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伊重唱菊花台
为伊重唱菊花台文/阿嘟嘟
冬日清寂,无端地怀念起记忆中的一位老人。 那一年她出现在我面前,眉眼和善,肤色润白,一眼就可想起她年轻时有多美艳。枣红暗花丝质无袖的衬衣宽松地罩在她身上,整个人清雅素净,庄重典雅。 白皙的左腕处一串黑色的佛珠,由于瘦,佛珠随着手势前后滑动;左中指一枚黑玉戒指,光泽圆润,异常灵动。 庸懒之中的我莫名地正了正坐姿。 因为,这个来历不明的美丽老妇,手中还不可思议地拿着一沓文稿。 她落落大方地坐在我面前,启齿一笑:“我今年七十八岁了。爱诗,写诗,也有几十年了。” 接着又是璨然一笑,额头脸颊几无皱纹,明艳如秋日菊花。 她有着卓越的记忆能力,不说那些名篇佳句,单是她自己写作的诗词,篇数那么长,也是随口就来,语调抑扬顿挫,情感丰富饱满,犹如正在演出的话剧演员。 极强的口头表达能力,让那些文学化的语言和优美的诗句,精灵般从她口中迫不急待地逃逸出来。
自入诗丛心扉开
1930年,她出生在渔薪府河岸边书香门第。在柘江中学读完初一后,家庭变故,她被指腹为婚的婆家接到武汉继续学习。两年后,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婆家借口门不当户不对,将她逐出家门。投亲无门的她一气之下回到天门,不久就参加了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她先是在教育战线,后又调到银行系统,在荆门市退休后,老人就在荆门与天门两地之间走动。 一个偶然的机遇,她与古典诗词结下了不解之缘。上世纪六十年代“文革”中,她被派到潜江从事社教,教育对象是一位小学老师。这位老师被教育的原因是因为古典文学功底深厚,总爱拿出一些文学小常识出来考别人,难别人。当时正在开展打,倒“三家村”的运动,他被某些人理所当然地揪了出来。写得一手好字的她负责记录整理材料。她一边记录,一边暗暗佩服小学老师的才华。心想:古典文学真是神奇。自此,业余时间,本来就好学的她便开始有心地学习古典诗词。 古诗中有许多生僻字,她毫不放过,不会读的就查字典,不明白意思的也查字典,一本四角字典都翻烂了。不停地学习,理解,不停地记忆,背诵,直到把那首诗完全掌握。 她说:“凡是我学过的诗,我不仅全部能够背诵,而且能够说出它的作者,写作背景,诗人的写作冲动以及诗人要表达的情感。” 她说:“诗人写诗,一半是写给自己,一半是写给读者。历来的诗人都把诗的余味留给后人。没有磨炼的人写不出诗,没有写作的冲动,写不出好诗。” 她的语调像年轻人一样兴奋,充满激情。倾听年近八旬的美丽老妇谈论诗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更多的时候,我目不转睛地揣摸着她:年轻的时候,天生丽姿,貌美如花;年老的时候,珠圆玉润,倾国倾城。 在日益昏浊的红尘里,一个越活越单纯、越活越诗意的她,一个越活青春、越活越散发浓郁书香的女人来到我面前。 多么可爱的老人!我不禁暗暗地笑了。
佳词好句叠影来
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日子久了,她边读边写,不知不觉也写出了厚厚的一沓诗稿。 她说:“灵感来的时候一般是在夜晚。我在枕边准备了笔和纸专门来记录。不然片刻的时间一过,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 写诗的过程,她也深有感触。她说:“基础的平仄我知道:“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嘛。但真正学起来又是个很磨人的东西,讲究了平仄,就有可能限制了情感的表达。所以我后来不太讲究平仄,就专门学习郭沫若的新诗。” 她写“文革”中抱屈的十年:“风雨奋笔耕,飞雪赋诗吟。崖岩百丈冰,犹有报春人。烈火炼真金,艰险育才人。评说且由去,自信心底明。” 她悼念青梅竹马的男友:“人各成婚今非昨,纵有万语书难托。我欲招魂何处寻,黄泉路上再相约。”表达对爱人的一往情深,以及鸳鸯失伴的无尽悲凉。 她写老来伤春:“花谢残红柳絮飘,偎翠倚红绿水绕。燕子双飞空巢静,菜花黄瘦蜜蜂闹。匆匆过客华发少,不忍凭栏望远眺。积思夜梦忽还乡,醒来孤泪残痕晓。” 她写风雨如晦的漫长人生:“人各皆俱志,三草茂其萋。失之在东隅,收之喜桑隅。”表达坎坷人生苦尽甘来的豁达。 从她的诗里,可以管窥她非凡的才情。但她谦虚地说,她的诗里有不少前人的词句,自己永远都是一个诗词方面的爱好者。 “我一辈子不羡慕别人当官,不羡慕别人有钱财。只佩服别人有才华。我算得上是非常爱学习的了,但现在越学越感觉自己的不足,这正如古人说的‘学然后知不足’。有的朋友说我写诗不讲韵律,我现在打算重新从平仄学起。” 多么谦虚而又好学的老人!令人敬佩不已。
风雨知音谁叹少
她喜欢看书。谈起她最喜爱的《红楼梦》,她可以滔滔不绝,其中不少的章节段落她都能够脱口而出。她背“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官场护身符,背“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的“十二金钗判词”,背“世人都道神仙好”的“好了歌”,无不倒背如流,可见平日的琢磨已经让这些歌谣都烂熟于心了。 “张爱玲九岁看《红楼梦》,就写出了《红楼梦魇》。俞平伯研究了一生的《红楼梦》,只得出了一句结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说到这里,她开心地笑起来,就象一个小学生看到老师解答不出难题时的那份得意与开心。为了更深入地了解《红楼梦》,她甚至专门租了红学专家周汝昌的专著阅读。 她从《三国演义》里得到人生启迪:“历史大浪淘尽了千古英雄,铁马金戈变为渔樵江渚,在沧桑变化里,是非成败无不转头成空。” 她兴致勃勃地说起《封神榜》:“看到后面封神的时候,好有味的!” 在外人看来,她的生活未免太单调寂寞,不打牌,不聊天,只呆在自己家里看书,写诗,画画。其实,正是看书、写诗与画画充实了她的生活。我看到她的字,那是一手非常漂亮的行楷,着笔沉稳,风采飘逸。她的画,经常在荆门晚报上发表。 她毫不避讳地告诉我,她现实生活里的重重艰难,柔弱的泪光,惨白的过往,长夜的寒霜,那些冰冷的绝望……也告诉我,她作出的种种努力。而且来自于诗书中的慰藉,总能让她冲淡与忘却尘世中的忧烦。 她说:“如果说有寂寞的话,我甘愿守着这份寂寞。但是我并不寂寞,因为书中有无数的人与我对话,被我引以为朋友和知音。”
为伊重唱菊花台 与她相处,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她是一位老而不衰、童心未泯的老人。的确,她的额头没有抬头纹,脸部没有老年斑,岁月的风霜并没有在她的身上打下多少残酷的烙印,甚至眉眼之间,总是可以轻易窥见她年轻时候的风韵。 在我震撼而无语之时,她豁达一笑:“你想像不出来吧,我还一直保持做美容。我和女儿一起看美容杂志,有时候从图书馆一借就是一大摞杂志。当然,美容也是要坚持的,就像文学一样。” 以她的高龄,她依然阅读着,思考着,记录着,写作着。这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循环在她的血液里,直到油尽灯枯,不会改变。尽管伴随她的,是如影随形的寂寞与苍凉。 两年后,一封来自荆门的信辗转送到我手里。一连几天我都不敢拆开。因为这个世道,谁不是心扉闭紧呢?连我自己也不再提笔致远。 可她,却来信了。干干净净的每一页纸,工工整整的每一个字,就像她肤白无皱的脸宠,就像她轻巧敏捷的老身。她依然信任着我,阅读的乐,思儿的苦,一腔情思都寄给了我。萍水相逢,忘年相握,这份情谊,我如何担当得起? 终于等来一个沉静之夜,我调匀呼吸,铺陈最好的纸笔,一改浮躁与潦草,写好一封眉清目秀的信,寄往象山吴国芬。 一晃又是一些年头了。不知老人健在否。但她的名字,在我的记忆里,犹如篱旁一丛经霜老菊,美丽,诗意,坚强,任人生苦雨如瓢,总是倔强地怒放,吐尽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