始“收拾”戚夫人,以解心头积压已久的怨怒。
关于吕太后处置戚夫人的整个过程,《史记》、《汉书》和《资治通鉴》等史书均有所载,其中《汉书》交代得最为清晰。
高祖崩,惠帝立,吕后为皇太后,乃令永巷囚戚夫人,髡钳衣赭衣,令舂。戚夫人舂且歌曰:“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女(汝)?”太后闻之大怒,曰:“乃欲倚女子邪?”乃召赵王诛之。……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熏耳,饮哑药,使居鞠域中,名曰“人彘”。
(《汉书》卷九十七上《外戚传第六十七上》)
吕后最初将戚夫人囚禁于永巷,令人剃光她的秀发,颈脖束上铁圈,穿赭色的囚衣,罚她舂米。此时的吕后也许只是虐待戚夫人以泄私愤,还没有打算采用歹毒的手段残害她。
假若戚夫人有审时度势的机警,懂得“安莫安于忍辱”(汉·黄石公《素书》)的道理,她应该清楚自己和儿子如意的危险处境。她已成吕后刀俎上的鱼肉。儿子如意尚未成年,即便有刘邦生前指定的重臣周昌辅佐如意,也不能绝对保证如意的安全。目前吕后还没有对如意下手,但厄运随时可能降临到如意的头上。面对不可一世的皇太后吕雉,她不能有任何怨言,只能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做苦役,俯首贴耳地甘做一个女囚,即便有一死,吕后或许能让她留得全躯,更重要的是有利于保全她的儿子。
遗憾的是,戚夫人没有绷紧思危的弦,没有好好思量如何保全自己和儿子,她一边舂着米,一边还唱着歌表达她的哀怨:儿子你贵为赵王,母亲我却沦为屈辱的囚犯,没日没夜地舂米受苦受难,与死亡相随相伴。儿啊,你我相隔三千里,我不堪的苦况能有谁去告诉你?
戚夫人不知道,她这一唱,等于给自己和儿子唱来“催命符”。吕后敏感多疑,她从戚夫人的怨歌中听出了不甘与怨恨,听出了对自己潜在的威胁:戚氏还指靠着有朝一日她儿子给她撑腰,为她报仇!吕后自然怒不可遏,想当初刘邦在世,戚氏撒娇献媚,依仗刘邦的宠爱才敢那么张狂,如今刘邦死了,她的张狂还是不减,她还在做着她的美梦——想靠着她儿子!休想!吕后杀机顿起,为绝后患,她再也不能留着这对母子。
吕后先设法毒杀了赵王如意,然后对戚夫人下了毒手。彻骨的仇恨让她变成了一个没有人性的虐杀狂,她将戚夫人害为“人彘”,让戚夫人丧失作为人的尊严,在酷虐中凄惨地死去。吕后害人手段极度残忍,令人发指!她竟然还召惠帝前来观看“人彘”,或许是要有意给亲生儿子一个严正的警醒:宫闱斗争就是这么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决不能手软!
惠帝目睹戚夫人的惨状,精神受到巨大刺激,放声痛哭,为此大病一场。他认为母亲丧尽天良,干的不是人干的事!
当初母亲要杀如意,他设法加以保护,让如意跟他一同起居饮食,母亲一时没有机会除掉如意。几个月后,他早晨出去打猎,如意年幼,不能早起跟随,母亲趁机派人毒死如意。想必这个阴影在惠帝心中尚挥之不去,母亲又以更凶残的手段对付戚夫人,让他这个当儿子的无法实在面对!为“对抗”母亲的残暴,生性仁弱的惠帝索性纵情酒色,不理朝政。
北宋名士司马光曾经就此事严厉批评惠帝“笃于小仁而未知大谊”,指责惠帝“安可守高祖之业,为天下之主,不忍母之残酷,遂弃国家而不恤,纵酒色以伤生!”(《资治通鉴·孝惠皇帝》)而东汉史学家班固对惠帝深表同情,他称惠帝为“宽仁之主”,却“遭吕太后亏损至德”(《汉书·惠帝纪》)。实在是令人悲慨!
吕后亲手制造“人彘之祸”,虽报了她对戚夫人的怨仇,却让自己留下“毒妇”的千古恶名,更重要的是毁掉了亲生儿子刘盈作为帝王的信心,毁掉他人生的希望。
顺便说一下,强霸的吕太后为了巩固王权,还干了另一件伤天害理的事——硬是违背人伦,逼迫刘盈跟自己未成年的亲外甥女(鲁元公主的女儿)成亲!尽管刘盈始终恪守了人伦底线(做一个名副其实的舅舅),但他内心又是何等的难堪,何等的痛苦!他虽贵为天子,却始终受其母的强行操控,身心俱病,在抑郁沉沦中当了七年挂名的帝王,死时年仅23岁。
吕后“刚毅”一生,逢怨必报;手握权柄,为所欲为。她真的是最后的赢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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