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作品:饥饿的口袋

饥饿的口袋

 李本深

每年的正月十五,村里都要“跑黑虎”。

跑黑虎实际是一种驱邪保平安的仪式:由人装扮黑虎神,拿一根狼牙棒,挨家挨户跑窜一遍,见门便入,挥舞狼牙棒在各屋子的半空中胡乱挥舞一通,就算是把鬼魅驱走了。

所谓“黑虎神”,据说便是专事打鬼的钟馗老爷。跑黑虎一般由两个半大的小男人出面来跑,一个扮黑虎神,一个扮黑虎神的下手。

跑黑虎的两个少年须是各家各户轮流派出的。那年跑黑虎的,是我和我的哥哥狗蹄子。

跑黑虎的差事也是颇为辛苦的,总不能白辛苦吧,所以,各家都要对跑“黑虎”的两位少年人有所表示才是,表示多少则无论。各家所馈赠的食物自然得有个装的地方,跑“黑虎爷”的少年便要在自己腰里缝个特制的口袋来装,这口袋也有个极为形象的叫法:“满腰灌”。

为给我和狗蹄子哥哥缝“满腰灌”,我父亲——村里的养马汉何佛留算是费煞了心机。我母亲照着我父亲的谆谆吩咐,缝了拆,拆了缝,改了三遍也不止,到头来却胀了一肚子的气。她本来觉得已缝得够大的了,但养马汉何佛留看来看去到底还是皱着眉头,咂嘴摇头:“呀呀呀,缝得这么小的,这倒是能装个啥东西哩?你就听我的话,着实往大里大里缝吧,缝得大大儿的!”

三番五次折腾,我母亲终于是不耐烦了,她气恼地把手里的针线往光席子土炕上一丢说:“我是瞎好缝不来了,你只会立着说三道四,你说得好,给给给,你自家缝来吧!”

我父亲坚持说:“呀呀呀,你就听我的吧,往大大里缝,缝得越大越好。”

我母亲赌气地嘟囔:“你这究竟是要咱娃们装山去呀?装海去呀?”

我父亲往门槛上一蹲,气呼呼一摆手:“叫你缝你就缝!”

“满腰灌”总算缝好了。何佛留让两个儿子穿了缝了“满腰灌”的破棉袄,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地演示了一番。站在他面前的,俨然是两只澳大利亚森林窜出来的大袋鼠,我的满腰灌几乎成了一只大口袋了。何佛留为试验那物件的容量大小与结实的程度,还特意地去拿了只小笸箩来,塞进了我的满腰灌,那小笸箩一塞进去便立马不见了影踪!

我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在旁边嘟囔:“都能塞进去只磨盘了。”

我父亲这才歪着脑袋上下点了点头,心有余憾地说:“凑合,可也止好就是个这了……”

正月十五那天,天一落黑,我和狗蹄子哥哥早早便去了村头的三官庙。等了半天,歪嘴张阴阳才晃进庙里来,他老人家先是一一跪拜了神灵,又化了一道黄裱,接着装神弄鬼,咕咕哝哝地念了一阵咒语,之后便用一根秃毛笔在我和狗蹄子的脸上进行了一番化妆,他用漆黑的油烟煤抹在我狗蹄子哥哥的脸上,狗蹄子子便成了一张狰狞的大黑脸了。张阴阳又将一把白面涂在我脸上,我就成了个五花脸。

随后,张阴阳煞有介事地摸出两枚麻钱来,往我们弟兄俩的嘴里一人塞含了一枚,一本正经地叮嘱道:“这可就真真儿地入了神了,记住!再不能高声说话啊!”

临从庙里出来的时候,歪嘴张阴阳将一面破锣和一只锣槌往我手里一塞说:“一路跑窜一路敲打起来,堂堂堂堂堂,能敲多响就敲多响!”

最后,他又从神像前的供桌上毕恭毕敬地取下一根涂成黑色的狼牙大棒来,塞到“黑虎爷”狗蹄子手里,叮咛道:“记着!各家各户的正堂屋 东西厢房 柴房 灶房都得要跑窜到,就连牛羊圈也不得落下!”

一伙山里娃早早便聚在三官庙外面哄闹着了。当我和狗蹄子哥哥从三官庙里跑出来时,蠢蠢欲动的山里娃立刻哄嚷成一片。

“噢噢噢,黑虎爷出来了!”

“噢噢噢,黑虎爷出来了!”

大伙儿跑窜着,紧跟在我和狗蹄子哥哥身后,在夜空底下扬起一阵又一阵长声的吆喝:“跑黑虎了!跑黑虎了——”

我们弟兄俩挨家挨户跑窜起来。狗蹄子一路上挥舞狼牙大棒,我则将那只破锣敲得“堂堂堂”一路金响。我们在夜幕下窜动的影子活像替阎王爷办索命差事的两个活无常。

按照老规矩,家家门口都支起了香案。我们每到一家,我都把手里的破锣敲得震天价响。狗蹄子哥哥则虎虎生风地挥舞着狼牙棒,在人家的各屋子里呼儿嗨儿地左右挥舞,乱打一通。

跑黑虎决不能漏过任何一家,轮到跑自己家也不例外地要吆喝一阵。

我们弟兄俩跑黑虎跑到家门口时,何佛留早笑眯眯在门外立了张香案迎着了,他老人家第一注意的是我们腰里的“满腰灌”。他用手托托我的满腰灌,鼓鼓囊囊,沉甸甸往下坠,便满意地吸溜了声鼻子,而他却只是往我们的满腰灌里做了个装模作样的动作,只不过塞了只空心爪子。看他那样子,我真恨不得让狗蹄子哥哥照准养马汉的脑袋上砸一狼牙棒!

跑黑虎跑到董家门口时,牡丹子和海棠子姐妹俩和她们的母亲都守着门口的香案旁。

我和狗蹄子哥哥窜进她们家,狗蹄子哥哥便更加起劲地挥舞起狼牙棒,在各屋子里乱打一通,却因为动作过猛,无意间将搁在柜上的一只圆镜子扫落在地上,啪嚓一声便打得粉碎。就听从随后跟进来的牡丹子嘴里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我狗蹄子哥哥一下子愣住了,要不是涂抹成一张黑脸,他早窘迫得不知成什么模样儿了。我偷偷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才回过神来……

在我们出门的时候,牡丹子坏坏儿地冲我一笑,往我的“满腰灌”里塞进了几样什么东西,她的慷慨让我心生感动,然而,接下来的情形却有点不对了,我先是跑得浑身冒火,一头大汗,后来却越跑越冷,跑到村里最后的几家人家时,我竟浑身觳觫觫打起寒战来。原来,牡丹子那货塞进我“满腰灌”里的竟是冻梨儿!深褐色的冻梨是我们山里的一种特产,梨儿从树上收下来,不吃,先要搁房顶上麦草垛子里让梨儿冻着,直到冻得结成深褐色的冰疙瘩,等到过年的时候吃,吃时得先用冷水拔,拔去一层晶莹的冰壳再吃,到嘴便化,成一包蜜水,又酸又甜。牡丹子塞进我“满腰灌”里的正是这东西!你可以想象,在我浑身热汗的作用下,没多大工夫那冻梨儿便化成了一包冰水。一路跑着,化了冻的梨水很快就浸透了身上薄薄的棉衣,冻得我咝咝哈哈浑身直打寒颤……

跑黑虎的仪式终于结束了,我和狗蹄子哥哥回到家已是夜半。一进屋我就厉害地打起了摆子,终究被一场重感冒放倒在光溜溜的土炕上了,高烧三十九度,昏话谵语不断,好几天没去蚂蚱镇上学。

当我母亲把“满腰灌”从我的棉衣上拆去时,她拆一片布就往我父亲何佛留面前扔一片,扔一片,骂一声:

“呶!装山去!呶!装海去!呶!往大大里缝!再往大大地缝!呶呶呶呶……”

何佛留自顾垂着头,晦气地吼道:“我是要你往大里缝哩,可我没叫人坏了良心往里头塞冻梨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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