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倪峰|红尘(第五部)

作者简介

倪峰,山西运城人,60后,现从事会计服务工作。为人忠实憨厚,工作兢兢业业。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开心每一天,做好每一件事,是生活追求的全部。

红尘(第五部)

阿秋像春雨一样默无声息地滋润着我板结龟裂的心田。我的生活的一切,只要是她看到或想到的,都左提右挈偷寒送暖,照顾得细致入微无可挑剔。她的办事能力甚是出乎我的意料,一些业务性极强、社交技巧极高,连我自己都望而却步的事她都侠肝义胆地单肩独挑,每一件事都办得白玉无瑕尽善尽美。只要是我的事,不论是工作上的还是生活上的,她都视如己出尽心竭力,欢快得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在繁花碧草间营营逐逐飞来飞去。我们在一起,默契得就像一对相濡以沫的老夫妻,每一个秋波荡漾的眼神,每一个柔情蜜意的浅笑,彼此都心照不宣颔首致意;我们的一言一行,都心无杂念一板一眼地践行着我们同生共死永不分离的承诺。我的每一个微小的伤痛,哪怕是拔指甲刺流出的一滴血,她都会嘬着我的指头,疼爱地泪流满面。我们亲密得像一对形影不离的戏水鸳鸯,任何一个企图插足我们的妄想者,都会迎来我们高傲的、嗤之以鼻的冷笑。我们热烈地、如胶似漆地恋爱,像一对血脉相通的连体人,任何一方的微小伤痛,都会引另一方强烈的反应。
连续几昼夜的工作后,我病倒了。阿秋把我接到她姐姐阿春家。一连几昼夜,她都寸步不离地守护在我的身边。我的每一声轻微的咳嗽,每一个低声的沉吟,她都会一跃而起,为我端水喂药、揉胸捶背;我的吃喝拉撒,她更是跑前跑后、忙里忙外,绝不让我下榻。
和彩云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我从未享受过如此温情的优厚待遇。
我受宠若惊!
“阿秋,你没必要这样关照我。”
我欠阿秋的太多,却偏偏又不是个吃馒头不计数的无情无义的贪婪者。阿秋对我的每一个好,我都感恩涕零地在我感情的账簿上浓墨重彩地贷记一笔负债;这负债像建造摩天大楼一样越垒越高,宛若山峰般遮天蔽日,将我不安的心,淹没在灰沉沉、冷冰冰的阴影中;我在享受爱抚的同时,情债,却像碎冰一样塞满了我的胸膛。
帐债易清,情债难还。
我拿什么报答你,我的阿秋!
“我买了一条鲈鱼,挺新鲜的。”
她岔开我的话,掩饰着她那发自内心的不满,深情的盯着我恍惚不安的眼神;躬下腰,慈母舔舐婴儿那样,在我的额头溺爱地吻了吻;两只细长的凤眼,鼓动着蜻蜓一样透明的翅翼,骚动得她那白皙的、闪烁着花粉般光斑的脸庞绽放出桃花一样妖艳的笑颜。
“听我说,阿秋,放我走!你越对我好,我越诚惶诚恐。无功受禄的滋味不好受!”
“清蒸还是红烧?”她撇开我的话,弯着腰,一手压着饮水机的按钮,一手握住杯子接水,侧脸冲我嫣然一笑。
“你已经做得很好,与其让我在受宠若惊中愧疚不安,不如送我回到我本该有的生活!”
“少放点蒜,要不要调味精?”她端着满满一杯子热水,踮着碎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阿秋,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听说你来,姐夫都撂下手头的工作往家里赶,要和你喝两杯呢。”她充耳不闻我的诉求,依然我行我素。
“阿秋,你能不能尊重我!”我龇着牙,有气无力却语气粗重。
“鱼是最好的补品,特别是鲈鱼。你好好吃,很快会好起来。姐说了,晚上给你熬甲鱼汤。你的身体并无大碍,就是累的。”
“阿秋!”
“我哪里做得不好?你说——我改!”她木木地站在床边,敬酒那样水杯举到胸前,诧异地看着我紧闭的双眼。
“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做得太好了。你让我无以回报!”我紧闭的双眼不敢睁开,生怕碰上她那像浇了一盆冷水的伤心的眼神。
我把头扭向枕边。
“德行!”她窝了我一眼,脸上又冰消雪释般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谁让你回报了?好端端的事,叫你说得像放高利贷似的。”
“我不是木头,更不是骗财骗色混吃混喝的势利小人!”
“你没骗我!”她嘻笑着,小心翼翼地将冒着热气的水杯放到堆满了水果和药瓶子的床头柜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不知自爱投怀送抱。”
她扭过脸,给了我一个凸凹有致的侧影。
“我不是这个意思。也没有怀疑过你的人品和感情。你不要断章取义、偷换概念。”
“那你什么意思?”
“我不值得你——这么对我——我发自内心的思想!”
“那是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你既善良又心软,觉得这样对我不公平?”
“胡扯!你像聚光灯一样照得我无处藏身,我还能干出哪么对不起你的事?”我无奈地挠着头皮,“——你都我把弄糊涂了!”
“还是我也丫鬟似的上杆子给老尤端屎端尿——即使你醋意大发,心如刀绞,也能平衡你那颗惶惑不安的心——也算咱两扯平了?”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我气得几乎要蹦起来,“老尤是我朋友!”
“得了吧!”阿秋起身,不屑一顾地睙我一眼,捏起裙摆夹到两腿中间,背身坐到床沿,“西门庆也一大堆朋友呢!”
“你越说越离谱——简直离题千里——把我带到阴沟里去了。”
“李曦,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你爱我吗?”她努着嘴,把话题又穿越回我们刚重逢那阵子。
“老生常谈!明知故问!!”
“就算是!”她的脖子像弹簧一样把头高高弹起,冷漠的双眼斜视着墙上挂着的阿春两口子的婚纱照。“我想听!”
“话说三遍淡如水——有意思嘛?”
“有!”她脸色铁青,细长的凤眼里喷射出两道炙热的、似乎能连骨头带肉将我融化的火辣辣的光芒。挂钟滴答滴答,像定时炸弹倒计时那样令人魂飞魄散胆战心惊,“哪怕你一边说爱我,一边把手伸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我也愿意为你去生去死!”
“我不会骗人——也做不出那么荒唐的事!”
“你会!”
“我哪么啦?”
“我在你的心里,从来没有过位置!只是我穷追猛打、死皮赖脸的爱,才撬动了你玩一玩我的心思。”
“你疯啦——简直不可理喻!”
她猛然起身,床板解压似地弹起。
“我早疯了!你才知道啊!”她变了个人似的,那张温柔的脸,霎时间变得乌云滚滚、阴森可怖,“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疯了。而你老人家,像个大爷似的,瞧都不愿意多瞧我一眼。你那几个流氓朋友为难我,你连挡一挡的意思都没有!”
“我的天啦——又是陈年老账!”
“那时候,我安慰自己:也许人家是个正人君子,素不相识就眉目传情,既显得不稳重,又给以后的相处留下把柄;放长线钓大鱼,慢慢来呗!那时,我没有什么可表达对你的爱意——只在你的蘸料碗里多加了几勺香油——可你老人家全然不知!回到后厨我就哭了,骂自己妄自多情。那香油——权当喂狗了!”
我的嘴角抽了抽,略过一丝苦涩的,然而又显得那么欢欣鼓舞的坏笑。
“阿秋,我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不离不弃?”我血脉喷张,周身的神经触了高压线一样狂跳;挣扎着往起爬,却被她狠狠摁住。
“告诉我,你爱我嘛?”她像杀人犯一样大睁着令人失魂落魄的眼睛,面肌抽抽搐搐,似乎在警告我谎言之后的恶果。“你爱我吗!”
“我无才无德,值得你爱嘛?”我苦笑着反问。
“你是个好男人!”她躬下身,头低得几乎碰住我的鼻尖,乌云散尽,春风化雨:“顶好的男人!男人中的极品!!我都不知道亲吻你身体的哪个部位,你能完完全全是我阿秋独霸的男人了!”
“嘁!”我无言以对,冷眼相觑。
“你和你那几个流氓朋友不一样。我喜欢你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样子。”
“关老爷'夜读春秋’比我还'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呢!”
“那不一样!”她拽起我的一只手捂在她胸前,细长的凤眼红润润的,“之前的几十年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总以为不负责任是男人的下脚料。自从遇到了你,我彻底地看清了我现在的生活。我痛恨我的现在!今后——”她的眼里射出直直的,激光一样穿山碎石的骇人的寒光,“你别想抛弃我。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是你的鬼!”
天啦!和彩云当年吊在槐树上挨鞭子时说得一模一样——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并没有因为得到一个女人的芳心而沾沾自喜。我的头脑十分冷静。至于我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我时常用道德的尺子来度量。一个背叛妻子另辟新欢的男人,能是什么货色,算他妈的哪门子好男人!每当想到这些,我对阿秋那炙热的感情,像遭遇西伯利亚寒流那样,蜷缩在山顶洞人曾经群居过得山洞,瑟瑟发抖。外遇感情的热潮,并没有彻底阻遏我道德情感的回流。我想起了彩云。毕竟,我们在一个锅里搅了几十年的稀稠,而我又不是那种能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我想起了那个阴雨绵绵的早晨,那张苍白的、木讷的、淌着雨水的、锯末般飞溅的充满希冀的脸;那双孤独的、冷峻的、被抛弃却又在风口浪尖苦苦挣扎的眼神,让我这颗良心尚未完全溟灭的心砰然跳动。我茫然地望着天花板,那苍白的、空荡的穹顶,闪烁着耀眼的弧光,犹如弯弯曲曲一望无际的光秃秃的海岸线。勾头看看阿秋这张白皙光润的脸,一双深情中含有几份恐慌的凤眼,X 射线一样不留死角地扫描着我,渴望在我茫然的眼神和抽搐的嘴角寻找令她欣慰的答案。一般是海水,一般是火焰;我在火焰炙干海水 “滋滋”的呻吟中承受着“炮烙之刑”的煎熬。我忽然感到了孤独,就像世界毁灭后我一个人死里逃生那样——劫后余生的孤独远大于死亡降临的恐慌。我感到了恐惧——那种危机四伏裸露着恐龙牙齿般的狰狞的冷笑令我魂散骨缩。我像浑身爬满了蝇蛆般煎熬,一个即将受刑五马分尸的人的感受不过如此。我的心,像一个幽灵,悄悄地潜回了泛着熟悉的气味的家。一贯缩衣节食的彩云可吃了?喝了?可安好?我的心,就像台风过后满地狼藉的海滩那么荒凉和空旷。我像掉进永无重见天日的陷阱那样焦灼和悲凉。我想立刻回到彩云的身边,哪怕只看一眼,只要她安好,便是晴天。我的喉头火辣辣的,又干又痒;三大液腺的分泌物杯水车薪,根本无法扑灭冲天的森林大火。我的舌根僵硬,泛起的粘液五味杂陈。我恶心我自己,甚至干哕欲呕。
“你想彩云了?”我的心思逃不过阿秋那一双犀利的眼睛,她神情木然,蚀骨销魂般盯着我。
“你别疑神疑鬼!”我闭着泪眼,违心地摇摇头。
“我没有!”阿秋突然趴到我的胸前,呜呜地哭了起来,“你就是想彩云了,别不好意思承认。你哭了——你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
我手脚冰凉,像死尸一样僵硬地仰面躺着。阿秋像个哭灵的遗孀,扑在我身上,拼命地啜泣。
“我从没有要求过你离婚,这不是对你最大的尊重?”她哭天抹泪的,“你对彩云好,我嫉妒,心头像扎了一把刀子那样难受;但我又无权干涉,她是你的妻子;可我又是你的什么人呀?我不图你什么,只希望你对彩云多好,对我也要多好!”
是啊,阿秋是我的什么人?她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融入我的生活?当感情的大潮袭来时,我们一味沉浸在戏水浪花的欢快中,从没有考虑过乐极生悲的灾后自救;当活生生的课题摆在我们面前,心生悔意,却谁都没有说出悔意的勇气。每当想起这些,我的周围仿佛围满了我的亲朋挚友,他们中没有一个同情我的人,都张着圆圆的大嘴,幸灾乐祸地捧腹大笑。从那时起,无论上班或是走在大街上,总是觉得有无数眼睛盯着我——我做贼心虚。从此以后,我怕见到熟人,见了熟人就躲着走。
我这颗柔弱的心,到底能承载几多哀愁。
肖洛霍夫说过:女人晚熟的爱情不像鲜红的郁金香,而是像如火如荼的盘根草。阿秋对我的这份感情,比阿克西妮娅来得更执着、更勇敢、更猛烈;她不怕流言蜚语,从不躲躲闪闪,就像安城广场那樽跃马横刀的关老爷雕像;无论风里雨里,白天黑夜,都英勇无畏地矗立在大庭广众之下。
有一次,朋友请我喝酒,阿秋闹着要跟我去。我很犹豫。
“怕朋友笑我配不上你?”她瞪着细长的凤眼,无法掩饰的哀怨火星一样在眉宇间跳动。
“嗯?”我装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憨相。
“怕别人知道我们在一起丢你的人?”
“别没事找事!”
“谁没事找事了?”她把手袋狠狠地摔到桌子上,双手叉腰,“你从来都觉得和我在一起是一件丢人的事!”
“你不胡搅蛮缠行不行!”
“不行!”她刀切斧砍地说,“我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你李溪的女人——我们是最好的一对!”
“你——”
“吓着了吧?”她抢断我的话,“怕就别做啊!是谁搂着我,嘴像抹了蜜似地'老婆老婆’酸溜溜地叫?”
“我怕个六啊——”
阿秋的“激将法”收到了成效。不等我把话说完,她就生拉硬扯地㧟起我的胳膊,喜眉笑眼:“不怕咱就走!”
那天,拢共六个人,东家却准备了两箱高度酒。大家端起酒杯,东家的开场白就四个字:不醉不归!
我大病初愈,再三推辞;东家不依不饶,小眼睛䁖着阿秋,做着鬼脸,意味深长道:“大哥不喝,嫂子替嘛!”
我不知道朋友是烘托气氛,还是有意嘲弄我,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阿秋却不以为然,极享受地端起酒杯,朗声道:
“好,嫂子代了!”
她酒杯高举,一仰脖,一茶杯的烈酒一饮而尽。
“好酒量啊!”
“女中豪杰!”
“大哥,你没看错人——嫂子——行!”
大家七嘴八舌地夸赞阿秋,谁也不顾及我掏煤似的一䦆一窟窿的心。
那一晚,阿秋喝多了。我搀扶着她跌跌撞撞往外走。她那软得弹簧一样的脖子已掫不起她那沉重得像一盆浆糊的头,粉红色的额头又光又亮,像熟透了的油桃,嘴巴黏黏糊糊,酡颜醉脸地冲着我笑。
“老公,别笑我。”她第一次称我“老公”,并在一阵干哕欲呕的煎熬后哭丧着脸,“我喝多了,难受!”
“抬脚!”我架着她的胳膊,吃力地往起拉,“过门槛了。”
“真的别笑我!”她的嘴眼好像不是长在她的脸上那样生硬地怪笑着,头搭在我的肩头,身子软踏踏的,石头一样往下沉。
“不会的!”我用力搀扶着她,边安抚边提醒,“下台阶了,慢点,别踩空。”
打开车门,我扶她坐到副驾。她忽然趴到我的腿上呜呜哭。
我扑落着她的头发,心像满弓的弦一样紧绷。
“阿秋!阿秋!”我疼爱地喊着她的名字。
她忽然抬起头,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我,迷迷惘惘的。
“你爱我吗?”
“你说呢?”我心头一酸,热乎乎的泪顺着鼻梁流。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岔着一个人。”她醉眼惺忪语焉不详。
“爱!”我毫不含糊地说。
“有多爱?”她穷追不舍,容不得我半点含混。
“如果爱是山的话,我会告诉你珠穆朗玛峰的准确高度。”
“我不要!”她把我拦腰搂紧,湿乎乎的脸紧贴我起伏的胸堂,“我和彩云,你更爱谁?”
我是跨进了幸福的殿堂?还是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泥潭?
我忧心忡忡、顾虑重重。
我回到家的时候,彩云正擞着王旭的儿子哄睡觉。孩子的肠胃不好,瘦成了一把骨头,像个“七把叉”似的,张着空洞洞的大嘴哭。
“你死哪去了,几天不见你的影子,打电话也不接不回!”彩云板着脸,“嗷嗷”哄着孩子,逮着空窝我一眼,眉毛和头发搅在一起,像一堆乱草。
我不吭气,低着头往厨房走。
“你弄啥去?”彩云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斜仰着脸,“李窈给我要她爸,电话微信你都不回,我总不能把老刘拉来顶班吧!”
我一脚前一脚后地站住,侧着头:“李窈怎么了?”
“能怎么?”彩云翻着白眼,“死女!都是你惯得,谁能伺候得了!人家绝食,我做得饭,瞅都不瞅一眼。”
说起女儿,我的眼圈就发酸。几天没见着她,心里牵牵挂挂的。
彩云怀里的孩子又登着麻杆一样的细腿哭嚎,紫红的小脸皱满了褶子。
彩云忿忿地,爱答不理地瞟着我。
“他妈呢?”我拽下一条抹布抹桌子,瞭着彩云问。
“还能做啥了!”彩云悲愁垂涕,边拍孩子的屁股边说:“王旭个二愣子,买菜和人吵架了;岳宁二话不说,孩子扔这就替他老婆出气去了。”
“这岳宁,不是火上浇油嘛!”我在卫生间投洗抹布,隔着门,扭头踮着脚尖说。
“这才是个真男人呢!”彩云垂眉低眼看着孩子的脸,边噘嘴逗着孩子边说:“嫁给这样的男人,那怕过一天,都比嫁个窝囊废过一百年强!”
我没接她的茬。一接茬又要吵架。
半个小时后,王旭和岳宁风风火火地回来了。王旭一脸怒容,岳宁满脸是血。孩子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咧着大嘴,奓着胳膊要妈妈抱。王旭把孩子搂到怀里,撩起前襟。孩子紧紧地嘬住了乳头。
“太欺负人了!”王旭哑着嗓子,粗喉咙大嗓说:“我上去就踹了她一脚!”
“你咋这么唬啊!”彩云盯着王旭的眼睛看。
“明明八两,她非说一斤!”王旭一手按住孩子捯动的脚,咽了口唾沫说:“拿老娘当二B啊。”
彩云苦笑着说:“这小事,何必动手动脚。”
“老娘们之间的事管老爷们个屁,她老公也上来打我。我这才叫了我老公。”王旭愤愤地说着,疼爱地瞟了岳宁一眼。
我急忙拿了棉球和酒精,替岳宁处理脸上的伤。
“疼嘛?”王旭腾出按孩子脚的那只手,抚摸着岳宁的脸,两眼含泪,一往深情。
“能不疼嘛!”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岳宁的脸,边擦拭边说:“这么大的伤口,这不是毁容了嘛!”回头征求王旭的意见:“是不是到医院缝几针?”
岳宁摇摇头:“不用了,哥!”
“瞅瞅这男人!”彩云白了我一眼,转眼瞅着王旭笑,一脸艳羡:“妹子,你算是嫁对人了!换我,叫人大卸八块,也别指望谁会帮我出口气。”
“我老公是谁呀!”王旭扬眉吐气、趾高气扬,抬头亲昵地瞅瞅岳宁,又怜爱地凝视着怀里的孩子,得意且肉麻地笑着说。
见到女儿,是在晚上下班的时候。那时,天已麻麻黑,在楼房两个单元之间凹进处,一个大书包在晃动。
“李窈!”我喊到。
书包停止了晃动,隐藏到了转过身的背后。
“爸!”是女儿的声音,春风一样扑面而来。
“你去哪了!”女儿跑过来,摇着我的车把,呜呜咽咽的。
我心如刀绞地抚摸着女儿的头,热泪涌满了眼眶。
“叔叔好!”女儿的身后,站着一个男孩。
这是对门老刘的儿子,虽然个头不高,看上去还有些羸弱,他却是安城有名的学霸。
“刘健,你也在?”我心怀疑虑地问。
“嗯!”刘健低着头,“李窈问我一道数学题。”
看着刘健局促不安的样子,我摁了一串响铃,说:“天不早了,快回家吧。”
刘健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走了。
“愣啥神呢,回家。”
女儿勾着头,两眼痴痴的,魂飞神离地目送刘健的背影。我的思绪回到了手摇电话的时代,切换了线路。我的车头左右摇摆,心中且陡然升起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爸!”女儿回过神,撒娇地摇着车把,“我饿!”
“想吃啥?”
女儿㧟起我的胳膊,抬头挺胸跨着大步往前走:“想吃爸做得臊子面。”
“这不简单嘛!”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我不在这几天女儿到底遭了多少罪,泪水顺着鼻梁的两侧缓缓地流了下来。
也许是我老了,也许是这些日子阿秋对我的刺激,我的感情变得越来越脆弱;眼泪,像一个软柿子,一戳,就流淌着汁水。
老方急得坐立不安,像勾子上扎了枣刺,一连给周碧云打了十多个电话。周碧云一筹莫展给老尤说,老尤也束手无策。
“找李曦!”周碧云心里闪过一道亮光,打死方向盘调回了车头。
“这可是咱'联谊会’的头一个'官司’,头一脚一定要踢响,弄个'开门红’!”
“这么不妥!”我伸手给周碧云让座,“嫂子,和为贵——咱还是先礼后兵的好。”
“来不及啊!”周碧云头发乱蓬蓬的,心焦得两眼冒火,顾不得风度不风度的,一只手挠着裤管说,“老方好话说了两火车皮,人家就是拖拖拉拉,相互扯皮!”
“是不是老方的'香’没有烧到?”我弹着烟灰,笑呵呵地暗示。
“可扔了不少了!”周碧云探出一只光脚,脚尖踮着鞋底,“只要是阎王殿的,大鬼小鬼,好赖有个牌位的,都'贡献’了!”
“老焦这个人我了解,以他的为人,不是得了实惠不放行的主啊!”
“问题就在这里啊!”
“这就见鬼了!”我弓着眉,斜眼瞟着破门而入,闷闷不乐的我的办公室主任刘晓燕。
“李总——”刘晓燕瞟了一眼周碧云,又把目光转回到我的脸上,吞吞吐吐。
“没事!”我瞥了满面愁容的刘晓燕一眼,扭头向着周碧云,“尤氏集团的周总,自己人。啥事?说!”
刘晓燕礼貌地冲周碧云莞尔一笑,礼仪小姐似地双手交叉搭在小腹上:“工作都做了。可是,那几个客户还是坚持要走。”
“总得有个说法吧?”我双手抱拳,两肘撑在桌面,仰头注视刘晓燕脸上那一对因焦急而蹙成一堆的眉毛。
“原因很简单!”刘晓燕蹙眉轻叹,“别的公司的报价,比我们低出了好几倍!”
周碧云睁大眼,看看刘晓燕,又看看我。
“咱们已经是保本经营了。再低,还不得亏死了?”我心悸地抓起一个账本,又重重地扔到桌子上。
“我也是这么想。”刘晓燕瞟了周碧云一眼,奓着胆子说:“从客户的谈话中,我也听出了一些蹊跷。”
“哦?”我皱眉盯着刘晓燕翘起的眉骨。
“是咱们公司的员工从中作梗,把咱们的业务出卖了。也就是说,咱们内部出了奸细。”
“哦?”我拍着桌子,挺直了腰,“谁?吃里扒外!”
“具体是谁,我抓紧时间调查。很快会给你答案的。”
刘晓雅扭着水蛇腰,带上门走了!
在一直视我为四角俱全之人的周碧云面前披露我的差池,我觉得很没面子,赤红的脸,流下了几颗汗珠。
“这是怎么啦?”周碧云摊着双手,抱打不平地说:“人都疯了,连最起码的职业道德都不顾及了!我们老一把,越活越悲催;做了一辈子生意,反倒让生意给耍了!”
我给彩云唠叨,彩云窝我一眼:“活该!你就是把你那张老脸看得太值钱。现在的人,为了钱,勾子都不要了,谁还讲道德?有钱就是道德!”
我给阿秋诉苦,阿秋一脸茫然,说生意没法做了。她们商场,不是在吆喝顾客,简直就是在抢顾客;顾客还没进门,就你拉我扯,能把顾客扯成八瓣瓣。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开始为我的未来担忧。
挖我公司墙角的,是我最信赖的一个人。刘晓燕义形于色,甚至都起草了起诉书。我把事情压了下来。刘晓燕不解,睁圆了疑惑的大眼;但我清楚,如果走法律途径的话,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会更大。有时候,不管你的块头有多大,筋骨有多硬朗;马蜂蜇了牛,牛也得忍着。
经过多方打探,周碧云委托的事渐渐有了眉目。
事情是这样的:老方的公司和老邱的公司给同一个客户供货,这个客户资金周转不灵,月终只能给一家公司结账。这样,两个公司谁先足额开具发票,就给谁付款。老邱是老焦的表弟,老邱鼓捣老焦,老焦毫无缘由地锁了老方公司的开票系统,使其不能开票。老方找老焦,老焦以各种站不住脚的理由推三阻四。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老方敢怒而不敢言,急得疯疯癫癫。
“这种事太多、太普遍了!”我轻描淡写,以司空见惯的口气说。
“还有王法嘛!”周碧云气愤难平,拍完桌子后,双手插腰。
“有王法嘛?”我朝着站在一旁心不在焉的亚楠笑了笑,“大律师,你说。”
亚楠腼腆地笑了笑:“我就是个打酱油的!”
“那,谁是卖酱油的?”我以调笑的口吻说。
“我不知道!”亚楠羞手羞脚,捂着脸,把头扭向一边。
“你们俩这是——”周碧云一脸狐疑,不怀好意地看看我,又瞧瞧亚楠,“总不会背着我——啊?”
“嫂子你想哪去了,”我淡淡地笑了笑,“我没有你家老尤那本事。”
亚楠拽着周碧云的手,使劲抖了一下,红着脸说:“姐,再胡说,不跟你出来了!”
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从个人感情来说,我和老焦的关系也不错,帮了老方,绝对伤害了和老焦的关系。从工作的立场出发,老焦做得的确太离谱了,如果这样的事我都为虎作伥,以后,我还怎么在这个圈子里混。然而,老焦是税务系统的老江湖,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要摆平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和阿秋的姐夫喝酒,喝多了,就把不住自己的嘴,七七八八诉说了一大堆。阿秋的姐夫老樊放下筷子,瞪着惺忪的白眼问:
“税务局的老焦?”
我点点头。
“狗日的,他还有个案子在我手里哩!”
“哦?”
老樊又闷了一口,眼皮直往下耷拉:“他和一个女人开房,让我们堵了。虽然没有抓了现行,但他'支支吾吾’说不出和女人开房的正当理由。这不,正赶上扫黄,局里又有指标,就把他立了案。”
我心中一喜,酒似乎也醒了三分。
“他四处托人说情,这才放了出来。不然,现在,哼,他狗日的还在号子里啃窝窝头哩。”
阿秋和老樊碰了一杯,忽闪着丹凤眼:“姐夫,这是李溪的事,你得帮忙!”
“是啊,老公,咱这妹夫也不容易!况且,咱还占理。”阿春插话,居然称我“妹夫”。我的心里涌动着一股热流,滚烫滚烫的。
老樊拍着桌子,借着酒劲:
“就这么定了!狗日的老焦,人渣一个,翻了天了!”
老樊扭头凝视着我,眼里流出一股热泪,借着酒劲,掏着心窝子说:“兄弟啊,你可要对阿秋好啊……你不知道她的命有多苦!”
老樊眯缝着小眼,晕晕乎乎的,给我讲了阿秋的故事,听得我椎心泣血、黯然销魂。
老焦很快给老方回了软话,连连道歉;说真是一场误会——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并表态,以后,只要他老焦在税务局一天,税务局就是老方哥开的,甭说是几张破发票,就是让税务局的大门改道,都没麻达。
老方摆答谢宴,我带了阿秋前往。周碧云笑眯眯的,拉着阿秋爱不释手:
“听老尤唠叨过,想不到是如此娇艳的一朵花!”
我歪脖白了阿秋一眼,扭头朝周碧云说:“一朵罂粟花!”
“胡扯!”周碧云在我的胳膊上掐了一下,眉目传情地说:“对我妹妹好些。不然,收拾你的,绝不是阿秋妹妹一个人!”
“联谊会”的第一炮打得山响,完美收官。
刚还完阿秋的经济账,我的心里又欠了她一笔人情账。
日子像溪水,脚步匆匆且歌喉动听。风打松林,涛声如雷;春花、夏雨、秋风、冬雪,每一个四季轮回,岁月都增添了新的年轮。我们的生命不知不觉在匆匆的时光流逝,或喜或悲演绎着不一样的每一天;我们被烟酒或美色麻痹着,似乎生命无穷无尽,死亡遥遥无期;从没有用心丈量过生命的巢穴与死亡的墓地之间的距离。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张  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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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水 运城市文联党组书记

李云峰:运城市作协主席《河东文学》主编

本刊主编:谭文峰 

总 策 划: 周   博

平台策划:高亚东

小说编审:张   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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