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20章）
第120章 琴瑟和鸣
半个月后，一座六角飞檐的竹亭便出现在了王维家的后院。
这日黄昏，夕阳已坠，暮色未合。王维邀璎珞同赏后院。璎珞虽知王维眼光独到、品位极好，但依然还是被眼前的美景深深惊住了。
青石砌岸的池塘边，多了一座古朴的假山，池水被巧妙地引到山上，再沿着山石流入池塘，流水淙淙，落珠叮咚。水面上，白荷在碧叶间随风摇摆，亭亭玉立，清香宜人。和白荷遥相呼应、相映成趣的，则是岸边疏密有致的月季、蔷薇、菖蒲、鸢尾、芦苇等，甚是雅致。
王维携璎珞走入四面环水的竹亭，驻足亭内，时有缕缕清风，裹着似有若无的花香，掠过水面，徐徐吹入亭中，沁人心脾。一时间，暑热烟尘之气顿时消散大半，精神为之一震。
“璎珞，喜欢么？”王维负手而立，目光从眼前的一草一木上缓缓扫过，嘴角浮上他特有的温文尔雅的笑意。
“'花间隐榭，水际安亭，斯园林而得致者。’摩诘，如此雅致古朴的园子，我很喜欢。”这番话正是王维前几日告诉她的，此刻被她现学现卖，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园子毕竟局促了些，待将来咱们新建宅子时，我定送你一个更好的园子。”王维揽过璎珞，拉她并肩坐于清凉的竹凳上，悠然说道。
璎珞刚想点头说“好”，但似乎想到了什么，眸色一暗，微微叹了口气道：“摩诘，大宅子需要人多才好。若是咱家这样大大小小通共只有五人的，这样的宅子和园子，倒也够用了。”
王维心中了然，璎珞显然又在为子嗣之事忧心了。他低头含笑看着她，将她轻轻拉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开口时已换了话题：“娘子，今日为夫有些想吃你做的荷叶冷淘和五生盘了，那清清爽爽的模样，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璎珞自然知道王维不想让她为子嗣之事忧心，便也打起精神，莞尔笑道：“你这嘴倒是愈发刁了。荷叶冷淘倒是容易，但那五生盘，却不是日日都有。需凑齐上好的牛肉、羊肉、猪肉、熊肉、鹿肉，细细切成肉丝，拌上葵香、孜然等调料，方能生腌成脍。”
王维一脸专注地听她讲完，末了，故意恍然大悟道：“原来要吃上一份五生盘，竟是可遇不可求之事。那便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吧，娘子你说可好？”
看着王维一脸宠溺的坏笑，璎珞蓦然明白过来，他这哪里是想吃什么五生盘，分明是循循善诱、因势利导好不好？
不过，这日的晚膳，璎珞还是给了王维不小的惊喜。虽然没有吃到可遇不可求的五生盘，但却吃到了璎珞的荷叶冷淘和另外两个拿手好菜——生鱼脍和蛋黄牛酪拌生菜。生鱼脍的刀工自不必说，薄如蝉翼，晶莹剔透，王维自是赞不绝口。单说那蛋黄牛酪拌生菜，看似简简单单的几片生菜，加了熟蛋黄和牛酪后，便成了一道酸爽可口的开胃佳肴，让人胃口大开。
王维每样菜都吃得津津有味，且一口气吃了两碗荷叶冷淘，酒足饭饱，赞不绝口。福嫂收拾了杯盏退下，小蝶带莲儿去后院捉萤火虫了。璎珞正想起身，却被王维伸手轻轻一带，便跌坐在了他的膝上。只见他摸着肚子，在璎珞耳畔满足地叹了口气：“看来我这晨起练剑是不能停了，否则，长此以往，为夫定要肚大腰圆了。”
璎珞笑着伸手推他，目光落在他颀长的身材上：“你这样每日闻鸡起舞、挑灯夜读，会肚大腰圆才怪？”
“哦？若是娘子嫌为夫还不够壮，想再给为夫弄些美食，为夫绝无意见，定当照单全收。”王维捉住璎珞双手，一脸调侃之色。
“你又胡说八道了。”璎珞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下巴微抬，抿嘴笑道，“你曾答应我的事，可还记得？”
王维转念一想，哈哈笑道：“自然记得，不过为夫倒是有个小小的要求。”
“哦？说来听听。”璎珞心中疑惑，莫非让他吹取笛子，他还要她如何谢他不成？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为夫不会鼓瑟，只好吹笛，不知娘子可否和我一起抚琴？”
原来是这个。璎珞自然知道没有什么乐器是他不会玩的，只不过，他喜欢吹笛罢了。倒是她自己，许久不曾抚琴，只怕要贻笑大方了。
“那我也有个小小的要求。”
“但讲无妨。”
“若是抚得不好，你可不许说我的琴音坏了你的笛声。”璎珞嘟起小嘴，一脸娇嗔道。
“哈哈，为夫岂敢？娘子只管随意抚琴，我来和你便是。”两人相视而笑，携手往后院走去。
夜色已然朦胧，但在池塘边的草丛间，却闪烁着一点一点银白的、灵动的亮光。一个亮点消失了，又有一个亮点出现了，此起彼伏，延绵不绝。更妙的是，这些亮光投向水面，水中便也闪动着小小的亮点，牵动着两岸草丛的倒影，倒像是从天上洒下的点点繁星。
池塘边，莲儿正跟着小蝶全神贯注地捉萤火虫。看到王维和璎珞缓步走来，莲儿高高举起手中的布囊，得意地大叫：“阿爷、阿娘，我们捉到三个萤火虫咯！你们看！”
“莲儿你看，萤火虫多勤劳呀！它们在草地上低飞，像不像提着一盏小小的明灯，为我们指路呀？待会莲儿还是放它们回家，好吗？”璎珞蹲下身子，搂过莲儿道。
“来，莲儿，阿爷讲故事给你听。”王维上前，一手牵住莲儿，一手携了璎珞，走入竹亭。
“莲儿，《晋书》中有个“囊萤夜读”的故事。'胤恭勤不倦，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莲儿知道。”莲儿坐在王维膝上，眨了眨黑亮的眼睛，歪着小脑袋道，“阿娘早就讲给莲儿听过了，说是有一个名叫车胤的人，很爱读书，可是家里很穷，没有香油点灯。怎么办呢？他很聪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他和莲儿一样，用布袋装了许多萤火虫，晚上就可以看书了。阿爷，莲儿说得对不对？”说完，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布囊，小小的眉头不禁皱在了一起，这样的亮光，能看清书上的字么？
王维摸了摸莲儿的脑袋，笑道：“莲儿讲得很好。车胤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都能坚持学习，咱们莲儿是不是更应该好好学习呢？”
“阿爷，我能不能也捉很多很多萤火虫，也学车胤那样，用萤火虫看书呢？”
“莲儿，车胤是没有办法，才想到了这个法子。须知萤火虫也和咱们一样，有生命，有感情。它们被你捉进了布囊，一定也会想它们的家人，你说是不？”
“是啊，莲儿，萤火虫喜欢在草地上玩，就像你喜欢在院子里玩一样。如果你不愿意被关在屋里，萤火虫也不愿意被你关在布囊里呢。”璎珞继续在一旁循循善诱。
“嗯，莲儿懂了，莲儿先陪萤火虫玩一会，等莲儿回家了，也让它们回家，好不好？”
“唔，好。”
三人正说笑间，福嫂已从书房取来了璎珞要的古琴和王维要的竹笛，小心翼翼地放在竹亭中的案几上，笑道：“阿郎和小姐真有眼光，在这亭子里吹笛抚琴，真是再好不过了。跟着阿郎和小姐，我们倒也有机会听上一听。”
“福嫂，小蝶，你们也莫站着，一道坐下纳凉才好。”璎珞笑道。
王维拿起眼前这管用江南上好紫竹精心打磨的六孔横笛，这么多年了，它一直跟随在他身边。心中若有什么不愉快时，吹上一曲，便可以浑然忘忧。他起身走到亭边，看着远方的波光道：“璎珞，明年夏天，咱们再去一趟越州，去看看皇甫大人，可好？”
“好呀，我可把你的话记下了。冬日去终南山看雪，夏日去若耶溪赏荷，你若忘了，我可不依。”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娘子的事，为夫怎敢忘怀？”
“阿爷，阿娘，莲儿也要学吹笛子，学抚古琴。”莲儿一会看看王维手中的横笛，一会摸摸璎珞手中的古琴，一脸好奇道。
“好，阿爷阿娘这便教你。”王维低头想了一想，转身问璎珞道，“咱们合奏《阳春古曲》可好？”
“嗯，莲儿，你可知道阿爷教阿娘的第一首曲子？便是这首《阳春古曲》。”璎珞一边说着，一边不由想起了9年前王维第一次来崔府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们，正是情窦初开，欲说还羞。
“娘子先请。”
璎珞回过神来，会心一笑，低头调试好琴弦，便开始凝神弹奏了起来。在一旁假山上传来的潺潺水声的衬托下，古琴声显得格外轻灵悦耳、空旷悠远……
当璎珞弹奏到《阳春古曲》第二节第一拍时，王维的笛声便恰到好处地悠扬而起，清越柔和，婉转清亮。
不知为何，这近在咫尺的袅袅笛音，落在璎珞耳里，却仿佛是梦里的声音。穿过悠悠岁月，绮叠萦散，飘零流转，恍若有万点花瓣纷纷飘落。在这样美轮美奂的梦境中，璎珞指尖的古琴声，愈发悠然自得、浑然忘我。
这样的琴瑟和鸣，对王维和璎珞来说，不是刹那，而是永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