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世》20
《人类世》20
【十】Part.2
山林雪说，我十六岁那年，她六岁。冬天，下大雪。我爸喝完酒，发酒疯，拿着一把菜刀，把我们赶出家门口。他说，要砍死我妹妹，砍死这个扫把星。他还在楼道里疯了一样，大喊大叫，你们谁让她进屋，就一起砍死。
衡久远闭上眼睛，痛苦地说，怎么会这样。
山林雪说，我应该去跟他打的，可是我不敢，小衡，你知道吗，我不敢。我十六岁了，明明可以打赢他的，而且他喝了那么多酒，没有力气。但是我不敢。我抱着妹妹，在楼下站了一会，最后打算去爷爷家。我妹妹，我妹妹她穿得很少，一直喊冷，我抱着她，把衣服都裹在她身上，可是，还是很冷。
山林雪说，你知道吗，小衡，沈阳的冬天是很冷的。
山林雪说，我们在雪地里，走啊走啊，雪还在下，走出厂区的时候，我妹妹说，她说……
山林雪哭着说，她说，哥哥，哥哥别怕，我不冷了。我把自己当成雪，就不会冷。哥哥，你也试试。
山林雪说，我们走了大半个小时，到了爷爷家。妹妹得了重感冒，后来，就没能治好。她才六岁。小衡，你知道吗，她如果活到现在，十七岁了，过完年十八，是大人了。
山林雪说，是我害死了她，是我。我要不是那么胆小，她就不会死。是我，亲手杀死了她。
山林雪泣不成声。
衡久远说，傻瓜，怎么能怪你。
山林雪转过头来，把脸埋进她胸里。
山林雪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衡久远拍着他后背，说，没事了。
山林雪哭得更凶了。他把藏了十年的秘密，和盘托出，就好像一个蚌被取出了珍珠，此刻他虚弱不堪，宛如一滩融化的雪水。
房间里的两个人，就这么抱着，哭着，不知过去了多久。
衡久远说，阿雪，我想让你开心起来。
山林雪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痕，表情像小孩一样茫然。
衡久远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上衣里伸，那里是一处温暖的所在。
山林雪一瞬间清醒了，他触电似的，缩回自己的手。
他说，不好，这样不好。
衡久远固执地捉住他的手，说，有什么不好的，来，地板太冷了，我们到床上去。
山林雪亦步亦趋，如同小孩跟着母亲，他的身体跟语言，已经被割裂成了两个部分。
语言说，小衡，衡久远，我们才认识十天，不能这样。
身体站在床边，任由衡久远解开衬衫上的扣子。
语言说，这样不符合常理。
衡久远从容道，如果生活里的每一天，都必须符合常理，那这样的生活本身，就不符合常理。
这句话充满了哲理，它不是来自哲学家，也并非来自一个女记者，而是源于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因为刚刚接纳了一个秘密，见识到了男人灵魂深处的软弱，反而对他爱得难以自拔。女人决定，要跟他融为一体。
语言被说服了。它跟身体重新融合，变回了一个人类，一个单纯的雄性。这样的男人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这样的男人既不在乎大雪，更不在意台风。
这样的男人只有现在。
女人指引着男人躺下。
女人后来居上，用手温暖着他，用口温暖着他，最后用的是身体。
男人说，好烫。
他重新感受到了，滚烫的热水浇灌在身上时，那种惬意和放松。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母体。
女人弄出了很大的声响，最后，男人回馈她以温暖。
男人跟女人像被抽去了筋骨，瘫软在床上。当他们以人类后天学习的语言，开始对话时，名字又回到了各自身上。
衡久远枕在山林雪胸上，抚摸着他的脸，问，你该不会是，那个吧？
山林雪说，跟喝酒一样。
衡久远笑道，厉害了哦你，两种天赋都很好。
山林雪说，都是老师教得好，以后还要多多跟您学习。
衡久远闷哼一声，说，没问题，手老实点。
山林雪突然说，如果山林暖还活着，我想等多几年，把她嫁给廖老板。
衡久远说，包办婚姻啊，你这是封建思想，要不得。再说，小谌姐能饶得了你？
山林雪说，也对。
衡久远又说，我发现你这个人很过分，你抱的是我，想的是廖哥，难道你真的是……
山林雪说，我是不是，你还不知道吗？那再来一次。
衡久远笑骂道，滚开，你不累啊你？
就是这时，房门被拍响了。
外面有人喊，开门，警察查房。
衡久远皱着眉头，坐起身来找衣服。
山林雪低声道，别开门。
衡久远说，没事的吧，我们是男女朋友，又不是那个。
门外另一个声音喊，屋里的人听着，再不开门，我们要采取强制措施。
山林雪说，是火车上的人。
衡久远一头雾水，问，什么火车？
他跳下床，套上裤子，又对衡久远说，打电话报警，快，就现在！
山林雪走到门后，外面吵吵嚷嚷，有人警告其它房间的人，警察办案，有人正在撞门。
酒店的房门很单薄，撑不了太久。
他想，对方有三个人，手上还有武器。
一个人毫无问题，两个人把握不大，三个人的话，基本没有胜算。
但是无论如何，山林雪想，他要保护这个女人。
十年过去了，他再也不是雪地里的少年，无助，懦弱。
山林雪仍没有信心保护一切，但是他有信心，为了值得保护的东西，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千公里之外，廖喜正在唱歌。
他今晚喝得有点尽兴。马上就要到八月一号了，他曾经跟小谌说，要到这一天，才给他继续或分开的答案。
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山林雪问过他，相不相信小谌说的话？这个搭档，这个沈阳人，他很聪明，有时候太聪明了。所以他反而不懂，探寻真相，并不永远代表正义；有时候，选择忽略真相，才是某种意义的善。
难得糊涂啊。
小谌就坐在台下，像个小歌迷一般，等着要他的签名。此时此刻，她眼神里的爱意，千真万确，廖喜看得出来。
最终全人类都会灭亡，等着下一个智慧生命来研究。到头来，地球甚至银河系，整个宇宙，都会归于沉寂。那时候，真相呢？真相算个屁。
酒吧黯淡的灯光下，小谌眼睛发射出的光线，比恒星更加永恒。
他抢了驻店歌手的位置，反正今天晚上，他的消费足够换来老板的容忍。
廖喜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向身后的乐队，点了一首歌。
他醉醺醺地问，红尘有你，王杰的，会吗？
吉它响起，曲调有些生疏，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兴致。
到了副歌，廖喜闭上眼睛，深情地唱，红尘有你，就有我无悔的泥，随人间风雨迁徙，忘不了无情天地。
他突然抖了一下，差点连椅子一起摔倒，麦克风也掉在地上，刚好指着音箱，发出刺耳的啸叫。
廖喜茫然地问，地震，是地震吗？
小谌摇头，没有啊。
廖喜嘿嘿一笑，看来我喝多了，算了，不唱了。
他走下台来，坐在小谌身旁，往杯子里倒啤酒。
廖喜说，等回到深圳，你，我，阿雪，小衡，我们四个人一起喝。我跟你说，他肯定喝不过我。
小谌说，你不要老是阿雪前，阿雪后，好不好？他是你老婆，还是我是你老婆？
廖喜哈哈笑道，当然你是，哎哟，男人的醋你也吃？
小谌哼了一说，说，我才不喝醋，我喝酒，来啊廖老板。
两人碰杯。
廖喜笑道，饮胜！
他恰好对着西安的方向，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