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飞||难忘腊八冰 / 开普饭

农历丙午马年腊月，大革命的熊熊烈火在神州大地已经燃烧了六、七个月。在这场大火中，造反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封资修臭老九，如秋天的落叶零落成泥化为尘垢。

那年冬天似乎来的特别早，形势红红火火，但是天气却格外的寒冷。腊月初八，又是一个吃粥节。天空还黑乎乎的，我已经把母亲粥锅里的褐红色汁液舀入碟子放置到院子里，好让碟子里的汁液迅速冷冻。腊八粥在锅里咕嘟咕嘟煮着，我窝在炕角静静地等着。天色大亮，母亲的腊八粥出锅，我迫不及待跑出院子取回冻出去的粥碟子。一边嘴哈气，一边用手抠，一个完整的褐红色的冰托子从瓷碟子里脱胎而出。冰托子在煤油灯光下显得晶莹剔透，熠熠有光。我拿着冰托子快步走到院外，小心翼翼的把冰托子稳稳当当的安放在昨天从小河里打好背回，经过精心修整的冰柱子上。太阳上来了，我的冰雕在阳光照耀下光彩夺目。我不知道腊八节什么来由，我也不知道摆放冰柱然后在冰柱上摆放腊八粥汁水冻结的冰托子什么讲究，但是我感到很美。褐色的粪土堆，白色如玉整洁的冰柱子，冰柱上面褐红色的帽子，自然的美，美的自然。腊八节的美全部装在这色彩鲜明的腊八冰里面。多年之后我曾经专程去哈尔滨看冰雕。那种宏大的场面、匠心独到的雕刻造型，各种声光电的应用，确实给人不断地惊奇。但是我始终没有感受到当年腊八节腊八冰那种美的意境。

但是短短两天之后，我的腊八冰就发生了变化。粪堆上的腊八冰柱依然屹立，但是冰柱底部有了明显浸渍的迹象。腊八冰顶子上红色的碗托子已经很不完整，红色的汁水顺着冰柱流下来，淋在冰柱子上形成长短不等的红色斑纹。原来的美感已经荡然无存，看着看着，似乎还看到了潜藏的杀机。那天早上，我心里惦记着腊八冰，醒来特别早。天蒙蒙发亮，我穿好衣服快步走出窑洞门走到院子里，然后推开大门扇，走出大门洞。一股凛冽寒风迎面吹来，我本能的转身躲避。转身一瞥，两扇大门上两张大字报瘆白瘆白进入眼帘。当时我已经是五年级学生了，尽管大字报字迹不规范不工整，但是我还是可以全部读下来。两张大字报两个标题，一张是“坚决反击地主富农的反攻倒算”，另一张是“勒令地主富农交还贫下中农的胜利果实”。两张大字报合起来一个意思，就是要把我家从家中赶出去，把我家的房子交给造反派。虽然几个月以来我已经看惯了城乡大地各种各样的大字报、小字报，看惯了各式各样的标语，看惯了各式各样的批斗会，听惯了一呼百应的“打到某某某”“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等等各种各样的口号，但是面对自己家门口的大字报，面对着针对我家的“勒令”，我幼小的心灵还是感到无法承受。早起看腊八冰的兴致被眼前的大字报迅速销蚀。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家里，无声无息的窝回炕角。母亲心细，看到我的状况不对，摸摸我的头，问我哪儿不舒服？我吞吞吐吐的把大门上大字报的事情说了出来。上午，父亲被叫到小学校的教室里，造反派在教室里摆好阵势，几个壮年汉子负责宣布罪状和处置意见，几个十几岁的年轻人负责不断地呼喊口号造声势。造反派宣布：你家住的房子是土改运动的胜利果实，你家居住是反攻倒算，必须立即腾出来。父亲说，腾出来可以，但是没有去的地方啊。造反派说，街上有几间旧房圈，就住那里吧。父亲说，那几间房圈没门没窗，墙上连一把圪渣泥也没有，收拾也的一段时间吧。最后造反派说，正月底必须搬出，否则就开大会斗争。

大腊月天寒地冻，父亲找了两个帮忙的人，用羊圈拆下来的栅栏改造了一扇门，找了几节旧椽做了一个简易的窗子。转眼进入正月，在祖国山河一片红到处在造反在夺权的大好形势下，我跟随父亲，拿着撅头到野外阳坡坡上掏菅草根子。用了十来天时间硬是从冻土层中掏回几十斤草根子。草根子和着黄泥土，搅拌成一大堆圪渣泥。圪渣泥糊在墙上，门口、窗口安上了栅栏样的门窗，把废旧马粪纸挂到房顶上，没有等到正月底，在造反派不断地勒令下我跟着父亲母亲搬出祖宅窑洞，搬到寒气潮气逼人的破旧房圈里栖身。

终于，谁也说不清楚的文化大革命被结束了。

半个世纪之后戊戌狗年，被煤矿采空的村子整体沉陷，我家经历几百年风雨雷电的祖宅也裂开缝隙摇摇欲坠。煤矿方答应村民的诉求，村子整体搬迁。消息落实，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为了再看一眼既给过我家几代人温暖，又承载着我家被欺凌被羞辱历史的祖宅，我回到让我魂牵梦绕的祖宅。祖宅的大门已经倾颓，窑洞看上去更加沧桑老态，院子里蒿莱遍布，随风飘来的榆钱落地生根，已经长大成树。院子外面原来堆放粪堆的地方有几株干枯了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蒿草。凝视蒿草，我依稀又看到了当年那块腊八冰，看到了腊八冰上那个褐红色的冰托子，看到了冰托子融化流下的红色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