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相濡以沫”到“相忘于江湖”（下）
三
金庸，原名查良镛，1924年3月出生于浙江海宁袁花镇。阳春三月，江南水乡。
海宁查家是名门望族，几百年来名人辈出，据说仅进士就有22位。清康熙年间，更是创造了“一门十进士、兄弟三翰林、叔侄五翰林”的科举神话。康熙称其家族为“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并赐以“澹远堂”、“敬业堂”、“嘉瑞堂”等匾额。
1914年，袁花镇的新郎查枢卿娶了硖石镇的富商千金徐禄。夫妇二人感情甚笃，生育了良铿、良镛、良浩、良栋、良钰等五子二女。老二查良镛，即为金庸。
金庸母亲徐禄，是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最小的堂妹，也就是徐志摩的堂姑妈。金庸曾回忆说，小时候，他随父母到表舅徐申如家作客，见过才华横溢的表哥徐志摩。当时徐志摩已从英国留学回来，在剑桥大学写的《再别康桥》脍炙人口。可惜，英年早逝。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飞机遇难，查家以挽联“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余情忏较多”表示沉痛的哀悼。
徐志摩去世20多年后，金庸开始创作武侠小说。他的小说里，总有一位风度翩翩、气质俊朗、武功超群的表哥，如《天龙八部》里的慕容复，《连城诀》里的汪啸风，《倚天屠龙记》里的卫璧……但不知为何，却都负心、薄幸，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徐志摩曾用过的“云中鹤”这一笔名，被金庸用在了四大恶人身上……上述种种，不知是纯属巧合？还是多多少少有徐志摩的影子？
四
金庸的14部武侠小说，从《书剑恩仇录》到《鹿鼎记》，编织了无数让英雄气短的爱恨情仇。他心目中理想的爱情是怎样的？他曾在某访谈节目中说：“最好的爱情，是一见钟情，从一而终，白头偕老。”文坛上“笑傲江湖”的金庸，情场上却曾悲苦失意。纵是侠圣才子，也难圆爱情的美梦。他曾无奈嗟叹：“即使流水有情，也毕竟东流去……”台湾已故作家三毛曾说：“金庸小说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他写出了一个人类至今仍捉摸不透、既可让人上天堂又可让人下地狱的'情’字。而不了解金庸与夏梦的这一段情,就不会读懂他在小说中'情缘’的描写。”
金庸一生中有过三段婚姻，但和他的三个妻子相比，终究有缘无分的夏梦，或许是他一生的牵挂。他笔下的小龙女、王语嫣等女神，有太多她的影子。可谓始也夏梦，终也夏梦。
1953年，金庸结束了与第一任妻子杜治芬的婚姻，处于感情的空窗期。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邂逅了让他一生难以忘怀的女子——香港长城影业公司的著名影星夏梦。
夏梦，原名杨濛，1933年2月出生于上海的一个文艺之家，比金庸小9岁。夏梦的少女时代，在老上海浓重的艺术氛围中度过。她读玛利诺女书院，写一手好字好文，尤爱莎士比亚作品。“夏梦”这个艺名，正是取自莎翁的《仲夏夜之梦》。
1947年，夏梦随家人迁居香港。1950年签约香港长城电影制片有限公司，主演电影《禁婚记》，从此崭露头角，成为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代天后。
夏梦到底有多美？名导演李翰样赞叹她是中国电影史上最漂亮的女明星。金庸这样描述：“西施怎样美丽谁也没见过,我想她应该长得像夏梦才名不虚传。”她如天仙下凡，袅袅婷婷。即使一身素色，也难掩光彩，风华绝代。
为了能和夏梦朝夕相处，当时已名满香江的大才子金庸，效仿唐伯虎入华府的手段，委身长城影业，心甘情愿当一名小编剧。他为夏梦量身打造了《绝代佳人》、《午夜琴声》、《有女怀春》等电影剧本。两人的合作，非常成功。
然而，金庸对夏梦的追求，注定只能是柏拉图式的。因为早在认识金庸前的几个月，夏梦已和毕业于圣约翰大学的富商林葆诚订婚，并于1954年结婚。尽管她非常敬重金庸的才华和人品，也明白他对自己的心意，可是，她对丈夫一往情深，只能将金庸视作知己。所以，金庸的这段苦恋，注定没有结果。
被夏梦拒绝后，金庸黯然神伤地离开了长城影业，并怀着失恋的痛苦创作了《神雕侠侣》。小龙女的一颦一笑，不就是夏梦么？对金庸而言，小龙女，注定遥不可及。他不得不感叹：“念枉求美眷，良缘安在？”
1956年，苦恋多年无果的金庸，和新闻记者、才女朱玫结婚。1959年，夫妇二人用8万港币积蓄创办了《明报》。很多人都不看好《明报》，但金庸凭着他的一支如椽妙笔，在《明报》上一口气连载了《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鸳鸯刀》等佳作，从此奠定了《明报》在香港的地位。
即使已为人夫，金庸对夏梦的关注，却从未停止。《明报》创办不久,夏梦曾有过一次长时间的国外旅游。他特地在《明报》开辟专栏《夏梦游记》，一连十多天刊登夏梦写的旅游随笔。 1967年，夏梦拍完《迎春花》后，告别银幕生涯，举家移居加拿大。这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金庸却在《明报》头版做全版报道，实属罕见。不仅如此,他还特地写了社评《夏梦的春梦》,称赞夏梦“真善美”，并写诗咏她：“去也终须去，住也不曾住，他年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比金庸早出生47年的海宁老乡、著名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做学问有三种境界，用来形容金庸对夏梦的爱，也极妥帖。一开始，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层楼，望尽天涯路”。整个过程，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可惜，最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五
夏梦移居国外后，金庸一口气创作了《笑傲江湖》。或许，他当时的心情，正如令狐冲说的那句话：“想我令狐冲苦恋小师妹，天下皆知，又何必故作掩饰，那倒显得矫情了。”金庸苦恋夏梦，也已是公开的事实。即使此时他已有妻子，他似乎也无意掩饰。
金庸说，令狐冲是他最喜欢的男主角。或许，这是因为金庸在令狐冲的苦恋里，寄托了自己太多的真情实感。
令狐冲对小师妹岳灵珊求而不得、辗转反侧的痴恋，恰如金庸对夏梦。令狐冲“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痛苦，也正如金庸的痛苦。金庸任由令狐冲在已有良配任盈盈的情况下，对小师妹百般思恋，恰如他明明已有妻子朱玫，却依然思念着夏梦。小师妹最后嫁给了林平之，恰好和夏梦的丈夫一样姓林，或许不只是巧合吧。
听见小师妹唱着福建采茶歌下山时的心如刀绞，浪荡江湖之际的时时挂怀，嵩山重遇时犹恐相逢是梦中的战战兢兢，小师妹去世时整个世界仿佛随之而去的心如死灰……这种种留不住心爱之人的切肤之痛，若非亲身经历，恐怕无法描绘细腻真实至此。
1969年，夏梦和丈夫返港。正值大陆文革时期，夏梦不再拍戏，和丈夫一起经营制衣厂。1979年，文革结束，夏梦被邀请出席全国文代会。随后，她创办了青鸟影业公司，亲自担任总监制，重返阔别10多年的电影圈。她投拍电影《投奔怒海》，特地请金庸帮忙想电影片名。历经岁月更迭，金庸对夏梦的关心和关注，自始至终，发自肺腑。当然，此时的金庸和夏梦，都已“君子坦荡荡”。1972年，《鹿鼎记》连载完毕，48岁的金庸宣布挂印封笔，金盆洗手，不再留恋“侠的世界”。
2014年11月25日，上海电影博物馆，举行了一场“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纪念著名表演艺术家夏梦女士从影65周年”活动。92岁的秦怡、88岁的王文娟、82岁的夏梦，三位绝代佳人，深情相拥。提到金庸时，夏梦浅浅一笑，说：“我和金庸，其实不如不说。”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林徽因和徐志摩。徐志摩遇难后，关于徐志摩生前种种，林徽因也总是浅浅一笑，再无他语。因为，对林徽因而言，故事都是别人的。她全力以赴的，是她心爱的建筑事业和踏踏实实的家庭。这一点，夏梦又何尝不是如此？徐志摩和金庸，这对浙江海宁的表兄弟，不知不觉间，各自都遇到了一段有缘无分却刻骨铭心的感情。当然，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今年已92岁的金庸，已经“淡出江湖”很多年。过着平平淡琰、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生活，读书、研经、下棋、听音乐……和第三任妻子林乐怡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和曾经的梦中情人夏梦相忘于江湖。
或许，艺术的诡谲之处就在于，真实人生的悲欢离合，反而成全了金庸的笔下人生。如果没有这段苦恋，金庸的14部小说，是否会少了某些能打动千万读者的真情真心？就像乐坛才子李宗盛说的，听懂了他的歌，也就了解了他的人生。
六
相濡以沫的爱情，是不管顺境抑或逆境，相爱的两人，始终握紧彼此的手，风雨同舟，共度一生。
相忘于江湖的爱情，是向来缘浅，奈何情深，是天长地久的可遇不可求，是朝夕相处的可望不可即。放开彼此的手，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穿行过春花秋月，琼瑶和金庸笔下的所有故事，都已云淡风轻，都如过眼云烟，都成“昨夜星辰昨夜风”。从小说回归到现实，才是脚踏实地的幸福。
当然，2300多年前的楚国思想家庄子曾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或许又是另外一番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