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忆赤峰”系列之二十四:茅荆大坝赛摩天
[引题]:今天,让我们跟着一个人的诗和日记,穿越回二百多年前的赤峰地区吧。那时,山亦陡,雪也白,更有路难行啊……
水东流入海
“十九日,微雨。自赤峰向西行,山愈远,地愈平,沃野数百里。晡雨大作,六十里至大碾子,食。沿石碑沟河行,河发源于毛金坝,东流归老河入海。二十里至木匠营,稍憩,行榆林中,雨益大,始闻雷。二十里至公爷府,宿。以地有蒙古公府,故名。抵旅舍,已漏下一刻矣。”这篇读起来半文半白的日记绝非今人所为,而是作于二百多年以前。其中的“石碑沟”即现锡伯河,“公爷府”为现喀喇沁旗锦山镇,而“晡时”则指下午3点至5点。至于“毛金坝”嘛,咱们后面再说。
在《红楼梦》里,那个叫贾雨村的,是一个卑鄙奸诈的小人。但彼雨村毕竟是“假语存”,本文要介绍的这个雨村却是真实存在的,姓李,名调元。李调元,生于1734年,卒于1803年,字羹堂,号雨村,别署童山蠢翁,四川罗江县(今四川省德阳市罗江县调元镇)人,是清代四川戏曲理论家、诗人,与张问陶(张船山)、彭端淑合称“清代蜀中三才子”。据史料记载,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农历四月初三至四月廿四,时任清廷吏部主事的李调元受军机处委派,赴热河复审承德府六州县死刑案件。他利用工作之余,考察承德府平泉、建昌、朝阳、赤峰等所属州县之山川形胜、风物人情,随手所记而成《出口程记》。关于这本书的名字,作者开篇明义:“而六州县山川风俗向所未经,非因公不易至其地,用是夙夜匪懈不遑安息,秋谳之馀,所有道里风土,随日记载,亦观俗之一端也。以在古北口外,故曰《出口程记》。”
《出口程记》一书,载于《小方壶斋舆地丛书》第一帙第一册,亦载于《丛书集成新编》第九五册史地类。
这一年的农历四月十八,李调元游历赤峰及周边地区。对此,他在《出口程记》中这样写道:“十八日,五十里过老河,源出诸山泉,水东流入海。桥坏无船,人与马乱流而渡。十里至建昌营,食。四十里过沙尔噶河,译汉音言河之浑也。发源自围场内大山,曲折而下,由辽阳入海,奔湍甚急。以车轮横锁为桥,上加黍秸实土,如浮桥然。河边即步步屯。五十里至赤峰县,旧名乌兰哈达,译汉音言山嘴之红也。其峰在县西南,紫翠峭削,如霓如云,返照壁间,稜角愈见。是日,通判管知县事那公穆塔来会。公廨洁丽修整,廛市宽广,人民繁庶。”
其中,“建昌营”即现元宝山区建昌营;“沙尔噶河”为现舍路噶河,也称西路噶河。据考证,李调元当时所经应是今英金河,舍路噶河是英金河主要上源之一,或当时英金河有舍路噶河之别称吧。“老河”当为老哈河吧。
塞上清和候
“二十日,晴。由石碑沟溯河而行平川青草,两岸榆林,羊牛遍野。过蒙古喀喇亲王府,楼阁崔巍(嵬),潭潭府居,与内陆无异。环以蒙古民百馀家。其中红墙绀宇,喇嘛寺也。五十里至瓦房,食。雨复作,寒甚。闻王子方布围逐虎,得诗一首云……”这段文字也出自《出口程记》,写作时间为乾隆四十六年农历四月二十,“喀喇亲王府”为现喀喇沁旗王府博物馆。
在这一天,李调元一行人游历了喀喇沁旗王府和喇嘛庙,还在一个叫瓦房的地方吃了饭。当时,天又下起了雨,让这几个来自南方的客人感觉非常寒冷。或许正当李调元感觉百无聊赖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说是喀喇沁王子在带人布围逐虎,立时来了精神,作诗一首:
塞上清和候,
寒冬十月同。
空山一夜雨,
老屋四边风。
面衬貂裘黑,
炉添兽炭红。
更闻人较猎,
逐虎出林中。
此诗即为李调元的《瓦房》,而“瓦房”即指现喀喇沁旗上瓦房村。这首诗的大意是:塞外的四月,与十冬腊月一样寒冷,尤其是山中的一场夜雨之后,更是感觉所居住的老屋在四处透风。只好穿上貂裘的大衣,却又发现脸面被衬黑了。炉中的火正旺,燃的是兽炭,也就是干透了的牛羊粪。这时,有人说喀喇沁右翼旗的王子带着猎户们又要出去围猎了,打算把老老虎逐出山林。《瓦房》诗写得非常流畅,平白如日记,细致地描绘了喀喇沁旗在十八世纪中叶时的风俗和气候,读来如亲临其境。
女真人与蒙古人一样,都是游牧民族,皆以彪悍勇武得天下。到了清朝,战事渐休,统治阶级为了教育锻炼后代,在每年的初春和仲秋都要进行围猎活动,以代军征。但由于地理环境不同,生态条件不一样,围猎的种类也各不相同,有的是野鸡围,有的是黄羊围,还有是狍子围、狐狸围等。在喀喇沁右翼旗境内,经常有虎、豹出没,所以有“虎围”。围猎老虎,首先要有虎枪手。
早在乾隆年间,乾隆皇帝在木兰围场秋狝,下御旨命喀喇沁右翼旗王府组织虎枪营队员六十名,以备进围供职。虎枪手的武器主要是杀虎枪一枝,枪身七尺,枪头八寸,形似菠菜叶,中有鱼脊凸线,两面有半月痕式的凹线。枪头下边吞口两旁有一寸多长的铁棍,枪柄上半端缠以牛皮。枪头外有木套,以保持枪头的锋利,很像扎枪或红缨枪。
当年,在现喀喇沁旗王爷府镇东的下瓦房驻有虎枪营,现在叫四十家子或杀虎营子。据记载,清康熙十八年(1679年),喀喇沁右翼旗迁来四十户敢打虎的人家在那里立村,得名“四十家子”。后来,这个村的三个猎人杀死一只老虎献给王爷,遂赐名“杀虎营子”。
李调元在瓦房听说喀喇沁右翼旗王子在带人逐虎,非常的好奇。于是,他们“自此(瓦房)三十里之(至)两家儿,四十五里至马厂(今喀喇沁旗大西沟有马场村和东、西马场)。有茅屋一间,旁筑室三楹,为蒙古王出猎栖息之所,亦不堪托足。少憩,大雪寒风射人”。路遇大雪,李调元的观虎计划虽泡了汤,但得诗一首云:
大雪从风下,
边荒四月天。
花开无叶树,
径糁未铺毡。
毡帐人何往,
霜騣马可怜。
沉霾何处豁,
见睍出云烟。
李调元等人继续前行,“四十五里至毛金坝,宿。是日所过,溪流清浅,四山多树,异花匝地,啼鸟时闻。但为喀喇亲(沁)王围场,禁人樵采,亦无内陆佃民耕垦,是以一百二十里并无居人。而沿溪柳尚未叶,桃初含蕊,风气亦异。薄暮,始抵毛金坝山岭,借宿山神庙,树栅为篱,狐嗥狨啸,一灯晱晱,寒星在户。是日始觉有行役之苦。”
花满千山雪
如果按照现在的行政区域管辖范围,乾隆四十六年农历四月廿一,李调元的赤峰之行即将结束。他在《出口程记》中继续写道:“二十一日大雪,登毛金大坝,在天之半。悬岩大壑,叠翠重蛮,大风吹衣,白雪绕足。阪作‘之’字,栈出重霄。羊肠熊耳,不足以为险矣。其道平治,因月前阿米都布鲁罕初过,华言活佛也。有花满山,如锦如火。花四瓣,倩紫色,木本,高二三尺;一茎十二朵或十三朵,每朵出五黄须,似稻花,俗呼为‘蚂蚱腿’然皆不知究何名也。乃知奇花异木,不列嵇含,草木状者多矣。下岭向南行,有溪出岭下,奔轮激石,活活有声,亦向南流。而沿沟榆柳,又皆着叶。相隔一岭,而天时不同如此。”
毛金大坝即现茅荆坝,横亘于我国北方两省区的四旗县,即内蒙古自治区喀喇沁旗和宁城县;河北省的围场县和隆化县。它山高路险,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属燕山山脉七老图岭余脉,主峰海拔1622米,所经道路最高处的海拔也有1289米。茅荆坝是辽河、滦河两大水系的分水岭,是一处地理要冲。在清朝时,这里是蒙古喀喇沁王进京朝圣的必经之地,当然也是李调元等人返回热河承德的必由之路。
遥想当年,李调元等人从茅荆坝的山脚向上望去,山顶云雾缭绕,而脚下的路蜿蜒曲折,如同一条天上飘下来的带子,没有尽头。进入山中,野花漫山遍野,还有泉水在身旁丁叮咚作响,而山顶上却是皑皑白雪。行人们骑着马或坐着车,艰难地行走在山路上。这是二百多年前的一幅毛金大坝行旅图,又险又美,既难又趣。如是,李调元且行且吟,作《毛金大坝》诗一首:
曲折峰头下,
浓云拔不开。
却从平地看,
始觉自天来。
花满千山雪,
泉奔万壑雷。
非言同叱驭,
马首正东回。
据清《承德府志》卷十七记载:茅荆坝在当年“四无居民,坝上有连阴寨,秋冬积雪不消。又有一石梁广丈余,名阎王鼻,陡临深涧,险绝无极,轮蹄过此,必留意焉。俗称‘茅荆大坝’即此。”由此可见,茅荆坝地理位置之险竣自古以来就引人瞩目。但如此著名的一座山,名字的由来却自古成谜。李调元在《出口程记》中称之为“毛金大岭”“毛金坝”“毛金大梁”,而由和珅等撰写的《钦定热河志》卷六十六《山川》条中明确记载为“茅荆坝”,蒙古语叫做“察罕陀罗海山”,汉译为“白首山”。在清道光年间,山西学者张穆撰写的《蒙古游牧记》中又用蒙古语记载其为“默沁察罕陀罗海山”,也称为“默沁达巴罕山”。到了民国时,由赵尔巽为总担纲编纂撰写的《清史稿·地理志》中,又将其蒙古名称为“卯金插汉拖罗海山”,同音不同字,与《蒙古游牧记》一致。在民间,还有一说法是,茅荆坝原称为“默沁达坝”,蒙语为“木匠”之意。喀喇沁王因其名称不雅,更名为茅荆坝。对此,有专家给出的答案是“茅荆坝”的汉名极有可能是由蒙古语“默沁达巴罕山”的谐音借转而来的。“达巴”或“达巴罕”意为“山岭”,茅荆坝应是“茅荆达坝”的简称。但是因何又曾称“毛金坝”呢?这应该与当地人的口头表达有关,也就是非正式的音译。而偶尔途经此地文人墨客们不知底细,又没有深究,久而久之,也就这样或那样地延续下去了。比如,在清末,有个秀才叫王文藻。他是现翁牛特旗乌丹镇山嘴子村兴隆地人。王文藻幼从师于乌丹举人张礼,天资聪明,所作诗中即有一首《过茅荆坝》:
群峰矗矗势擎天,
一线盘旋路到巅。
空际翱翔余鸟道,
林中飘渺透人烟。
山村远近层云隔,
石磴崎岖曲径穿。
陟此超然思孔子,
登临理会小坤乾。
清康熙十六年(1677年),康熙皇帝巡视塞外,于乌拉岱大宴蒙古王公。席间皇帝提出:我朝以武功取天下,而今太平日久,八旗子弟武功日渐废弛。为江山永固,需要在塞外建一围场,以供八旗子弟狩猎习武。当皇帝说完之后,蒙古王公个个都心知肚明。于是忍痛割爱,向他们的玄烨主子奉献土地,供皇家狩猎之用。当时,茅荆坝属喀喇沁右翼旗的领地,喀喇沁王又怎敢不献。另据史料记载,康熙二十年(1681年),清廷以喀喇沁右旗、翁牛特右旗和敖汉旗所献之地,建立了木兰围场,茅荆坝因此属皇家猎苑范围。而此次令王公奉献土地,实际上也是朝廷削弱蒙古王公实力的手段之一。
解放前,茅刑坝荒凉偏僻,有许多打家劫舍的亡命之徒于此啸聚山林。而追捕这些人的官兵面对着叠叠群山,茫茫林海,也是一筹莫展,徒劳往返。此处亦有为仇家所逼,遁入密林,于此耕田狩猎,终生不复出者。据说,在茅荆坝山顶曾经有李调元寄宿过的山神庙(后为关帝庙),也成为了强人聚会之所。在那断垣残壁之间,尚留有这样一段涂鸦之作:
茅荆大坝赛摩天,
山青天秀岭连绵。
庙内供奉关夫子,
五缕长髯显威严。
兄弟聚义学晁盖,
抢富济贫杀脏官。
保佑劫得银万两,
杀猪宰羊祭苍天。
岁月沧桑过百年,康熙、乾隆走过的御道早已湮灭在杂草丛林中,乱树纵横,碎石遍地。据说,这条御道宽约6米,长约十几里,沿山峰缓坡盘旋而上,在平整路段还印有深深的车辙。但现在,随着全长6776米、有“关外第一隧”之称的茅荆坝隧道正式通车,茅荆坝这座天险之路早已变为通途了。相信,如果李调元再走茅荆坝,肯定不会再发出“有行役之苦”矣!
“诗忆赤峰”系列之二十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