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怀人忆往的文章不好写
老说董桥先生最新文集《文林回忆录》2021年会由香港牛津印行,如今都三月了,迟迟未见新书,我都有点等不及了。虽然在网上零零星星读了几篇,但是不过瘾。董先生最善写怀旧忆往的文章,只需长长短短几句话,气氛和情怀就出来了,故事也开始了。他当年多次讲过,文章仅仅美丽是不够的,这话值得热爱写作的人细细参悟,而他的回忆文章则是现成的教材。
回忆文章难写,难就难在容易写得很空:缺乏细节、声音或气味,甚至准确时间,却又有太多的感慨,太足的抒情,太美的词藻。这样的“空头”文章甚至连“创造”记忆都谈不上,因为字里行间根本就没有记忆。文中无人无事无生活信息,多是自鸣得意式的自恋。
等待新文集之际,不妨读读董先生以往的忆旧文章,比如文集《记忆的脚注》。我2005年曾就此书写过两段文字,今天删减一番,录在这里。
这本名为《记忆的脚注》的文集是2005年出版的。刚看到书时感觉书名有些怪,读了“楔子”才知与卡普里岛有关。董先生说他游卡普里岛时抛开红红绿绿的人群快步走上耀眼的礁岩,看到的是古罗马奥古斯都大帝用伊基岛跟拿波里换来的仙境:“地势又高又崎岖,岛南岛北温差四度,百草千花像梦像幻,风过处,橄榄和葡萄的芳香是欲望的气息,怨不得盛世皇帝提比略甘心放弃罗马迁都卡普里!”可是如今这个繁华之地过分地繁华了,游客太多,商业气息太浓,一美国人对董先生说,“我怕的是卡普里一下子成了小好莱坞”。“我倒不怕,”董先生说,“有位作家一九五二年早怕过了,写了一篇文章就叫《卡普里脚注》。”
“脚注”一词算得上是解读董桥小品文字的一把新钥匙。进入新世纪后他写文章总爱说他自己老了,甘愿在这个又新又冷的时代做一个“文化遗民”,笔下于是多的是记忆中的旧人旧书旧掌故旧风物,文字也是越来越淡,追求无声胜有声的“留白”和一语胜千言的“枯瘦”,中西句式熔铸而成的“董家园林”里,显现的往往是唐诗宋词元曲的意境,求的是能够轻轻松松穿越明清笔记的层叠风韵。与自己记忆无关的人和事他是懒得写了,大部头的学术专著鸿篇巨制他早就不愿意读了;一人独对科技营造的繁华胜景,他用记忆让自己的文字和时代保持距离,外面的景物、家中的藏品都只是他文字的插图:“我只会凭记忆给眼下一条长巷一株古树一扇旧门注一些脚注。”
1999年他重出江湖写千字专栏,当初每周五篇,之后越写越少,2005年时每周只一篇了。这些专栏文字先后结集出版,香港的散文大奖都获过好几次。每本书的书名他都仔细斟酌,一开始是字数稍多的句子,像《没有童谣的年代》、《回家的感觉真好》、《保住那一发青山》、《伦敦的夏天等你来》。他说他喜欢读这些句子时的感觉,也欣赏这些句子散发出来的韵致。后来他又迷上短书名,要的是句短情长,味淡意实,于是有了《从前》、《小风景》、《白描》。再后来的集子,忽然就叫了《甲申年记事》,简朴到底,古意盎然,“记忆”的墨彩已浓,旧时的月色笼罩。到2005年,干脆就是《记忆的脚注》了。
其实,《记忆的脚注》中的文章出书前我大抵都在报纸上读过了,现在重读,如老友晤对,不用寒暄。2005年年初,董先生来信说他刚写了《余家后花园牡丹盛开》,用了功夫,自己都觉得满意,让我不妨好好读读。我读了几遍,反复体会他重整记忆的方法、熔铸新旧的路数和称引人事的巧思,似悟非悟,似得未得。重读几遍之后,却莫名为他日后文章的命运担心起来。以现在教育的重升学考试、轻人文素养,网络时代长大、习惯求新求快的中小学生,日后读得懂他苦心经营的散文小品吗?
就以《余家后花园牡丹盛开》为例。短短千字文,提到的人名就有余英时、张充和、启功、林贻书、溥心畬、林熙、胡适、苏雪林、杨联陞等十几位,董先生只顾在自己的记忆时空里纵横捭阖,随处脚注,却无暇给“脚注”加上介绍说明类的脚注。写千字专栏当然毋需像老男人给小情人写肉麻情书那样从头到尾一味地自我注解,董先生也清楚他提到的人名对喜欢读他文章的人来说根本也用不着解释。可是,所谓后浪们遇到《余家后花园牡丹盛开》这样的文章,会不会觉得仿佛是进错了家门开错了会?客厅里一帮文化前辈或私语或沉默或喧哗,孩子们极有可能一个人不认识,话也听不懂几句,只好呆立一旁,甚至掉头而去。以后出版家再出董先生文集,也许该考虑出注释本才是。
我把这个“注释本”创意写信告诉董先生,他回复说,洪侠,你记住,好好写你的文章,不用管别人看懂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