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兵法:王安石升迁三篇巜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上五事札子》

嘉祐三年(1058年),王安石调为度支判官,王安石进京述职,作长达万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书》,系统地提出了变法主张。[18] 在此次上疏中,王安石总结了自己多年的地方官经历,指出国家积弱积贫的现实:经济困窘、社会风气败坏、国防安全堪忧,[19] 认为症结的根源在于为政者不懂得法度,解决的根本途径在于效法古圣先贤之道、改革制度,进而提出了自己的人才政策和方案的基本设想,建议朝廷改革取士、重视人才。但仁宗并未采纳王安石的变法主张。

(1067年),宋神宗即位,因久慕王安石之名 ,起用他为江宁知府,旋即诏为翰林学士兼侍讲。从此,王安石深得神宗器重。(1068年)四月,神宗为摆脱宋王朝所面临的政治、经济丶边境危机,召见王安石。王安石提出“治国之道,首先要确定革新方法”;随后上《本朝百年无事札子》,阐释宋初百余年间太平无事的情况与原因,指出当时危机四伏的社会问题,期望神宗在政治上有所建树,认为“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

王安石曾于熙宁四年(1071年)向宋神宗奏《上五事札子》:得其人而行之,则为大利,非其人而行之,则为大害;缓而图之,则为大利,急而成之,则为大害。

变法三年后,从青苗法实施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来看,官吏不顾朝廷法令强行摊派青苗钱,百姓无力还款时暴力催收。官吏的不称职和腐败使得青苗法越实施越走样,到最后成了扰民之法。这说明王安石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并把变法实施不利的原因归结于用人不当,但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王安石对吏治变革没有取得成效,无法保障变法的实施。事实上,王安石变法时把顺序搞错了,应先整顿吏治,再逐步推行变法,王安石是先迫不及待地推出青苗法、均输法。

一,《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即《万言书》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无以称职,而敢缘使事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幸甚。

  臣窃观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夙兴夜寐,无一日之懈,声色狗马,观游玩好之事,无纤介之蔽,而仁民爱物之意,孚于天下,而又公选 天下之所愿以为辅相者,属之以事,而不贰于谗邪倾巧之臣,此虽二帝、三王之用心,不过如此而已,宜其家给人足,天下大治。而效不至于此,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此其故何也?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今朝廷法严令具,无所不有,而臣以谓无法度者,何哉?方今之法度,多不合乎先王之政故也。孟子曰:“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于百姓者,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以孟子之说,观方今之失,正在于此而已。

  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一,而欲一二修先王之政,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然臣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谓当法其意而已。夫二帝、三王,相去盖千有余载,一治一乱,其盛衰之时具矣。其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亦各不同,其施设之方亦皆殊,而其为天下国家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臣故曰:当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政矣。

  虽然,以方今之势揆之,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也。陛下有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诚加之意,则何为而不成,何欲而不得?然而臣顾以谓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者,何也?以方今天下之才不足故也。

  臣尝试窃观天下在位之人,未有乏于此时者也。夫人才乏于上,则有沈废伏匿在下,而不为当时所知者矣。臣又求之于闾巷草野之间,而亦未见其多焉。岂非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而然乎?臣以谓方今在位之人才不足者,以臣使事之所及,则可知矣。今以一路数千里之间,能推行朝廷之法令,知其所缓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职事者甚少,而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不可胜数。其能讲先王之意以合当时之变者,盖阖郡之间,往往而绝也。朝廷每一令下,其意虽善,在位者犹不能推行,使膏泽加于民,而吏辄缘之为奸,以扰百姓。臣故曰:在位之人才不足,而草野闾巷之间,亦未见其多也。夫人才不足,则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虽有能当陛下之意而欲领此者,九州之大,四海之远,孰能称陛下之指,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臣故曰:其势必未能也。孟子曰:“徒法不能以自行。”非此之谓乎?然则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诚能使天下人才众多,然后在位之才可以择其人而取足焉。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后稍视时势之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下之弊法,以趋先王之意,甚易也。今之天下,亦先王之天下,先王之时,人才尝众矣,何至于今而独不足乎?故曰:陶冶而成之者,非其道故也。

  商之时,天下尝大乱矣。在位贪毒祸败,皆非其人,及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尝少矣。当是时,文王能陶冶天下之士,而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然后随其才之所有而官使之。诗曰:“岂弟君子,遐不作人”。此之谓也。及其成也,微贱兔置之人,犹莫不好德,兔置之诗是也。又况于在位之人乎?夫文王惟能如此,故以征则服,以守则治。诗曰:“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曰:“周王于迈,六师及之。”文言王所用,文武各得其才,而无废事也。及至夷、厉之乱,天下之才,又尝少矣。至宣王之起,所与图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已。故诗人叹之曰:“德輶如毛,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盖闵人才之少,而山甫之无助也。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类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后人才复众。于是内修政事,外讨不庭,而复有文、武之境土。故诗人美之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葘亩。”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使之有可用之才,如农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由此观之,人之才,未尝不自人主陶冶而成之者也。

  所谓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

  所谓教之之道何也?古者天子诸侯,自国至于乡党皆有学,博置教道之官而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皆在于学,学士所观而习者,皆先王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苟不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苟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法在于学。此教之之道也。

  所谓养之之道何也?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何谓饶之以财?人之情,不足于财,则贪鄙苟得,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庶人之在官者,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犹以为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其子孙,谓之世禄。使其生也,既于父子、兄弟、妻子之养,婚姻、朋友之接,皆无憾矣;其死也,又于子孙无不足之忧焉。何谓约之以礼?人情足于财而无礼以节之,则又放僻邪侈,无所不至。先王知其如此,故为之制度。婚丧、祭养、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数为之节,而齐之以律度量衡之法。其命可以为之,而财不足以具,则弗具也;其财可以具,而命不得为之者,不使有铢两分寸之加焉。何谓裁之以法?先王于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艺矣,不帅教则待之以屏弃远方终身不齿之法。约之以礼矣,不循礼则待之以流、杀之法。王制曰:“变衣服者,其君流”,酒诰曰:“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尽拘执以归于周,予其杀!’”夫群饮、变衣服,小罪也;流、杀,大刑也。加小罪以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为不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夫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从无抵冒者,又非独其禁严而治察之所能致也。盖亦以吾至诚恳恻之心,力行而为之倡。凡在左右通贵之人,皆顺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帅者,法之加必自此始。夫上以至诚行之,而贵者知避上之所恶矣,则天下之不罚而止者众矣。故曰:此养之之道也。

  所谓取之之道者,何也?先王之取人也,必于乡党,必于痒序,使众人推其所谓贤能,书之以告于上而察之。诚贤能也,然后随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而官使之。所谓察之者,非专用耳目之聪明,而私听于一人之口也。欲审知其德,问以行;欲审知其才,问以言。得其言行,则试之以事。所谓察之者,,试之以事是也。虽尧之用舜,亦不过如此而已,又况其下乎?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远,万官亿丑之贱,所须士大夫之才则众矣,有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二自察之也,又不可以偏属于一人,而使之于一日二日之间考试其行能而进退之也。盖吾已能察其才行之大者,以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类以持久试之,而考其能者以告于上,而后以爵命、禄秩予之而已。此取之之道也。

  所谓任之之道者,何也?人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先王知其如此,故知农者以为后稷,知工者以为共工。其德厚而才高者以为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之佐属。又以久于其职,则上狃习而知其事,下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肖者则其罪可以至于著,故久其任而待之以考绩之法。夫如此,故智能才力之士,则得尽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终,其功之不就也。偷惰苟且之人,虽欲取容于一时,面顾僇辱在其后,安敢不勉乎!若夫无能之人,固知辞避而去矣。居职任事之日久,不胜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彼且不敢冒而知辞避矣,尚何有比周、谗谄、争进之人乎?取之既已详,使之既已当,处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专焉,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而使之得行其意,尧、舜之所以理百官而熙众工者,以此而已。书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此之谓也。然尧、舜之时,其所黜者则闻之矣,盖四凶是也。其所陟者,则皋陶、稷、契皆终身一官而不徙。盖其所谓陟者,特加之爵命、禄赐而已耳。此任之之道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当时人君,又能与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诚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之所以无疑,而于天下国家之事,无所欲为而不得也。

  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具而已,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唯太学有教导之官,而亦未尝严其选。朝廷礼乐刑政之事,未尝在于学。学者亦漠然自以礼乐刑政为有司之事,而非

  己所当知也。学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已。讲说章句,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而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之文章。夫课试之文章,非博诵强学穷日之力则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故虽白首于庠序,穷日之力以帅上之教,及使之从政,则茫然不知其方者,皆是也。盖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者,何也?夫人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故先王之处民才,处工于官府,处农于畎亩,处商贾于肆,而处士于庠序,使各专其业而不见异物,惧异物之足以害其业也。所谓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见异物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诸子之异说,皆屏之而莫敢习者焉。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国家之事。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矣。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也。又有甚害者,先王之时,士之所学者,文武之道也。士之才,有可以为公卿大夫,有可以为士。其才之大小、宜不宜则有矣,至于武事,则随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学者也。故其大者,居则为六官之卿,出则为六军之将也;其次则比、闾、族、党之师,亦皆卒、两、师、旅之帅也。故边疆、宿卫,皆得士大夫为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任。今之学者,以为文武异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于边疆、宿卫之任,则推而属之于卒伍,往往天下奸悍无赖之人。苟其才行足以自托于乡里者,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募者也。边疆、宿卫,此乃天下之重任,而人主之所当慎重者也。故古者教士,以射、御为急,其他伎能,则视其人才之所宜,而后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则不强也。至于射,则为男子之事。苟人之生,有疾则已,苟无疾,未有去射而不学者也。在庠序之间,固常从事于射也。有宾客之事则以射,有祭祀之事则以射,别士之行同能偶则以射,于礼乐之事,未尝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尝不在于礼乐、祭祀之间也。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先王岂以射为可以习揖让之仪而已乎?固以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国家之具也。居则以是习礼乐,出则以是从战伐。士既朝夕从事于此而能者众,则边疆、宿卫之任,皆可以择而取也。夫士尝学先王之道,其行义尝见推于乡党矣,然后因其才而托之以边疆、宿卫之士,此古之人君,所以推干戈以属之人,而无内外之虞也。今乃以夫天下之重任,人主所当至慎之选,推而属之奸悍无赖,才行不足自托于乡里之人,此方今所以諰諰然常抱边疆之忧,而虞宿卫之不足恃以为安也。今孰不知边疆、宿卫之士不足恃以为安哉?顾以为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而亦未有能骑射行阵之事者,则非召募之卒伍,孰能任其事者乎?夫不严其教,高其选,则士之以执兵为耻,而未尝有能骑射行阵之事,固其理也。凡此皆教之非其道也。

  方今制禄,大抵皆薄。自非朝廷侍从之列,食口稍众,未有不兼农商之利而能充其养者也。其下州县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盖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虽厮养之给,亦窘于此矣,而其养生、丧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出于此。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失为君子;出中人以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唯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为小人,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无毁廉耻,盖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赂遗、营赀产,以负贪腐之毁;官小者,贩鬻、乞丐、无所不为。夫士已尝毁廉耻以负累于世矣,则其偷堕取容之意起,而矜奋自强之小息,则职业安得而不弛,治道何从而兴乎?又况委法受赂,侵牟百姓者,往往而是也。此所谓不能饶之以财也。

  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皆无制度以为之节,而天下以奢为荣,以俭为耻。苟其财之可以具,则无所为而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为荣。苟其财不足,而不能自称于流俗,则其婚丧之际,往往得罪于族人婚姻,而人以为耻矣。故富者贪而不知止,贫者则强勉其不足以追之。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耻之心毁也。凡此所谓不能约之以礼也。

  方今陛下躬行俭约,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贵之臣所亲见。然而其闺门之内,奢靡无节,犯上之所恶,以伤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闻朝廷有所放绌,以示天下。昔周之人,拘群饮而被之以杀刑者,以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于死者众矣,故重禁其祸之所自生。重禁祸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极省,而人之抵于祸败者少矣。今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独贪吏耳。重禁贪吏,而轻奢靡之法,此所谓禁其末而弛其本。然而世之识者,以为方今官冗,而县官财用已不足以供之,其亦蔽于理矣。今之入官诚冗矣,然而前世置员盖其少,而赋禄又如此之薄,则财用之所不足,盖亦有说矣。吏禄岂足计哉?臣于财利,固未尝学,然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矣。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之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耳。今天下不见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乐业,人致其力,以生天下之财,然而公私尝以困穷为患者,殆亦理财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变耳。诚能理财以其道,而通其变,臣虽愚,固知增吏禄不足以伤经费也。方今法严令具,所以罗天下之士,可主谓密矣。然而亦尝教之以道艺,而有不帅教之刑以待之乎?亦尝约之以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亦尝任之以职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夫不先教之以道艺,诚不可以诛其不帅教;不先约之以制度,诚不可以诛其不循理;不先任之以职事,诚不可以诛其不任事。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先急也,今皆不可得诛,而薄物细故,非害治之急者,为之法禁,月异而岁不同,为束者至于不可胜记,又况能一二避之而无犯者乎?此法令所以滋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有不幸而及者焉。此所谓不能裁之以刑也。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土,强记博诵而略通于文辞,谓之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者,公卿之选也。记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于文辞,而又尝学诗赋,则谓之进士。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夫此二科所得之技能,不足以为公卿,不待论而后可知。而世之议者,乃以为吾常以此取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常出于此,不必法古之取人然后得士也。其亦蔽于理矣。先王之时,尽所以取人之道,犹惧贤者之难进,而不肖者之杂于其间也。今悉废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驱天下之才士,悉使为贤良、进士,则士之才可以为公卿者 ,固宜为贤良、进士,而贤良、进士亦固宜有时而得才之可以为公卿者也。然而不肖者,苟能雕虫篆刻之学,以此进至乎公卿,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困于无补之学,而以此绌死于岩野,盖十八九矣。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慎择者,公卿而已。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类以聚于朝迁,则百司庶府,无不得其人也。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类聚之朝廷,此朝廷所以多不肖之人,而虽有贤智,往往困于无助,不得行其意也。且公卿之不肖,既推其类以聚于朝廷,朝廷之不肖,又推其类以备四方之任使;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则虽有同罪举官之科,岂足恃哉?适足以为不肖者之资而已。其次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尝患其无用于世,而稍责之以大义矣。然大义之所得,未有以贤于故也。今朝廷又开明经之选,以进经术之士。然明经之所取,亦记诵而略通于文辞者,则得之矣。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国家之用者,顾未必得与于此选也。其次则恩泽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艺,官司不考问其才能,父兄不保任其行义,而朝廷辄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武王数纣之罪,则曰:“官人以世。”夫官人以世,而不计其才行,此乃纣之所以乱亡之道,而治世之所无也。又其次曰流外。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而限其进之路矣,顾属之以州县之事,使之临士民之上。岂所谓以贤治不肖者乎?以臣使事之所及,一路数千里之间,州县之吏,出于流外者,往往而有,可属任以事者,殆无二三,而当防闲其奸者,皆是也。盖古者有贤不肖之分,而无流品之别。故孔子之圣,而尝为季氏吏,盖虽为吏,而亦不害其为公卿。及后世有流品之别,则凡在流外者,其所成立,固尝自置于廉耻之外,而无高人之意矣。夫以近世风俗之流靡,自虽士大夫之才,势足以进取,而朝廷尝奖之以礼义者,晚节末路,往往怵而为奸,况又其素所成立,无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限其进取者乎?其临人亲职,放僻邪侈,固其理也。至于边疆、宿卫之选,则臣固已言其失矣。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人,又不问其德之所宜,而问其出身之后先,不论其才之称否,而论其历任之多少。以文学进者,且使之治财。已使之治财矣,又转而使之典狱。已使之典狱矣,又转而使之治礼。是则一人之身,而责之以百官之所能备,宜其人才之难为也。夫责人以其所难为,则人之能为者少矣。人之能为者少,则相率而不为。故使之典礼,未尝以不知礼为忧,以今之典礼者未尝学礼故也。使之典狱,未尝以不知狱为耻,以今之典狱者,未尝学狱故也。天下之人,亦已渐渍于失教,被服于成俗,见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资序,则相议而讪之,至于任使之不当其才,未尝有非之者也。且在位者数徙,则不得久于其官,故上不能狃习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则其罪不可以至于著。若夫迎新将故之劳,缘绝簿书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数也。设官大抵皆当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者远,所任者重,则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责其有为。而方今尤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数日辄迁之矣。

  取之既已不祥,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至于任之则又不专,而又一二以法束缚之,使不得行其意,臣固知当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权,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则放恣而无不为。虽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为治,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二以法束缚之,不使之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能治者也。夫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专,而一二以法束缚之,故虽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与不肖而无能者,殆无以异。夫如此,故朝廷明知其贤能足以任事,苟非其资序,则不以任事而辄进之,虽进之,士犹不服也。明知其无能而不肖,苟非有罪,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胜任而辄退之,虽退之,士犹不服也。彼诚不肖而无能,然而士不服者何也?以所谓贤能者任其事,与不肖而无能者,亦无以异故也。臣前以谓不能任人以职事,而无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盖谓此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则足以败乱天下之人才,又况兼此四者而有之?则在位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至于不可胜数,而草野闾巷之间,亦少可任之才,固不足怪。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此之谓也。

  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则岂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盖汉之张角,三十六万同日而起,而所在郡国,莫能发其谋;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汉、唐之所以亡,祸自此始。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贤者伏匿消沮而不见,在位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当是之时,变置社稷,盖甚于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脑涂地,幸而不转死于沟壑者无几耳!夫人才不足,患盖如此,而方今公卿大夫,莫肯为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计,臣切惑之。昔晋武帝趣过目前,而不为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而风俗荡然,弃礼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固知其将必乱矣。而其后果海内大扰,中国列于夷狄者,二百余年。伏惟三庙祖宗神灵所以付属陛下,固将为万世血食,而大庇元元于无穷也。臣愿陛下鉴汉、唐、五代之所以乱亡,惩晋武苟且因循之祸,明诏大臣,思所以陶成天下之才,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期为合于当世之变,而无负于先王之意,则天下之人才不胜用矣。人才不胜用,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而不成哉?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成天下之才甚易也。

  臣始读孟子,见孟子言王政之易行,心则以为诚然。及见与慎子论齐、鲁之地,以为先王之制国,大抵不过百里者,以为今有王者起,则凡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将损之至于数十百里而后止。于是疑孟子虽贤,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而比于先王之诸侯?至其后,观汉武帝用主父偃之策,令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分其子弟,而汉亲临定其号名,辄别属汉。于是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势强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然后知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至乎倾骇变乱败伤之衅。孟子之言不为过。又况今欲改易更革,其势非若孟子所为之难也。臣故曰: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其为甚易也。

  然先王之为天下,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何谓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人之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临天下之士。天下之士,有能遵之以治者,则悉以其所愿得者以与之。士不能则已矣,苟能,则孰肯舍其所愿得,而不自勉以为才?故曰:不患人之不为,患人之不能。何谓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先王之法,所以待人者尽矣,自非下愚不可移之才,未有不能赴者也。然而不谋之以至诚恻怛之心,亦未有能力行而应之者。故曰: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愿陛下勉之而已。

  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为变革,其始计利害未尝熟也,顾一有流俗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则遂止而不敢为。夫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幸者,故先王之政,虽足以利天下,而当其承弊坏之后,侥幸之时,其创法立制,未尝不艰难也。以其创法立制,而天下侥幸之人亦顺悦以趋之,无有龃龉,则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废矣。惟其创法立制之艰难,而侥幸之人不肯顺悦而趋之,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诗曰:“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此言文王先征诛而后得意于天下也。夫先王欲立法度,以变衰坏之俗而成人之才,虽有征诛之难,犹忍而为之,以为不若是,不可以有为也。及至孔子,以匹夫游诸侯,所至则使其君臣捐所习,逆所顺,强所劣,憧憧如也,卒困于排逐。然孔子亦终不为之变,以为不如是,不可以有为。此其所守,盖与文王同意。夫在上之圣人,莫如文王,在下之圣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为变革,则其事盖如此矣。今有天下之势,居先王之位,创立法制,非有征诛之难也。虽有侥幸之人不悦而非之,固不胜天下顺悦之人众也。然而一有流俗侥幸不悦之言,则遂止而不敢为者,惑也。陛下诚有意乎成天下之才,则臣又愿断之而已。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而又勉之以成,断之以果,然而犹不能成天下之才,则以臣所闻,盖未有也。

  然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今之议者以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窃观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力耳目以补助朝廷者有矣。彼其意,非一切利害,则以为当世所不能行。士大夫既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于天下之士,亦不过如此。至于大伦大法,礼义之际,先王之所力学而守者,盖不及也。一有及此,则群聚而笑之,以为迂阔。今朝廷悉心于一切之利害,有司法令于刀笔之间,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观矣。则夫所谓迂阔而熟烂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昔唐太宗贞观之初,人人异论,如封德彝之徒,皆以为非杂用秦、汉之政,不足以为天下。能思先王之事,开太宗者,魏郑公一人尔。其所施设,虽未能尽当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谓合矣。故能以数年之间,而天下几致刑措,中国安宁,夷蛮顺服,自三王以来,未有如此盛时也。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犹今之世也,魏郑公之言,固当时所谓迂阔而熟烂者也,然其效如此。贾谊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引商、周、秦、汉以观之?”然则唐太宗事亦足以观矣。

  臣幸以职事归报陛下,不自知其驽下无以称职,而敢及国家之大体者,诚以臣蒙陛下任使,而当归报。窃谓在位之人才不足,而无以称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尽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之所宜先闻者也。释此一言,而毛举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之聪明,而终无补于世,则非臣所以事陛下惓惓之义也。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天下幸甚!

  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之人才教育、中产阶级摘录

  王安石变法虽导致北宋国力衰颓百姓流离,但其施政纲领《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不失为一篇千古绝伦的精彩政论,谈及人才、财政、养廉、教育、国防诸方面,其中谈及教育一段,真是戳中了中华千年教育的痛点,时至千年之后的今日,仍然一成不变!

  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之文章。夫课试之文章,非博诵强学穷日之力则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盖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者,何也?夫人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

  今士之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课试之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矣。

  另有一段“中产阶级乃国之根本”的精辟论述:

  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不失为君子;出中人以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唯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计天下之士,出中人之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为小人,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先王以为众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以为中人之所能守,则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

二,巜百年无事札子》

臣前蒙陛下问及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之故。臣以浅陋,误承圣问。迫于日晷,不敢久留,语不及悉,遂辞而退。窃惟念圣问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无一言之献,非近臣所以事君之义,故敢昧冒而粗有所陈。

伏惟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托,必尽其材; 变置施设,必当其务。故能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以捍夷狄,内以平中国。于是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

仁宗在位,历年最久。臣于时实备从官,施为本末,臣所亲见。尝试为陛下陈其一二,而陛下详择其可,亦足以申鉴于方今。伏惟仁宗之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 宽仁恭俭,出于自然; 而忠恕诚悫,终始如一。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终不忍加兵。刑平而公,赏重而信。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 因任众人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盖监司之吏,以至州县,无敢暴虐残酷,擅有调发,以伤百姓,自夏人顺服,蛮夷遂无大变,边人父子夫妇,得免于兵死,而中国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敢强横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闾巷之人,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骁雄横猾以为兵,几至百万,非有良将以御之,而谋变者辄败; 聚天下财物,虽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钩考,而断盗者辄发; 凶年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辄得:此赏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能大擅威福,广私货赂,一有奸慝,随辄上闻;贪邪横猾,虽间或见用,未尝得久:此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自县令京官,以至监司台阁,升擢之任,虽不皆得人,然一时之所谓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见收举者,此因任众人之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此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终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成之法; 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徭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饬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场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悫,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臣不敢辄废将明之义,而苟逃讳忌之诛。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则天下之福也。取进止。

“札子”,又称“劄子”、“榜子”,古代公牍文的一种。它具有两类含意: 一是称大臣向皇帝进言议事的奏章; 一是指凡有司不用正式诏命所发布的指示、指令。前者如“上令尚书给笔札”(《汉书·司马相如传上》),后者似由宋代中书省、尚书省以及诸路帅司始行兴,亦称其“堂帖”。据欧阳修《归田录》所记:“唐人奏事,非表非状者,谓之榜,今谓之札子。凡群臣百司,上殿奏事,两制 (即中书舍人与翰林学士的合称) 以上,非时有所奏陈,皆用札子。”王安石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即属于奏章一类。本文作于宋神宗熙宁元年 (1068),其时,王荆公正官拜翰林学士。

据史载,神宗赵顼即位之前对王安石的才干已早有所闻。所谓“帝在藩邸……由是想见其人。甫即位,命知江宁府,数月召为翰林学士兼侍讲”(《续资治通鉴》) 熙宁元年四月“乙巳,诏新除翰林学士王安石越次人对。”(《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越次入对”,即越级当面回答皇帝的垂询,此四字足证神宗对王安石的赏识。在“入对”中,神宗问“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粗致太平,以何道也?”所以本文起笔便自责“误承圣问”、“语不及悉”,自愧“非近臣所以事君之义”。史籍所谓“安石退而奏书”者,即指此篇“札子”。作者说自己所以能“敢昧冒而粗有所陈”,是为了弥补入对时的“迫于日晷,不敢久留”,尤其是对此问的“遂无一言以献”,可见作者写这篇札子的目的始终很明确。

宋神宗的垂询,实际上给了王安石一个论证“享国百年,天下无事”的命题,王安石却将题旨落在从“无事”揭示出“有事”。所以作者历数宋朝立国百年来,太祖开创在先,太宗、真宗、仁宗、英宗守成在后,尤其是仁宗时政治措施的功过得失。作者的本意乃在总结积弱、积贫局面形成的原因和历史教训。所以,在王安石的笔下既痛揭时弊,点明当时危机四伏的社会现实; 又反复而详尽地分析积弱积贫的由来与后果。作者以政治家的敏锐和文学家的才思,引导宋神宗对“无事”背后的“有事”能持以足够的清醒的认识,鼓励神宗及时铲除弊政。暗示了要维护大宋朝真正的“百年无事”,唯有实行变法改革,其必要与紧迫已是刻不容缓。作为一篇奏札,王安石力陈弊端,以文笔简洁、犀利见长。而其见解中肯、语辞深切,更得到了神宗的重视和信任。史籍称,赵顼批览奏札的第二天便要王安石速细陈“设施之方”,次年又擢其为参知政事 (即副宰相),开始了著名的“王安石变法”。可见这封奏札堪称变法之先声。

古代帝王大都变化多端,难以预料。要将一篇褒美中盈溢着揭露,赞赏中满含着讥切的文学编排得易于接受,乃至认可,确非易事。何况初登大宝的神宗赵顼虽有意刷新政治,仍时时会受到保守势力的干扰。王安石的运笔之高妙或正在此。作者能审时度势,行文以身任翰林学士,“近臣”书奏的角度口吻,力陈已见,辩析申述,尽职尽责。而全篇抓纲带目,寓理于人事。或褒或讥,条分缕析。文势首尾贯通,一气呵成。作者指陈时弊能切中要害,褒扬政绩又铺写精详。语辞犀利而委婉,篇末的结语尤其恳切真诚,其忠谏之心油然可见。从这篇奏札的效果看,确实感染并打动了神宗,使变法得以尽快地实行。而这种奇效在一定程度上得力于作者善以欲抑先扬、褒中寓贬的艺术手法。在议论文体的“札子”一类中,王安石的这篇由“无事”论出“有事”的文章,从立意到谋篇始终成为后世之楷模。

本文的重点在三、四两节。作者由首节的奏札引契,表示了作为“近臣”的“粗有所陈”。继之以二节文字,赞叹本朝历百年而无事,全仗五代人君的秉赋天性,或“聪武”、“谦仁”,以至“无有逸德”。而尤称“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凡用人“必尽其材”,政令“必当其务”;“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诛贪残”,“躬以简俭”;御外而能安邦,平内而能定国。果然因有太祖开创于前,四帝守成于后,使北宋能“享国百年”。这一节文字极简洁精练。王安石以一连串整齐而略加变化的句式颂扬历代君主,文中单列太祖盛德,其他以“无有逸德”作一笔带过,使行文重点突出,亦避免复杂之嫌。而“无有逸德”褒中有贬,虽颂词亦不说绝说尽,文句简明而容量深广。作者前文有“粗有所陈”之语,此处亦作提纲挈领式的概括,承转启合,彼此照应,使文势贯通如一。

王安石此文立意于“无事”中的“有事”,所以便在欲抑先扬,褒中寓贬的“褒扬”二字上极尽铺陈渲染。从文字与语势上竭力写足写尽,才能使“抑”和“贬”的意义更加深刻,使“有事”在“无事”的衬映下暴露出已是危机四伏、病入膏肓的严酷现实。于是回归到文题的宗旨,要真正“百年无事”,唯有走变法改革的一条路。

因此王安石以“仁宗在位,历年最久”(1023——1064,达42年),而自己又曾经担任仁宗的侍从官,“施为本末,臣所亲见”,故愿单独立言专论。由此,奏札顺势转入三节,而“申鉴于方今”“已含篇末人事不可怠终意”(《唐宋文举要》卷七引文)。仁宗朝事,作者或亲眼目睹,或参与其间,凡朝政之功效利弊,王安石了然在胸。形诸笔下自然是落墨有致,要言不烦。作者以先言其事,后言其效构筑本节文字。写仁宗之“施为”。历数其:未“妄兴一役”,未“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恶吏之残扰”;“宁屈已弃财”,而“不忍加兵”于夷狄;至于刑律公正,“赏重而信”;采风纳谏,不偏听偏信;任贤用才,“拔举疏远”,皆循定法。王安石将仁宗的“施为”之所以出,统归之于“宽仁恭俭”、“忠恕诚悫”的“自然”、“如一”。仁宗“施为”种种,作者往往亲身经历,所以落笔得心应手,文字铺叙也愈见精详丰赡。王安石写“先言其事”用的是综述法。将上文中赞仁宗以“无有逸德”的诸般事项具体化,分别罗列出来。其事虽有大小巨细之分,但指评事理同一。仁宗为人君者,其“仰畏天,俯畏人”的思想也“自然”、“终始如一”。议论文体向有先分后总或先总后分的不同方法,本篇“札子”亦循此道。所谓“先叙此四句 (指文中的'宽仁恭俭’、'忠恕诚悫’、'出于自然、'终始如一’)。下文却留此在后总收。”(《唐宋文举要》卷七引文)

就此,作者详写仁宗行事之效。虽褒美之辞,王安石仍从综述细抉分出六层,连迭起六个“……之效也”的句式,逐一回扣仁宗所“施为”。果然是以纲带目,写来条分缕析,井然有序。仁宗政绩显彰而功效明确,六个“……之效也”的连用,使行文顿生波澜,令人眩目。所谓“不忍加兵之效也”为其一: 但见吏治得以整肃,边患安然消退,兵免死、民团聚,“安逸蕃息,以至今日”;“刑平而公之效也”为其二: 凡“大臣贵戚,左右近习”,皆能“自重慎”,守律法,其诚“甚于闾巷之人”; 至于“赏重而信之效也”、“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列为其三、其四,实际已在褒美之中揭示出兵员冗众而无将帅; 官吏冗多而缺贤能之材; 天灾人祸使灾民流离失所而盗劫滋生的弊端。而“相坐之法之效也”则为五,旨在揭示百官升擢降职中弊端种种;“终始如一之效也”是其六,则表明仁宗的“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悫,终始如一”的秉赋美德。作者对仁宗的政绩功效极尽溢扬之辞。虽处处歌功颂德,却又句句并未把话说绝说到顶,而是褒美之中有贬意。或直泄或暗寓,以便为下文的揭露矛盾作铺垫而留有余地。王安石剖析仁宗朝的利弊得失,观察敏锐,文笔犀利,论点鲜明。作者写仁宗朝的“无事”,其实行文中已处处可见其“有事”。此六条“……之效也”明为褒奖溢美,实质引导神宗多去想一想功效后而的弊端。从文句语势上仍能贯通一气。难怪古人赞此文:“纲举目应,章法高古,自始至终,如一笔书。”(《唐宋文举要》卷七引文) 作者确是文思高超,颇多匠心。

奏札的第四节,作者以“然”字宕开一笔,指出“本朝累世循末俗之弊”,揭示题旨所在。王安石运文历来讲究多变。所谓“仰畏天”、“俯畏人”,由上文直至此时而始见端倪,所称“此二语在累朝相继处总收” (同前),行文也一变而为言事剀切,出语惊人了。“累世”二字将太祖也归入其中,可见“因循末俗之弊”并非自今日始。王安石以“累世”一句喝起大旨,笔触由此直指帝王人君。而指陈时弊,洞察积患,语辞又多重在讥切,与三节的偏于褒美恰成鲜明的对照。作者力陈朝政之失,首在为人君者不能效仿“古大有为之君”,不行“先王之法”。作者语含讥讽一语中的。文中指出“人君朝夕与处”者不过是佞嬖女色; 理朝视事又囿于琐细,而不与臣僚探讨社稷大政; 以致“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绝少人君主观的积极努力。必然是邪正不辨,名实不察。王安石以翰林学士的身份直言以谏,奏札历数“累世”之积弊当首在君王。其议论惊世骇俗,充分体现了大政治家大思想家的胸怀与气魄。以下,作者由整顿朝纲,考究名实的弊病,引证出选才用人的种种“怪事”。所谓“君子”与“小人”相同列;“正论”与“邪说”并容用;取士以“诗赋记诵”,不备设学校行“养成之法”;以“科名资历”授爵,而无考核“课试之方”、以致朝廷吏制混乱,久沿成习。凡监司不行督察,守将不经挑选,何况官员调动频繁,“难于考绩”,使得那些善于钻营、夸夸其谈又不学无术之徒得逞于以假乱真。直至结党营私,凭空制造声望者反得居“显官”,一些勤政职守的人却横遭排抑。王安石对吏制的黑暗深恶痛绝。行文中一一点列,凡其人其事无不入木三分。虽说是奏札论述,语句却简洁有力,形象生动。作者满怀慨叹,将本朝选贤任吏的积患归结为“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能者“亦无异于庸人”。选材用吏若此,朝政吏治也就可想而知了。王安石深谙人君之道不明,人才吏制坏怠是“因循末俗之弊”的根本,君臣昏庸,不思进取,江山社稷也就岌岌乎可危了。所以,作者顺次转诉其余诸项失政,分析并揭露潜伏着的种种社会危机,文字愈见出有根有据。从现象看,农民苦于徭役,失修水利;边关将士“杂于疲老”,多缺素质;禁军卒伍,聚“无赖之人”;帝室宗亲或无教养,亲疏升降亦缺标准;而国库空虚,财政縻费无度,绝少理财之人之法。朝廷的病患,社会的危机已是“本朝百年无事”所不能掩盖的了。王安石正以这种反复驰骤的艺术手法,要言不烦,表明自己忧国忧民之心。以人君之道与人才之道总括积弊之要害,继之,层次分明地罗列“无事”背后的隐患,揭示出本朝百年之“有事”非一日之寒,而如今已到了非革除弊端不足以保社稷江山真正无事的关键时刻。所以作者反讥“百年无事”的说法,“虽曰人事,亦天助也”,劝告神宗对此应有一个全新的评价。

文末,作者将笔触归回题旨,奏札中寄希望于神宗:倘“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那么,神宗欲“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语出见心,满含殷切,而以此收束全篇,文字既自然又无谄媚之嫌,亦不失此奏札的本意和近臣的身份。果然是顺理成章,恰到好处。

一篇由帝王命题的奏札,王安石偏从神宗所等待着的“百年无事”论证出危机四伏的“有事”,指陈时弊,切中要害。文中褒美与谏诤的各自偏重,欲抑先扬、褒中寓贬的巧妙构思,尤显示出作者的艺术功力。在整饬统一的结构中,王安石亦以对偶、排比、齐整而有变化的句式加强了行文的节奏感,所谓“环玮雄放”,琅琅可诵。明代茅坤称“此篇精神骨髓,荆公所以直入神宗之胁,全在说仁庙处,可谓搏虎屠龙手。”(引自《唐宋文举要》卷七)此语堪为的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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