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槐聚诗存》笺说022

戏赋一首（代拟题）

Edward Fitzgrald英译波斯《醹醅雅(Rub aiy at)》，颂酒之名篇也。第十二章云：“坐树阴得少面包，酒一瓯，诗一卷，有美一人如卿者为侣(and  thou)，虽旷野乎，可作天堂！”为世传诵。比有波斯人A.G.E`Tessam-Zadeh译此雅为法语,颇称信达，初无英译本尔许语。一章云：“倘得少酒，一清歌妙舞者歌妙舞者，一女便娟，席草临流，便作极乐园主想，不畏地狱诸苦耳。”又一章云：“有面包一方，羊一肩，酒一瓯，更得美姝偕焉，即处荒烟蔓草间而南面王不与易也！”（Vaux Que d`un etre Ie  Souverain)乃知英译剪裁二章为一，反胜原作。因忆拉丁诗人Lucretius《咏物性（De natura  rurrum)》卷二谓：“哲人寡嗜欲，荫树临溪，藉草以息，乐在其中。”命意仿佛，微恨其于食色天性度外置之，则又如司马谈论墨家，所谓“俭而难遵”矣。余周妻何肉，免俗未能，于酒则学东坡短处，愿以羊易之。戏赋一首。

浪仙瘦句，和靖梅妻，病俗堪疗，避俗可携。叶浓数树，水寒一溪，临流茵草，乐无与齐。箪食瓢饮， 餐菊采薇，饭颗苦瘦，胡不肉糜？党家故事，折衷最宜，勿求酒美，愿得羊肥。拚梦踏菜，莫醉烂泥，不癯不俗，吾与坡兮。

【笺说】

此诗原发表于1936年12月《国风》半月刊第八卷第五期，在《槐聚诗存》中，钱先生却编为编为1937年，当误。

这首诗的题目很长，犹如一序，这里截取末句代拟诗题，并加标点，以便阅读。

我们先看如序似的题目：

Edward Fitzgrald英译波斯《醹醅雅(Rub aiy at)》，颂酒之名篇也。

此句说，英国著名翻译家费慈吉拉德（Edward Fitzgrald 1809－1883）翻译《醹醅雅(Rub aiy at)》，是歌颂饮酒的名篇。

我们从“醹醅雅”说起。醹醅雅，今通译为《鲁拜集》，为古代波斯著名诗人莪默·伽亚谟（Omar Khayyam）所著。莪默·伽亚谟是位波斯（今伊朗）诗人，约生在十一世纪。其人一生从事研究，不慕荣利。他的诗集《醹醅雅（Rub aiy at）》，是四行诗集，第一、第二、第四行押韵，第三行一般不押韵，略似我国绝诗。郭沫若曾译此诗集，认为“读者可在这些诗里面，寻出我国刘伶、李太白的面孔来。由此可见其诗集的内容与风格。”

他的诗名，生时在本国本不甚著。诗集经英译，始称不朽。英译者费慈吉拉德（Edward Fitzgrald）1826年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他在牛津大学图书馆得见《鲁拜集》手抄本，1859年选译了79首并刊行。结果印了250本，只买了50本，剩下的被书店抛给旧书摊，以每本一分钱来出售，可见出版后的冷落。岂料，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斯温伯恩 （Swinburne 1837-1909）买了一本，大为欣赏，持示友人小说家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 1828-1909）。由于两位文坛巨擘的揄扬，《鲁拜集》的英译本从此名声大振。

第十二章云：“坐树阴得少面包，酒一瓯，诗一卷，有美一人如卿者为侣（and  thou），虽旷野乎，可作天堂！”为世传诵。

这是说《鲁拜集》的第十二章，译文当是钱锺书先生所译。“酒一瓯”，就是酒一罐；瓯，瓦罐。“and  thou”，歌女之意。为助读兴，现将他译附此，供赏鉴：

树荫下放着一卷诗章，一瓶葡萄美酒，一点干粮，有你在这荒原中傍我欢歌，——荒原呀，啊，便是天堂！

——郭沫若译

一箪疏食一壶浆，一卷诗书树下凉。

卿为阿侬歌瀚海，茫茫瀚海即天堂。

——黄克孙译

关于这十二章，钱锺书先生与此还有一段因缘：一九八九年，柏丽女士将《鲁拜集》译为中文，译为名《怒湃译草》，柏丽女士恭请钱锺书题写书名，此时钱先生虽年迈体弱，仍欣然命笔。柏丽女士的第十二章译文为：“一曲新诗酒一杯，面包一卷树荫隈。荒原顿变天堂样，有汝酣歌展我眉。”

比有波斯人A.G.E`Tessam-Zadeh译此雅为法语，颇称信达，初无英译本尔许语。

“比有”，就是于此相并列的。波斯人A.G.E`Tessam-Zadeh将《鲁拜集》译为法文。钱先生认为这个法译本，颇称得上信达。

“信达”，是严复提出的翻译的标准“信达雅”中的两个；信，就是真正传达原意；达，就是语言通顺。

“初无”，就是本无。“尔许语”指的是英语本第十二章的语句。从这个法译本看，本来没有英语本第十二章的这些语句。

一章云：“倘得少酒，一清歌妙舞者歌妙舞者，一女便娟，席草临流，便作极乐园主想，不畏地狱诸苦耳。”又一章云：“有面包一方，羊一肩，酒一瓯，更得美姝偕焉，即处荒烟蔓草间而南面王不与易也！”（Vaux Que d`un etre Ie  Souverain)乃知英译剪裁二章为一，反胜原作。

钱先生接着举出法译本的两章，认为英译本是把这两章加以剪裁，合两章为一章，反而比原作好。

“便娟”，轻盈美丽的样子。

“羊一肩”，一只羊可以扛在肩上，故称一只羊为羊一肩。

Vaux Que d`un etre Ie  Souverain，为法语，“不如成主人”之意，钱锺书译为“南面王”，更雅致——古代帝王临朝坐北朝南，故有此语。

因忆拉丁诗人Lucretius《咏物性（De natura  rurrum) 》卷二谓：“哲人寡嗜欲，荫树临溪，藉草以息，乐在其中。”命意仿佛，微恨其于食色天性置之度外，则又如司马谈论墨家，所谓“俭而难遵”矣。

钱先生因此想起拉丁诗人Lucretius对人性的描写。“Lucretius”，即古罗马拉丁诗人兼哲学家卢克莱修(约前99-前55)，著有哲学长诗《物性论（De natura  rurrum）》，钱先生译为《咏物性》。

这诗的卷二，有些语句的旨意与《鲁拜集》英译本的第十二章差不多。但是钱先生认为，卢克莱修的思想稍有遗憾的是，把人的物质追求——“食色天性”置之度外，不加考虑，就有些像司马谈评论墨家所说的“俭而难遵”了。“俭而难遵”，俭朴而难以实行；语出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此序记载其父司马谈曰：“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遵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

余周妻何肉，免俗未能；于酒，则学东坡短处，愿以羊易之。戏赋一首。

钱先生接着说到自己：我自己饮食男女，未能免俗；在饮酒方面，就学苏东坡的短处，即不善饮酒，愿意以吃羊肉来代替饮酒。于是，钱先生就作了这首诗。这几句，有两个典故：

第一个是“周妻何肉”，旧时比喻饮食男女；周，指南齐的周颙；何，指南北朝梁朝的何胤；二人均学佛修行，却周有妻，何吃肉。典出《南齐书·周颙传》：“（周颙）清贫寡欲，终日长蔬菜，虽有妻子，独处山舍。卫将军王俭谓颙曰：'卿山中何所食？’颙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文惠太子问曰：'菜食何味最胜？’颙曰：'春初早韮，秋末晚菘。’时何胤亦精信佛法，无妻妾。太子又问颙：'卿精进何如何胤？’颙曰：'三涂八难，共所未免，然各有所累。’太子曰：'所累伊何？’对曰：'周妻何肉。’”此钱先生自言自己有妻，而且喜吃肉，所以是“未能免俗”。说到未能免俗，此句也有一个值得一读的故事：《世说新语·任诞》记载：“阮仲容（阮咸）步兵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皆纱罗锦绮。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第二个典故是“东坡短处”，是说东坡不善饮酒；苏东坡自己在《书东皋子传后》云：“予终日饮酒，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以下者。”钱先生自言不善饮酒，此《槐聚诗存》后即有诗为证，题目即有《余不好茶酒而好鱼肉戏作解嘲》。《槐聚诗存》集外，钱先生有《与燕谋谈即示》诗云：“东坡之短处，不学颇自有。须吞三尺喙，勿过三蕉酒。”“三蕉酒”即三杯酒。诗见《钱钟书手稿集·中文笔记》第二册246页，亦可证。

笺说完诗题，我们开始说诗句。

浪仙瘦句，和靖梅妻，病俗堪疗，避俗可携。

钱先生此四句说，贾岛喜欢写作清瘦诗句，林逋喜欢梅树到以之为妻的程度，这样的人生行为，可以医治俗气之病；这样的人可以作为避开俗气的、可携手之良友。

“浪仙瘦句”的“浪仙”，指晚唐有位诗人贾岛，他字浪仙。“瘦句”，指贾岛的诗句；当时人称孟郊与贾岛二人的诗歌风格为为“郊寒岛瘦”，故称瘦句。

“和靖梅妻”，是写宋代诗人林逋，人称和靖先生，终身未娶，他喜欢梅树与白鹤到痴迷的程度，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

此诗句，前二句是后二句的主语，是说浪仙的瘦句，林逋的“梅妻鹤子”的生活态度，是“堪疗”“病俗”的良药，他们是可携手而行的“避俗”的良友。

俗气之不可沾染，正如东坡所说：“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见《于潜僧绿筠轩》诗。）或许疗治之法，正在于“浪仙瘦句，和靖梅妻”吧。提醒一句，钱先生对俗气深有研究，有兴趣者，可参看其《论俗气》一文。

叶浓数树，水寒一溪，临流茵草，乐无与齐。

这里的四句说，几树浓阴叶，一溪清凉水，临河席草，什么乐事能与它相等。

此句描写人处于自然之中，实有无限乐趣。这些描写，是由《鲁拜集》的描写引起的，其意境以及“叶浓数树”、“临流茵草”等词汇，都来自钱先生在诗题中的引用。

“茵草”，以草为茵，即以草为席；茵，茵席，草席；宋宋祁《和赵南正溪上二首》：“无花地展如茵草，欲雨天垂似鹤云。”

“无与齐”，没有与之相等的；孟郊《尧歌》：“尔室何不安，尔孝无与齐。”“乐无与齐”，即“无与齐”之“乐”。

箪食瓢饮， 餐菊采薇，饭颗苦瘦，胡不肉糜？

这里是说，“箪食壶浆”的颜回，“餐菊”的屈子，“采薇”的伯夷、叔齐，以及饭颗山下苦瘦的杜甫，都不必刻意追求这样的生活情调，有肉粥，为什么不吃？

“箪食瓢饮”，是说清苦的生活；典出《论语·雍也》，孔子称赞学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箪”，是盛食物的小筐。“瓢”，是盛水的葫芦瓢。

“餐菊”，吃菊花，比喻生活情趣高尚；语出屈原《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采薇”，采薇而食，为清贫的生活，常用于隐居不仕的人；典出《史记》卷六十一《伯夷列传》记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陷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饭颗苦瘦”，化用李白《戏赠杜甫》的诗句：“饭颗山前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饭颗”山，一般认为是山东境内一座小山，或认为是李白的虚构：饭粒组成的山。

“胡不肉糜”，为什么不喝肉粥；原义为对饥饿的人不理解，责问：“为什么不喝肉粥呢？”；典出《晋书·惠帝纪》：“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麋？’其蒙蔽皆此类也。”钱先生只是借用此语字面的意思，也就是题目中说的，“食色天性”，不可“度外置之”，否则就“俭而难遵”了。

党家故事，折衷最宜，勿求酒美，愿得羊肥。

这几句说，党家的故事，要折衷一下最合适，不追求党家的美酒，但却愿意得到肥羊来烹饪。

“党家故事”，典出《通鉴长编》：宋陶谷得党太尉家姬，遇雪，陶谷取雪水烹茶，谓姬曰：“党家有此风味否？”姬回答：“彼粗人，安有此？但能于销金帐下，浅斟低唱，饮羊羔儿酒耳。”陶谷闻此言，面有愧色。羊羔儿酒，即是用羊羔肉和米等制成的酒。

“折衷”，亦作“折中”，调节使适中。这里是指，党家有美酒又有肥羊，折衷的话，取一样就最合适了。钱先生这所说的“勿求酒美，愿得羊肥”，就是折衷了一下。

拚梦踏菜，莫醉烂泥，不癯不俗，吾与坡兮。

此最后四句说，甘愿吃羊肉而梦见五脏神埋怨，也不要饮酒而烂醉如泥，既不瘦也不庸俗，我赞同苏东坡。

“拚”，甘愿，宁肯；苏轼《蝶恋花》词：“白首送春拚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梦踏菜”，梦见羊踏破菜园；典出隋代侯白《启颜录》：“有人常食菜蔬，忽食羊，梦五脏神曰：'羊踏破菜园。’”意谓，吃的羊肉太多了，五脏神都托梦说，羊要踏破它的菜园了；后以嘲讽得美食而致腹疾者。《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一百三十三则也曾谈及：“甘地少时……窃尝羊肉一脔，哇而出之，夜梦一羊鸣于腹中，大类吾国羊踏菜园故事。”钱先生反用此典，是说宁愿吃羊肉。

“不癯”，不瘦；“不俗”，不俗气。苏轼《庆源宣义王丈以累举得官为洪雅主簿雅州户掾》有：“邑中之黔相指似，白髯红带老不癯。”其《庞公》诗又有：“襄阳庞公少检束，白发不髡亦不俗。”

“与坡”，赞同苏东坡；与，赞同。此句式同《论语·先进》：“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点，孔子的弟子曾点。那么，钱先生为什么赞成苏轼呢？因为苏轼也是喜吃肉，而不善饮酒，此正与钱先生相同，可称“不癯不俗”，故“吾与坡兮”。

此诗以议论为主，杂以少许景物描写，表达了钱先生萧散疏朗而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旨趣。“叶浓数树”的四句写景，穿插于议论中，使紧处稍松弛，张弛得当，使诗不是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