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读这篇 | 柏林:一张旧照片
一张旧照片
柏林
一个偶然的机会,表妹从新疆给我传来了一张老照片,打开一看竟然是外公与外婆!我心里一阵惊喜,想不到在新疆生活了半生的表妹,依旧对故乡的亲人保留着一份深深的眷恋。
照片虽然经过表妹的反拍与加工,但依旧还保留着老照片特有的暗淡与岁月沧桑的痕迹。一对穆斯林老人坐在一颗杏树旁,表情凝重的望着镜头,仿佛在告诉后人,他们留下的不仅仅是一张旧照片,而是他们与世无争、默默无闻、含辛茹苦的惨淡人生。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面对同年时代最为亲近的两位老人时,我的心不由得一阵发憷。因为他们的女儿,我的妈妈一生积劳成疾,先与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作为未孝之子、我的心永远徘徊在愧疚的煎熬中。对妈妈的痛将伴随我一生!
外公一共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麾下的子孙不下几十个,但我没有看到一个不依恋外公的。正因了这个缘故,我的童年大部分时光是与外公一起度过的。每遇串门或婚嫁喜事,外公的屁股后面总是尾随着一帮孩子,争先恐后地抢着要外公抱。这时候外公总会发出哈哈大笑,然后蹲下身子假装惊奇地挨个看一遍,并一一抹去他们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然后让最小的孩子站到前面,双手一搂就抱起两三个。尽管这样,他的身后总有嘤嘤的恸哭声。
外公对我们毫无节制的哭声和吵闹没有过半点的责备,只是到礼拜的时候他会毫不犹豫的往地上一蹲,将我们丢在地上,神情严肃地说:“不哭了,看你妈去。”然后手提堂瓶,肩搭浴巾匆匆而去。
一个目不识丁,一身泥土的山民,面对贫困、面对饥饿、面对随时被打成“牛鬼蛇神”的危险,在心灵深处呵护着一份坚定的信仰。这对我们后人来说不仅是一个远去的背影,更多的是一种潜移默化地提醒:我们是一个有信仰的家庭!
记忆中外公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像被什么东西挤压过,牢牢粘在一起,从没有开启过。儿时的我心里充满了好奇,梦想着有一天用指头戳开外公的眼睛看个究竟。
这件事在我心里埋伏了很久,只要外公一抱起我,我的小指头就变的不安起来。有一次,我的手指头刚伸到外公的鼻子上,就被母亲狠狠地拽了下来,还顺给了我一巴掌。
后来村里意外地来了一位老师,他用生硬的普通话和悠扬的二胡声将我引领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从此、我和外公的距离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的疏远了,外公的背影也因此定格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直到有一天我考上中学的时候,母亲为了照顾我,特地领我去了趟外公家,当我再次站在外公眼前的时候,他睁大一只眼睛端详我良久,突然发出哈哈大笑,一双大手重重落在我的双肩上,一边拍打,一边说:“哈哈!这个小淌鼻虫(小时候我的鼻涕老悬在上嘴唇上,所以大家都统称我鼻涕虫)现在成人了!”
我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外公的那只紧闭的眼睛。从下面仰视,外公那只眼睛像一只干枯的泉眼,深深地陷了进去,花白的胡须飘逸在胸前,仿佛一棵老树的根须,顽强而又密集的延伸着。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辈子再也爬不到他的肩上了。
再次见到外公的时间是1984年的冬天,那是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我意外的发现双目失明的四舅枫叶般瑟索在三营街头,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猛刺了一下,我不顾司机的阻拦强行跳下赶路的班车,在附近借了辆自行车将四舅驮回了三十里以外的辽坡。当我把冰棍似的四舅扛到外公的热炕上时,外公只是机械的向后挪了挪,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意外与欣喜。
后来我才知道四舅老是背着家人往外跑,家里人都找烦了。
因为下雪,那次是我在外公家呆了整整一个礼拜。在温暖的土炕上我和外公进行了一次次彻夜长谈。
外公虽然是个默默无闻的庄稼人,但他内心世界宏阔的如同旷野。这个家族所有人,所有事都原封不动的装在他的心里。有些人和事明显的成了他心里一种隐痛。
比如在新疆的大舅和大姨妈,他们两家都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离开亲人和故土,流落西域的。大舅孩子多,两口子挣的工分还换不到半年的口粮,剩下的日子只有靠挖野菜来将就,理应去新疆逃荒。而大姨妈家庭是富农,每次“运动”来,大姨夫就得心惊胆战地配着地主们在光天化日下被红卫兵押着游街、批斗。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居然被政治搅和的不得安生,你说能不逃吗!于是两家人一合计,偷偷的爬上了西去的煤车。
外公最大的心愿就是期盼着有一天大舅和大姨妈都能回到故里生活,不图别的,只图天天能看到他们。
可惜的是直到今天,他们两家人依然生活在新疆,而我的外公已经辞世很多年了。
还有我的母亲,外公不止一次的告诫我,母亲是他三个闺女中最苦的一个。在那个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年代,对一个养育了十个孩子的山村女人而言,她的日子不是一个“苦”字能概括的,那种无奈、那种心酸、那种恓惶、那种绝望、至今还“耿”在我的心里难以释怀。
我曾经无数次的拿起笔,想记录那段“非人”的岁月,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母亲,我的脑海里就呈现出一片空白。
我常想,也许一个人的记忆太、太明晰,太凄楚,反而会左右人的思想,引起思考上的断带与表达上的混乱。所以,到至今我没有写出一篇关于母亲的文字。
外公最牵挂的一个人就是我的四舅;一个终身活在梦里的人。
四舅得的是先天性白内障,放到今天也不过是一次小手术而已。在那个医疗条件落后与匮乏的年代,四舅错误的来到这个世界,无疑把痛苦的“绳索”系在外公与外婆的心头,拖着他们走了四十多年。
据外公讲,四舅小时候很安静,吃饱了放在炕上一睡就是一天。后来四舅就不再睡了,他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开始走路、开始说话。那时候生产队里忙,上地的时候外婆把四舅无声地锁在屋里,然后躲在窗子上看。四舅先静静地听一会,等听不到外的声音时,就突然敞开嗓子大哭起来。
爬在窗子上的外婆这时像被电击似的浑身一阵哆嗦,含着眼泪逃也似地离了院子。
等收工回来的时候,四舅多半爬在门口睡觉,嘴巴触在地上洇出一团水迹。每每这时候,外婆就抱着四舅跪在地上,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滚下来。
第二天四舅又被琐在了屋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舅竟然不哭了!不哭的原因是四舅学会了和自己说话。尽管有些话常人听不懂,但四舅还是自己说自己笑,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这种离奇与反常,使外公的家里出现了少有的安静。这种安静像一层雾,将四舅深深的掩埋起来,以至于大家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若干年后外公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四处奔波着为四舅说亲,先是寡妇、后是聋哑人,再后来连四肢不全的都沾不上边,外公这才死心踏地回到家里。
其实,那时四舅根本不在家里。
四舅先是拉着二舅的手四处游市,谁知这一游就游出了四舅的毛病。四舅从此不再回家,赖在街上以弹唱为生。四舅对声音的敏感远远超过常人,特别是音乐,只要穿过他的耳膜,都会在他的脑海里留下袅袅余音。只要听过一次,他就能在那把老式的扬琴上弹奏美妙的音符来。家里人虽然找过几次,但每次回来只住一晚,第二天又没了踪影。无奈之下外公只好默认这样一个现实。
直到有一天,当肇事司机将四舅的尸体运回来时,外公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哆嗦着跪到四舅尸体旁,低着头,闭着眼睛,轻轻地在四舅的身上摸了一遍。然后哆嗦着手向外挥了挥,示意司机走人。
按照伊斯兰的训规和礼仪,外公拒绝了肇事方一切赔偿,甚至连几句道歉的话都没让他们说出来。
四舅就这样走了,也终结了他长达四十多年的一个梦。
直到现在,当我在街上听到那刺耳的刹车声时,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四舅。不知道四舅当初听到那嘎然而至的声音时,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是什么?
我相信,他一定认为死亡也是一种声音。
四舅走了大概有半年,外公的另一只眼睛也看不见了,那个抱着粪叉、背着背篼,赶着耕牛早出晚归的影子在村道上消失了,出现在人们视野的是一个柱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人独自依在大门外的土墙上翘首仰望着;日出而来,日落而归,谁都不清楚他是在聆听什么,还是在仰望什么。
我相信外公一定再想他那个一辈子都没有挣开眼睛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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