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教育随想录(二十八)
过去读鲁迅,印象最深的还是《药》,什么明线暗线,华老栓与夏瑜意指华夏愚昧,华老栓为了治孩子的病,带馒头去行刑砍头之地蘸鲜活的人血: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当时看这段文字没觉得恐怖,只觉得愚昧,现在回想鲁迅对文字的拿捏,写砍头写的这么不露声色,这么张弛有力,文字感觉着实一流。鲁迅是见着过中国人被中国人、日本人砍头的,也因围观的中国人之麻木而弃医从文,只是中国人围着观看砍头却很有历史,在那个特殊时期或许是麻木,可放到历史中去,连砍头也能说成一本书,是人文的一部分。
在家翻牛津大学头颅博物馆美女馆长写的《人类砍头小史》,一个女人写砍头冷静至极,什么活砍和死砍,包括了部落的猎头仪式,也包括了战场上人头战利品搜集,还有尸体被盗,颅相学升温等事件。我对砍头并没有什么特别兴趣,过去画头颅,看解剖的头颅都觉得没有什么,因为我知道人对自己这个身体从来没有停止过探索,人总是能从自己身上得到满足与安慰。我的书架上还有些书没来的及翻,如《头发的历史》、《自杀的历史》、《乳房的历史》,我都是因为书名而买下他们的。
我回忆着我去过的陕西武则天的墓,武则天与唐高宗李治合葬的乾陵。只要是涉及到生命死亡的事情总是给人一种探索的魅力,如武则天在自己的陵寝前方竖起一座无字碑,恰似让人可以随意评价自己,在乾陵风水之中,气魄非常。陵寝外面不知何故,还摆着几十个无头石人,我也不能免俗,与游人一起站在石人后面拍照,弥补生命的残缺,可重点是这些石人为何无头?不知为何我又念起了卢浮宫的萨摩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女神站在船头,迎风展开华美的双翅,可依然是无头,让人浮想联翩。
从古至今,中西各方,对砍头都有自己偏执的一面。我们最早的殷墟文化就有用青铜器装人头骨的,称砍头为枭首,传说枭是一种吃自己母亲的鸟,人被人砍头着实也是一种生命的自残,毫无道理可言,只因生命的本能。到了秦代死刑里与砍头有关的,就包括斩(戮)刑与磔刑(分尸后砍头,悬首示众),枭首(砍头后高悬在木桩上示众),弃市(《礼记》曰:刑人于市,与众弃之。即在闹市中处死后将尸体暴露街头,这其中相当一部分当然也是砍头的。秦代的兵马俑也是陵墓的一部分,是陶俑丧葬文化的呈现,只是很奇怪的是,兵马俑相当的完整,与真人无异,前后的朝代都不曾有如此完整的雕塑艺术,即使到了唐代乾陵的无头石人,其姿势也是十分呆板。无头的兵马俑我也见过,倒是与无头石人相似,有头部完整,没有头部让人思绪不止。
卢浮宫三件镇馆之宝,有两件都是残缺,胜利女神没有头颅而入选也不足为奇,因为“斩首”本身就是西方艺术史中一个特有的图像,他们每个人都有原罪,其残缺的文化意识影响着艺术。《圣经》是他们的文化源头,其中有四个砍头的题材经常被人描绘:犹迪斩杀荷罗孚尼,大卫斩首巨人歌利亚,莎乐美手持施洗约翰的首级,珀尔修斯杀死美杜莎。在十七世纪的时候,第一个进入男性美术学院,以及在强奸案中诉说自己受害的女艺术家阿特米西亚,可以说是绘画砍头的鼻祖,他用各种角度画过几幅《犹迪斩杀荷罗孚尼》,充分体现女性把男性的头颅狠狠地砍下,生猛异常,执念非常,让人不敢小瞧女人。还有卡拉瓦乔,他也画《犹迪斩杀荷罗孚尼》,鲜血喷射,也暗示着卡拉瓦乔斗狠杀过人,《大卫斩首巨人歌利亚》、《施洗约翰的斩首》皆是他的代表作,卡拉瓦乔把自己的头部画成了画中被斩首之人的头部,他的自画像也成了他杀人后被通缉的头像,真是一个传奇。波提切利也画过《犹迪返回伯赛利亚》,画着头顶荷罗孚尼头部的犹迪迈着小步轻松回归的样子,血腥杀戮的场面被最小化处理,而真是突出女性的骄傲。提香与乔尔乔内也画过犹迪,皆是华贵女子的味道,不管是女性视角还是男性视角,砍头的犹迪是艺术的主角。另,神话美杜莎更具有象征意味,卡拉瓦乔、里尼、贝尼尼、克里姆特都创作过美杜莎,我印象最深的还数鲁本斯的美杜莎,惊恐,蛇发,砍头,性图腾,想着美杜莎跟雅典娜作对,雅典娜把美杜莎的头颅固定在了盾牌上,居然还会有护身符的作用,也真是趣味得很。
相传法国,砍头是贵族的专利,路易十六喜欢设计摆弄东西,不幸的是,路易十六的头就是被他自己亲手设计的刀具给砍掉的。头部代表着生命的丰富,被砍掉就有了一种文化意义上的指向了,无头倒是比有头精贵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