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伟||一碗红烧肉
许多年里，那碗红烧肉老在我眼前晃动。
母亲是舅行中唯一的女性，我是母亲最小的儿子，也就是三舅唯一的小外甥。三舅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大的是抱养的。三舅喜欢男孩子可见一斑。
三舅从小清苦，兵荒马乱的年代东躲西藏，到处扛长工打短工，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内蒙五原大树圪卜农场当了一名工人。我认识他就是刚从内蒙回来，那年我八岁。记得他当时穿了一身黑布棉衣，拌着裤腿，戴一顶黑羊羔皮帽子，肩上一根木棍挑着一个小包。自那一次三舅每年到我家住一段时间，他的故事很多，每天晚上他给来坐炕的人说一段，三侠、封神、三国、西游，样样来的了。后来上年纪了，他就不多来了。
上高一那年，过罢七九年的春节，我到后红梁——我老娘家村——看他和六舅。他一个人另住，窄而深的土窑洞里光线暗淡，地下只一顶小红柜，一只蒸笼不离锅地放在灶台上。炕上一卷铺盖跟窑洞一样黑。看到这些我心里很难过，正因为这，我拒绝了三舅好几次他做好的饭——他一个无任何来项的孤老头，少吃少喝的，我怎么能吃他。于是只在我六舅家吃，六舅有两个儿子。
临走的前一天，我又去看他，他那笼里热着一碗红烧肉，是给我准备的。“今儿就在三舅这，这烧肉是过年亲戚送的，专给你留着”，他一边烧火一边喘气，佝偻的腰时常下意识展一下。“你也没有，我舍不得吃你的”，我说。正说着，我一个远方舅舅来连三舅带我一起请了去。第二天刚吃过早饭，三舅便冒了风雪来到六舅家，一进门声音软软地说：“三小，你今儿不用走了，三舅那碗烧肉还留着，你今儿吃了明儿走”。“不行，三舅，大队今儿开始轰秧歌，说好的今儿回去，要不就除名。”那年我十六岁，刚上高一。我出了大门，风和雪一股一股，六舅和三舅跟在我身后。在风雪停止的空隙，我听到了身后一种最让人敏感的声音，忙折回身，三舅跟在六舅后面，红红的脸上两道泪痕，大滴大滴的眼泪滴在他抱在胸前袖着手的黑棉袄袖子上，显出明亮的冰珠，细短的白胡子一搐一搐，佝偻着腰彳亍在我走过的雪路里。“三小，你今儿能，就在吧，自来还没在三舅这儿吃些东西，”三舅看我站下边泣边说，呼出的气浓重浓重。“三舅，我明年还会来看你，那碗肉，你吃了吧。”我还是走了，这天是农历一九七九年正月十一。
农历二月的一天，我放学后回到家里，门锁着，一打听母亲让表兄（六舅的大儿子）搬走了，说是三舅死了，是上吊死的。坐在院墙上我愣了好大半天，心里难过极了。这时我才发现我简直混蛋，后悔死了，后悔没吃那碗肉：干别的，三舅没指望过，连吃一碗烧肉都指望不上，那是老人多么深情凝重的一片心意，我却一意孤行，这么无情无义、不理解老人的心，好后悔！耳边立时响起那极小的啜泣声，一个七十余岁老人的啜泣声，眼前那印着泪痕的红红的脸、佝偻彳亍的身影交相出现。
母亲回来说，三舅是让人把偷了的东西放在家中而吓的上吊的，很惨，那个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亲生女儿没有从内蒙回来，倒是他抱养大的那个哭的死去活来。“三舅千留你万留你你怎不在？”母亲逼问我。“那时没想到他会这样，如果想到，我会和他住到开学，那碗烧肉我也一定吃了”。
多少年过去了，一想起三舅我就悔恨、惦愧不已。老想那时还是小，不懂的大人心，太注重自己的表现机会和表现欲了，因此而没有了人情人味，使自己办下了终生遗憾的事。虽然一人生活，他也是有着常人的亲情，或许我不在他家吃东西，他就有了自卑感，或许不吃他的东西，他就有了活着不如人的感受，或许我执意的走，他就对只有的一点人间亲情产生绝望。三舅虽然是个农民，但是一个很有情义的人，只是不善于表达而已。多少年里，我一直想去他的坟头给他烧张纸，抚慰一下他孤独的灵魂，想再去看看他的大女儿我的大表姐，算是给自己的灵魂一种安慰和补救吧，但一直没有机会。我实在怕留下又一个遗憾。
直到2001年，我去山西经济日报上班，生活有了着落，机会来了。当年秋天我回老家探亲，便找了一辆车不顾一切到离我们村20多里路、坐落在一条小沟内的叫申家窑的小村去看了我表姐一家，这碗红烧肉的心债才算还了一部分，心中才得以稍许安然。
作者简介
陈伟，1963年2月16日（农历正月二十三）生于山西省神池县马坊村。1981年6月高中毕业后在村务农4年，1985年3月16日在神池县机械厂当临时工，1988年河北栾城县打工，1989年6月在忻州地区南白水泥厂当农民合同制工人，2001年4月至今进太原打工，先后考入《彩市彩民》（私企）、《山西经济日报》（省政府机关报）、《人民法院报》（最高院机关报）山西记者站、省高级人民法院新闻中心任记者。曾参加八二、八三年县三级干部会（本两年均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八四年七月的山西省首届文艺改革论证会，年底的忻州地区首届青年群英会，八九年十二月的忻州市剧本创作讨论会。
特别申明：本平台作品以原创为主，转载为辅，著作权归原作者所有，作者提供的部分照片来源于网络，如文章、图片涉及侵权问题，自告知之日删除。
史政发展 塞外文化 红色文化 乡土文化
名人民俗 文物非遗 传说轶事 往事琐忆
投稿信箱：scgsjzb@163.com
主编微信：sczb09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