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文/王力光
【总第 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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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活
文/王力光
【作者简介】
两座坟头前，两堆刚刚烧过的纸钱散尽了最后的烟气，几片随风飘起的纸灰、黄叶、、枯草在坟地上打着旋儿，不时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可她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
她就这样呆呆地坐在那里，任凭那夹着雪糁子的北风吹起她那花白的头发，掀起棉袄的后襟儿。
30多年了，她记不清有多少回到这儿烧纸了，起先是给丈夫一个人烧纸，接着是公爹的，再后来是婆婆的，婆婆和公爹合葬。她就要去省城儿子家了，省城离这儿有1000多里地，说不准这就是最后一次来这儿了。她心里七零八落的，理不出个头绪来。恍恍惚惚之中，她好像又回到40多年前，回到丈夫刚刚去世那阵子。那时的感觉是撕心裂肺，伴着昏天黑地的嚎哭。如今，只是几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洒落在坟地上……
丈夫在她心里永远都是年轻的。在她脑海里定格的永远都是那么年轻的一张脸。她22岁那年，三道沟老张家来提亲，丈夫大她1岁。相亲那天，她在媒人家里看见了丈夫，她的心“刷拉”敞亮了半拉天。他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厚厚的背，浓眉下一双大眼睛英气勃勃，连走路也带着“咚咚”的响声。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跟定他，没错！
结婚后的生活温馨甜蜜，丈夫把她当成宝贝儿似的。她是山外人，在家里又是老疙瘩，对山里的活计很生疏。果园子里的活计丈夫不让她去干，说 : “有我一个人干活，就能把全家口粮领出来，你就在家做饭，喂猪，将来有了孩子，你就在家带孩子……到了晚上，吃罢了饭，收拾完了，俩人躺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有唠不完的磕儿，有时来了兴致，唱样板戏，欢歌笑语飞出了土坯房……
那时，生活挺贫困，但活着充实，有独特的生活乐趣。虽知老天爷偏偏和他们过不去，结婚刚刚两个月，就出了大祸。那天夜里，公爹犯了病，心口疼得打滚儿，丈夫去城里给公爹买药，谁知回来途中天下大雨，丈夫着急回家，顶着大雨往家里赶，慌乱之中滑盘山道……等到大伙儿把他抬回来时，整个人浑身没有一处地方。她疯了一样扑到他身上，哭的得昏天黑地。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来……
到他坟前烧“百日”的时候，她已拖着5个月的身孕。当她在丈夫坟头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腹中的孩子在踢蹬，她好像悟出了什么，她想起丈夫被救回家时看她的眼神儿，没说出来的话。她想，那话一定是嘱咐她好好照顾爹妈，照顾好孩子——他已经知道她怀孕。
几个月后，儿子出生了，婆婆体谅她，月子里亲妈似的侍候她。孩子满月了，婆婆含着眼泪，拉住她的手，说 : “闺女，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挺长，不能没有男人，你给老张家留下了一条根，我们全家感谢你，再往前走一步吧，妈帮你找个好人家……”她一把抱住婆婆，“哇”地哭出声来，: “妈呀，快别说了，我铁下心了，生是老张家人，死是老张家鬼，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们半个儿子，半个闺女！”过后，她请人在院子四周磊起一人多高的石头墙，太阳一落山儿，那扇大门就插上了。
从此，她一个弱女子就撑起了这个老小病弱四口之家，她用瘦弱的双肩挺起了爷们儿一样的脊梁。婆婆帮着带孩子，她去生产队干活儿。平时，她舍不得耽误一个工，有个头疼脑热，吃一片扑热息痛，喝一碗疙瘩汤，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进了腊月门儿，队里的劳动力都歇工了，她找到队长，争取到了起粪的活儿。那种活儿，是个力气活儿，连硬梆梆的爷们儿都吃不消，她虎口都震肿了又酸又疼，干了一天活儿，累得饭都不想吃。婆婆给烧好了热炕，端来了白菜豆腐汤，玉米面大饼子。
第二天，她又出工了，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她几乎在拼命。阴天下雨，社员们歇一歇，喘口气，串闲门儿。她却闲不着，又找到队长，让给掂对点儿活儿。队长看她寡妇家的，生活挺难，就挺同情她，尽量给安排活儿，挑种子，补麻袋，到年底一拢账，也能把全家口粮领回来。
小清雪一飘起来的时候，男人们都进山砍柴。她也爷们儿似的腰里扎根麻绳儿，拎把斧子进山了。到了山上砍柴才知道，柴可不是那么好砍的，粗的，细的都挺硬，不下力气别想砍下来，就是下了力气也砍不动。她不会使巧劲儿，使了九牛二虎之力也砍不了几根。越着急越出差儿，一不留神，手指头被砍一条大口子，血一下子涌出来，她强忍疼痛，用手绢儿把伤口扎住。好歹砍了一些柴，凑合着能有一捆了，她把柴归拢起来，捆柴的时候咋也捆不住，双手一点劲儿都使不上，想到如果丈夫在，咋也不用她遭这份罪。一想到这儿，她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迎着“嗖嗖”的北风，她的眼泪在围巾上冻成了冰疙瘩。
这时候，邻院张姓本家大哥来了，帮她捆，只三五下，一捆柴麻溜儿的捆好了。她只是感激地看着大哥，俩人啥都没说。打那以后，只要有干不动的活儿，只要大哥看见了，总是过来不声不响地帮她。后来，包产到户，有了承包地，每年的春种，秋收，大哥忙完自家的，又帮她干。干完活儿，她让大哥到家里吃点饭，每回大哥都摇摇头，闷头扛着工具回家了。大哥看她孤儿寡母挺难的，生活挺紧巴，就常常接济她们。隔三差五地从墙头扔过来一些东西，或是几穗青苞米，两个红萝卜，或是一袋地瓜，半袋子高粱米……那时，她觉得生活有了主心骨儿。
再以后，大哥家的大嫂没了，婆婆不时把那院大人小孩的衣服抱过来，念叨着，这屋里没个女人，哪像过日子的样儿？她一声不语，默默地从婆婆手里接过衣物，洗得格外精心，缝得细针密线。村里也有热心人，有意把他俩撮合在一块儿，可她想的挺多，心里有许多顾虑。公婆都是风烛残年，一身的病，儿子上了大学，正是大把花钱的时候，她不想拖累大哥。大哥还是照常帮助她，但是很少到她的院子里来，只是在她丈夫，公公去世时来过，帮忙料理后事，她甚至没登过大哥的家门。
岁月的河哗啦啦地流着，生活一天天过着，一晃儿30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先发送公爹入土，又把婆婆送走，儿子也娶妻生子，安家省城。经过几年打拼，儿子在一家公司任高管，买了大楼，要接她去享福。
她完成了任务，该做的事儿都做了，她来到丈夫坟前，告诉丈夫，她做的不赖，让丈夫在九泉之下放心吧……
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心空落落的。拽过烟笸箩，也不开灯，摸黑卷上一根纸烟，“吧嗒吧嗒”抽起来，烟火一明一暗地忽闪着，空寂的小屋才有了一些生气。
自打丈夫死后，她落下了毛病，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婆婆也睡不着觉。多少年了，她想丈夫，婆婆想儿子，安顿好公爹和儿子睡下后，她和婆婆坐下来，也不点灯，也不说话。打那时候起，娘俩学会了抽烟，黑暗中，你卷一根递给我，我卷一根递给你，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一坐就是大半夜。
她每年都在园子里栽上一片蛤蟆烟，烟苗都是那院大哥从墙头递过来的。可他并不抽烟，也不栽烟。烟苗栽上后，她格外精心侍弄，上足鸡粪，猪粪。烟叶子供得流油似的，摸一把都粘手，城里上哪里找这样的烟叶子？
冷丁她又想起来那次在儿子家抽烟，儿媳妇打开门窗，手捂鼻子，皱着眉头的样子，摔摔打打厌恶的表情，她心里很不好受，慌忙掐灭了烟。儿子总是劝她 : “把旱烟戒了吧！赶明天给你买过滤嘴香烟！”她摇摇头，她是离不开这旱烟的，除了这口嗜好，她还有什么呢？
她抬起头，望着从山脚通向坟地的一条毛毛道儿，那是她一年一年踩出来的。每到丈夫、公婆的祭日，难道就没有人给烧几张纸吗？还有她洒过汗水的土地，果园子，那呆了40多年的老屋，小院儿……唉！
她望着炊烟缭绕的小村子，望了望她的家，望了望和她一墙之隔的大哥家，今后该咋办？该和大哥商量商量了。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拢了拢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向山下走去，步子稳稳的，腰板儿也挺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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