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 家｜离 若：这是归来后的某一天

离若精选诗歌

蓝月谷之恋

秋天，我们在湖边点燃干燥的松树枝

湖水捧出的火焰越蹿越高。

青春。梦想。爱情

从火光中一一跑出来

慢慢跑到我们疲惫而沧桑的中年。

詹姆斯.希尔顿笔下的蓝月谷再一次来到这里

雪山为隐喻。湛蓝的湖面

是你眼里精妙绝伦的琥珀

给我们带来飞鸟，落叶，沉鱼

和秋天的幻像。

我们偎依着坐在湖边

目光追逐一只越飞越高的苍鹭

一种古老而恒久的情谊在湖上

慢慢生成。

礼物

这是归来后的某一天:

推开窗户，蓝嘴鸟在玉兰树枝上

弹跳着晨曦

金色光线追随每一片向上生长的树叶

玉兰白色的灯盏在初夏的薄雾中

缓缓上升

似要将美好的愿望举到云端。

花坛里的栀子花与它互相呼应

同一种白，使它们穿透了同一个春天的

雾霾，险滩，和沼泽地。

――它们宁静而美好

与我身后的家俱，什物，共享六月第一个早晨。

缓步走向厨房，热气腾腾的红豆粥

两片薄面包

使我妥协于生活庸常之时

也将目光，投向远处青山白云之上。

雪事

下雪时，坐在火炉边

读博尔赫斯或辛波斯卡。

窗外，雪的手指修饰着树枝

宁静而悲悯的雪

是冬天唯一的修辞和隐喻。

古老的村庄从雪中凸显出来——

冰封的河流。挂满冰凌的屋檐。大雪腌渍

的白菜和萝卜

冻得通红的小手，雪人一点点长大

母亲的呼喊，使黄昏的雪又大了一些

雪带回童年的你，和你破旧的书包。

你坐在火炉边

像重温别人的故事

那一声声呼喊，穿越四十年光阴

将每一年的雪擦得越来越亮

中年的你，即使雪夜没有火炉可偎

也不觉得孤寒。

火焰上的舌尖

不记得是哪一年黄昏

雪下得出奇大，埋葬了山河

连接村庄与外面的唯一土路，没有了轮廓

房屋，桥墩，树枝，柴草垛

在大雪中瑟瑟发抖。

母亲在火塘生起柴火

我们兄妹几个围着火堆写作业

雪引进来的光，柴火的亮

瞬间把黄昏的暗压下去。

父亲还没回来，他的锯子，刨子，斧头

他养家糊口的工具箱，正和他的焦急

风雪中往家赶。

母亲不时推开门往外望了望

又返身往火堆添几根劈开的木柴

越来越旺的火长出了舌头

它要舔掉孩子们身上的寒冷

它要舔掉门外阻拦一个人回家的大雪

冬天的夜晚等你回来

如果我们相爱，在一起

每个寒冷的冬夜，我都要等你回来。

无论多晚，无论外面下着冻雨或飘着风雪

窗玻璃上结满厚厚的霜花

我等你回来，掸掉你身上的雨雪

摸一摸你黑暗中粗糙冰凉的脸

握住你冻僵的手

把它藏进我暖的身子里

再煮一壶热茶

去你骨子里的寒凉。

不管你带回的是好的或坏的消息

我都微笑着，给你信任和鼓励的目光。

冬天的夜晚漫长而寒冷

我们仅剩小半生光阴来相偎

每一天，每一夜

每一分，每一秒

我们把时间掰开来用。一个人的寒凉

放进另一个人的手心里

就是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冬夜

父亲

极少写到父亲

他的沉默，寡言，他大山般笨拙的爱

压得文字沉重，使我难以提笔。

他几乎从不和我打电话

每次回去，只应和我简单几句问询

剩下的时间，把背影递给我，如同递给我

越来越瘦弱的枯枝

直到我离去，一个黑色逗号般的影子

钉在屋檐下久久不肯移开。

我和他之间始终隔着一堵无法推倒的墙

我无法透过墙给他一个拥抱

为他洗一次脚，或剪一次指甲

甚至，无法像别的孩子那样凑近他

说一句：爸，我想你了。

我遗传了他的沉默和笨拙

只在远离他的日子，想起他时

才会梦见我摔坏膝盖，坐在他老式自行车前杠上

被他的臂弯环绕，一次次送往学校。

梦见他年轻时刨出的刨木花

有柏木和松木的清香，云朵般簇拥着

从过去艰难的岁月推过来

黄昏的湖

一颗琥珀，镶在秋天的黄昏里。

夕阳镀亮的湖面，云朵低头，垂目

灌木，云杉，苇草，围绕着湖

仿佛秋天的赠与。

风从湖面吹来，送来潮湿的雾气

安抚了一个孤独而内心安宁的人。

天渐渐凉了

湖也凉下来

我沿着湖边一直走，一直走

不知道湖要将我带往哪里

又或者，是我带着湖在奔赴未知。

我有和湖相同的属性——

宁静。坦荡。安然

在每一个秋天来临前

预先清空了内心的石头，刀子，火。

当黄昏落下来，寂静落下来

我站在大地与天空的夹缝中，我也是一面湖

收容故乡，云朵，雁阵，和

积攒多年的疮疤，雪。

刊于《齐鲁文学 · 中国诗歌2020年度精品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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