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画家仰仗大文人推之

宋人重笔,元人重墨,明人简洁,清人繁琐,每个时期的符号构筑,皆因出现开风气之先的大画家。即便出现,未必人知,大画家往往仰仗大文人推之。
徐渭去世二十多年后的某日,袁宏道在时任国子监祭酒的陶望龄家中作客,无意间在书架上顺手抽出一本诗文集,只略读数篇,便如遇天人,窥见天光,急忙呼来陶望龄,问何人所作?告知同乡徐文长。袁又追问:“是今人还是古人?”随后挑灯夜读,边读边叹,会心处,坐起忽惊诗在眼,全然不顾已是夜深,以至于家仆纷纷自梦中惊醒,打问何事所为。袁叹曰:“盖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内有文长先生。噫!是何相识之晚也。”此后多方搜集徐渭遗稿,且不遗余力宣扬之,终究形成“今海内无不知有徐文长”之势。如此,徐渭在几被遗忘之时,由隔代知己重新接引回到人间。“宏于近代得一诗人曰徐渭,其诗尽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长吉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之骨而脱其肤,挟字瞻之辨而逸其气。无论七子,即何、李当在下风。”
技可进乎道,息息相通,事事相切;艺可通乎神,以心观心,反身而诚。袁宏道主张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之说,想不到在放浪不羁、恣情随意的徐渭诗文书画里,找到了实证,由此被赋予特别的意义。一生侘傺跼蹐、困厄重重的徐渭从此拨云见日,否极泰来,性灵派大文人袁宏道竟为之亲撰《徐文长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风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泣,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愤。”之前窘迫,未必永远窘迫;此间存活,定会永远存活。同为码字人,精英文化的游戏者,不论出身。
傅雷以文艺批评家姿态,将当时国内知名画家评了个遍:吴昌硕笔头干枯,齐白石读书不多,张大千投机分子,吴湖帆一门甜俗,徐燕孙笔下的仕女似月份牌美女,令人作呕,唯独对黄宾虹偏爱有加,以为神气磊落,希世名笔,“石涛之后,宾翁一人而已”。傅雷在刘海粟家中与黄宾虹头次见面,遂对其崭新有异的画作、超乘而上的艺见产生兴趣,奉其作为艺术样本,认为“不独吾国古法赖以复光,即西洋近代画理亦可互相参证,不爽毫厘;所恨举世滔滔,乏人理会”。才华横溢的黄宾虹,与才名煊赫的傅雷,遂成忘年之交。施蛰存对黄晚年画作不衫不履的不以为然,认为太浓太黑似“墨猪”,傅雷一听,拍案而起,训斥其为俗眼看不出好画。
骨骼挺劲、笔画消瘦、起落严谨、放少敛多之外,傅雷另有所见,而其见解对黄宾虹的创作同样产生过启示。有道是没有独立性,批判性无从谈起,没有批判性,创造性不过无源之本。万古江河时局变,民国初期,文学界革命自废除选学妖孽、桐城谬种始,绘画界“若想把中国画改良,首先要革(四)王画的命”,傅雷对此全然接受,黄宾虹画作中的革新面貌,显而易见。大成若缺,未见黄宾虹有明指的代表之作,其意义在于予人一种方法论的启示,一经揭示,弦歌不辍,后人追随。
长夏乍凉,深冬初暖,总会给人意外之喜。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大画家的偏师独出,五百年一遇,灵光乍现,一闪而逝,多数人看不到,少数人看得见,看不到者拙目,看得见者慧眼。大文人之所以成为大文人,慧眼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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