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天下,传承一家。你发掘诗歌的秘密,人们感发于你的传奇。
转蓬万里,情牵华夏,续易安灯火,得唐宋薪传,继静安绝学,贯中西文脉。
你是诗词的女儿,你是风雅的先生。”
上一次她进入人们的视线是因为两年前捐款三千多万上了热搜。很多人并不知道,叶嘉莹是位诗词大家,她在中国古诗词研究上造诣颇高,德高望重;她被多个世界知名高校邀请做老师,桃李满天下,学生中贤者众多;她被尊称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士”之一字,在中国古典文化中意义颇为厚重。可是叶先生着实当得起,不仅仅是因为她有士人的才华,更有士人的品质与责任。曾有人说,当今谈诗词,世上再无第二人能与叶嘉莹先生相比。叶嘉莹出生在北京的一个富贵人家,她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朝廷高官。父亲早年毕业于北大英文系,就职于国民政府航空署,母亲也曾是饱读诗书的高门闺秀,后来在一所女子学校教书。生于这样的环境,家人自是从小就十分重视对她的教育。父母在她三四岁时就教她读书识字,她的启蒙读物是《论语》。她的伯父也常常给她讲些诗词典故,让她过年时去看各家对联,说说哪个对联更好,好在何处……她的童年,就在高宅大院里度过,读诗写字占据了生活的大多数,鲜少有儿童的闲趣。不过,在那个年代,世道混乱、军阀割据、战火纷飞,这也算的上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了,至少和她往后颠沛的一生相比,这是少有的温馨时光。她家境殷实,长相端庄秀丽,才华横溢情,这样的女孩子在学校里必然大受欢迎,深受追捧。但叶嘉莹却因沉迷诗词,从未谈过恋爱。提到感情经历,她大笑:“我从没有交过男朋友,除了我这人很死板不说,别人给我写信,我也不回复,因为我不感兴趣。”男生们评价她“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她不闻窗外事,不问儿女情,只一心和诗词为伴。高中毕业后的叶嘉莹考上了辅仁大学国文系,认识了她的恩师,古典文学大家顾随。有了恩师领路,在诗词的世界,她便不必只靠着天赋与儿时打下的基础独自求索了。光是笔记她就满满当当的记了八个笔记本,师兄取笑她,像是录音机一样一字不落的把老师说的话写下来。1945年大学毕业后,她投身教育,给学生上诗词鉴赏课。开始是中学,因为诗词鉴赏水平太过优秀,后来被大学邀请过去教学。“原本我只想教一个学校,奈何学生喜欢,其他学校也来邀请,一个来,两个来,直到你的课时再也无法排上为止。”上世纪五十年代,叶嘉莹的诗词课横扫台湾。她在台大、淡江、辅仁三个学校的国文系同时授课。作家白先勇回忆,他在台大念外文系时,专门逃课去听叶先生的诗选,听了一整年。“叶先生是引导我进入中国诗词殿堂的人。”白先勇说,“她站在那里,就是一个贵族。”诗人席慕蓉形容,叶老师在讲台上像个发光体,是《九歌》中的湘水上的女神。在往来台湾的西方学者眼中,叶嘉莹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代言人。美国哈佛大学,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等名校,都向叶嘉莹抛来橄榄枝。有机会回国教书之后,她更是被国内各顶尖高校争相邀请去进行授课,她的学识和才华就像是一座宝藏,无比珍贵。她作诗水平更是厉害,被赞为“有杜诗的意味”。她的学生席慕蓉在南开大学演讲时曾分享过一个故事:87岁的叶老师站在草原上,背对着她的学生,她往前走了几步,再往前走,接着转身回来,等再回到跟前,已经写好了一首诗。
来回几步之间,就写好一首如此悲怆又如此辽阔的诗,功力之深,让人佩服。而这首诗也恰恰是叶先生一生的写照,“故家平毁”、“一世飘零”,却锤炼出她坚韧的品格。第一次不幸在青年时期降临。父亲在七七事变后跟随国民党军西迁,音讯全部。母亲独自抚养她们姐弟三人,却在肝癌手术后猝然离世。这一年叶嘉莹只有17岁,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需要她照顾。她第一次见识到命运的无常。悲痛之下,她只能将对母亲的缅怀写入诗中:
在这之后,叶嘉莹创作了大量的诗词,诗词成了她悲痛岁月里的精神支柱。她将苦难溶于诗词中,往后亦如是。叶嘉莹在24岁时结婚,嫁给了一个叫做赵钟荪的男人。晚年时,叶嘉莹回忆道,“我可以说,是以一种善心来做的这件事”。她当时在女中教书,一位同事将她介绍给了自己的弟弟,也就是赵钟荪。赵钟荪对叶嘉莹一见钟情,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叶嘉莹从未谈过恋爱,生怕亏欠了这份好,加倍偿还。不久,赵钟荪失业了,她以为是自己的原因,心里过意不去,就这样答应了和赵钟荪结婚。个人的命运就这样在时代的洪流面前被轻易改变,在台湾,她度过了一段极为艰难的岁月。初入台湾,叶嘉莹和丈夫住在军营旁临时搭建的木屋里,很是荒凉,墙上还密密麻麻爬满了壁虎。叶嘉莹的书籍全部遗失了,物质条件和精神生活都十分匮乏。雪上加霜的是,感情问题也迅速暴露出来。生大女儿时,赵钟荪把她扔在海军医院,不见人影。她从破晓坐到天黑,痛到发抖,羊水都流光了,才被丈夫的姐姐送去看医生。丈夫被判监禁三年,她和孩子寄居在丈夫的姐姐家,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这时的赵钟荪性情大变,他没有收入,脾气愈发暴躁,整日酗酒,稍有不顺心就冲妻子大吼。小女儿诞生那天,赵钟荪在产房外听说又是女儿,扭头就走。为了活下去,叶嘉莹开始在台北的女中教国文,靠微薄的薪水支撑全家人生活。而无业的丈夫在她忙着和学生讨论学术时,责备她没有做饭,把碗筷摔在地上。直到晚年,丈夫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叶嘉莹,惊奇的问:“这是你在讲课吗?下次我也去听好不好?”他这时才意识到在电视上那个学识渊博、娓娓而谈的妇人,是给自己洗碗做饭的老婆。终其一生,枕边人是陌路人,她的灵魂在婚姻中格外的孤独:“我有婚姻,但是我的爱情不是很满意的。”幸而诗词给了她力量,王安石有一首诗:“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选众业,各有一机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因为讲课水平出类拔萃,叶嘉莹的名字在高校间传开了。她被台湾大学破例聘请为国文教授。又因台大的交换计划,得以去哈佛大学授课,并最终拿到了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的聘书。为了使生活早日安定下来,叶嘉莹带着一家老小离开台湾,定居温哥华。此时距离她来台,已经过去了20年,她也从一个单纯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坚强隐忍的妇人。就在叶嘉莹以为苦日子终于要结束了的时候,生活再次露出了她的獠牙。1976年春天,叶嘉莹的大女儿和女婿开车出去旅游,路上遭遇车祸,双双身亡。50岁的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份打击完全超出了叶嘉莹的承受能力。她把自己关在屋里,接连数十天闭门不出。和当年排遣失去母亲的痛苦一样,叶嘉莹写下了《哭女诗》十首。青年丧母、婚姻不幸、丈夫入狱、寄人篱下、晚年丧女,苦难接踵而至。叶嘉莹从诗词中获得走过忧患的力量。是诗词,让她抒发痛苦,让她避免耽于婚姻的消磨,给予她希望和奔头,让她一路走来成为一代大家。在异国他乡,虽然气候适宜,生活优渥,可是对于叶嘉莹来说,离开母语,古诗词的意境总是不能表达的淋漓尽致。当时辗转离家是迫于时代,迫于生计,对于祖国,叶嘉莹倍是思念。中国与加拿大建交后,叶嘉莹终于盼到了重回祖国大陆的希望。她给政府写信,希望能够利用假期回国教书。就像她说的:“我结婚不是我的选择,我去台湾也不是我的选择,去美国也不是选择,这不是我选的,这是命运。只有回国来教书是我唯一的、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选择。”1979年,她收到了教育部批准她回国教书的信,回国时,她写了一首很著名的诗:
之后的30多年里,她每年在假期时自费飞回国,在各个高校免费授课。直到2013年,叶嘉莹正式结束了温哥华的所有工作,她决定不再越洋奔波,而是定居南开,彻底回到阔别已久的祖国。这一年,她已经90岁。拥有如此高的学问和声望,可是叶嘉莹说:“我教了一辈子书,除了作为一名教师,一无所长。”90多岁的叶嘉莹在南开开讲座时,两个多小时的课,她谢绝了学生递来的椅子,站着讲完,她说:站着讲课是对诗词的尊重。她一直把传承中国诗歌之美作为自己的责任,她看重诗词对于整个中华民族的作用。“中国文化的根基,在我们自己本国,我要把这个根基和传统延续下去,必须去中国,教中国的学生。为不懂诗的人打开一扇窗,去体会古典诗歌里美好、高洁的世界,这是我一辈子不辞劳苦所要做的事情”。从1997年至今,她变卖房产,捐出积蓄,已累计捐出3558万,支持南开大学古典文化研究。2014年定居南开后,她一直过着独居生活,煮一把青菜,蒸两个馒头就可以作为一顿午饭。后来摔了一跤,摔断了锁骨,不得已请了保姆。有时晚上和保姆吃饭,第二天自己就吃前一晚的剩饭剩菜。她很少买衣服,有些衣服破了洞,就自己缝一缝,一穿就是30年。她不愿在吃穿上浪费时间,名和利对她来说更是身外之物,她知道自己还有更伟大的事业要做:“我知道的好东西,如果我没有传下去,我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来者。”叶嘉莹一生在诗词的世界中徜徉,先贤们在诗词中抒发情感,那些儿女情长、家国之思、修身齐家治天下的抱负……叶先生不仅仅是解读,更是理解和践行,诗词给了她力量,她的生命力量又为她自己的诗词注入血肉魂骨,为中国古典诗词延续传递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