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聪说:人的精神可以在山水里逍遥,心灵可以在山水里安顿。

寒碧:

换个角度,或深究一步,像莱辛那样精心刻意地强调诗与画的异同(且不管他还原生活、反抗形式的特定目的),在中国人看来似乎多此一举。“画是视觉艺术”,此言偏至自封;“音乐”是不是“听觉艺术”呢?听起来有些滑稽。仿佛画家、音乐家只是凭借某个器官感受天地人生。古人说“澄怀味象”、“物畅神”、“万趣融于神思”,都不局于视觉;“故乐音者,君子之所以养义也”,也不仅仅是听觉。谢灵运写过《佛影铭》:“望影知易,寻响非难,形声之外,复有可观。”“可观”者还是那个“佛”,其实就是“道”(晋人往往“化合佛道”)。

谢灵运(385年—433年),原名公义,字灵运,以字行于世,小名客儿,世称谢客。南北朝时期杰出的诗人、文学家、旅行家。

谢灵运少即好学,博览群书,工诗善文。其诗与颜延之齐名,并称“颜谢”,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山水诗派,他还兼通史学,擅书法,曾翻译外来佛经,并奉诏撰《晋书》。明人辑有《谢康乐集》。

傅聪:

:谢灵运虽受大乘佛教的影响,但那时“佛理”还就是“道理”。它就仿佛“天”、“上帝”、“理念”等相关概念一样,都是形而上的命名,一种“本质规定”,与“道”同观。

寒碧:

所以古人就讲“山水是道”。我是想说:中国画,古人称之“无声诗”,其实或可商。我读宾翁的画就往往“联觉”,面对那种奔渴不羁、跌宕不平的使转,总能看(听)出声音来,它的节奏感,就是音乐性。这也许是一个很外行的问题:您如此热爱黄宾虹的画,它对您的钢琴演奏有影响吗?

傅聪:

肯定有,而且影响很深、很大。当然,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是渐渐的心理上的浸染,不可以作表面的对应。

寒碧:

刚才讲到的“意象”“境界”,我就又想到拿傅抱石和黄宾虹作比较,在我看来,傅先生不过是有“意象”,而黄宾虹则是有“境界”。在为《人间词话》手稿作序时,我曾反复思考王先生关于“境界”的意涵,得出一个也许不周延的结论:人们讲“意象”,往往是把“意”(感情)投射到“象”(物象)上,其实仍是情景交融,主要还是抒情性。

王国维讲“境界”,则不局于抒情。“境界”是种创造,差不多等同于“第二自然”,康德在《判断力批判》里有精到的论述:“从真的自然所提供的素材里创造出另一自然来”,“大自然的素材被我们改造为完全不同的东西,优越于自然的东西”。这两句话,我以为就是“境界”的最好注脚(我说“差不多”、“注脚”,是“方便”之辞,仅仅指大体相似,不是本质相等。实际上“境界”的意蕴远比“第二自然”丰富圆融,更高级、更远大,浑浑若川)。

另外,王国维强调“境界”是“真”,“真”的本义就是“自然”,而最要紧的是,这个“自然”并不野蛮,并不是今人误解的“原生态”。这在刘勰的《文心雕龙》里也有很明确的表述:“两仪即生,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立言,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这个“自然”里面有人“心”人“言”人“文”,所以先贤总讲“人文化成”,人不是对“自然”模仿,也不是借“自然”抒情,而是就“自然”再创造,于是有了“人的自然”、“第二自然”。

傅聪:

父亲总强调“艺术忌做作”,就是强调“自然”。与此同时又强调人的修养,强调道德文章、人生境界,就是“第二自然”。我们说黄宾虹的绘画情真意真景真境真,境界极高,确实不仅仅因为他画得很“自然”(您说的“原生态”),傅抱石在这一点上不也很“自然”吗?但他和宾翁比不来,关键就是宾翁的“自然”里人文气很厚,人文与自然化开了。我们总说杜甫的诗是“集大成”,其实黄宾虹的画也是“集大成”。“集大成”是什么意思?不应仅指他把古人的诗法画法句法笔法胪列獭祭,而首先是思想精神文化修养的宏大综会,从而进入“人文”与“自然”的化境。如果说他突过古人,首先应在这个意义上理解。

寒碧:

黄宾虹说“绝似而绝不似”,就是“第二自然”;他论画强调“内美”,其实也是“第二自然”。《列子》张湛注:“自然者,不资于外也”,我想,如果从“内美”的角度来理解,就会有“何必不然”的启发性,就是“境界”了。

傅聪:

最重要的是“内美”。这是屈原的名句:“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内美修能”就是人格塑造。“不资于外”,也可以多角度解会。我常想中国的山水画就是中国人的理想世界。这个世界就由“内美”生发,人的精神可以在山水里逍遥,心灵可以在山水里安顿,这时山水就是“内”,现实就是“外”。

中国山水画最多出世的感觉,就是内美干净极了,现实肮脏极了,干脆不向外求。去年我到南昌,参观了八大山人的故居,八大生活在黑暗的明后期,他的作品曲折映照了那种黑暗,如果那个时代有所谓“黑画儿”的话,他应该就是那个时代的“黑画儿”领袖—“反动学术权威”。但那时的统治者还能容忍他,能让他过还算平安的生活,他还有草堂可赁—至今仍在。

古人内心苦闷,还有沉默的自由、隐逸的自由、出家的自由,不似后来全无安静土。话说回来,这种自由都源自“内美”。这种“内美”一方面表现为超实际的“无为”或“无待”,一方面还表现为一种超功利的“达观”与“乐观”。

前者如王国维所谓“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所谓参悟造化,心与天游,物我两忘,主客冥合是也。比如黄宾虹的画,心在山水里,山水在心里,完全排斥掉现实的干扰;后者就是“乐观”,古人也称为“乐意”,黄宾虹就是这种“乐意”的典型。这种“乐意”是从他内心深处洋溢出来的,所以他的画尤其让人感到欣欣向荣的乐观,不是俗套的乐观——所谓“革命的乐观主义”,而是那种天人合一、天地同怀的乐观。孔子说“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就是那种乐观。

寒碧:

石曼卿的佳句:“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就是这种乐观。一种生机勃发的生命境界。这种“乐观”确是从孔子来,《论语》中多次提到“乐”,“贫而乐”、“乐山乐水”、“乐在其中”、“不亦乐乎”、“不改其乐”、“乐以忘忧”……傅雷先生致书宾翁,也讲过“神游化境,略忘尘忧”……这种“乐”,不是麻木的“穷开心”,而是恢廓的“真性情”。对人生的无奈、伤痛甚至苦难必有深切的认识,又必有持守的心志、超然的态度、阔略的胸情,所谓“道大能博”。李泽厚先生曾提出“乐感文化”,极敏锐富于启发性。可惜他又被误解,不知深浅的人太多。

傅聪:

是的。乐在其中,乐在灵魂里。道家也讲“乐”,《庄子》里就有一篇“至乐”。我们说黄宾虹超过古人,就是他的“内美”和“乐意”。古人是“学而优则仕”,有“修齐治平”的理想,也有顶天立地的英雄。但总有那么一些人,要做人上人,心里很脏,偶尔“偷得浮生半日闲”,到山水里做观光客,但一以贯之的仍是官场恶习,他们还是要回“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官场斗累了,就借山水来休整,其实根本感受不到“天施地生、山蕴川怀”,根本没有“内美”和“乐意”……

寒碧:

“内美”既属“观光”,“乐意”也是“皮笑”,就仿佛仲长统的“乐志论”。尤侗对他的批评很尖锐:“统俨然富贵逸乐之人,非岩居穴处、轻世肆志之所为。”董其昌也指出了这种吊诡:“未闻巢由买山而隐者”……

傅聪:

黄宾虹则全然不同,他一直就沉浸在山水当中,山水滋养了他的艺术,艺术创造了他的人生,他的整个生命都在纯粹的山水中、纯粹的艺术中。所以,他的画就仿佛造化在手,生机无限,毫无礁碍,完全自由。如父亲所说:“遒劲者有之,柔媚者有之,富丽者有之,平淡者亦有之”;“元气淋漓者有之,逸兴湍飞者有之,瑰伟庄严者有之,婉娈多姿者亦有之”……任何景物都能入画,各种方式无所不可,绝无“东食西宿”的拼凑,或者“半边一角”的套路,而是笔转气灵、随机生发。您曾说到他的节奏感,那是他全身心的律动、全身心的创造。

未完待续

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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