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 | 褚福海：我的小脚祖母
祖母生于民国初，裹着三寸金莲，说话低声细语，举手投足间颇显民国范儿。十六岁嫁给祖父后，为我们家族诞下了四儿二女，可谓劳苦功高。祖父过世后，祖母便跟随我叔父生活。我们虽不与叔父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却共同生活在一个镇上，所以我幼时隔三差五由父母带着去看望祖母。我自小长得头大脸圆，白皙可爱，加之嘴甜，故甚得祖母喜爱。每次去看祖母，祖母总会柔柔地拉着我的手，关切地嘘寒问暖，并挪动着碎步，蹒跚进房间，从柜子里哆哆嗦嗦地摸出些
金丝蜜枣、小酥糖或枇杷梗等零食来赏赐我。
母亲见爷孙俩热络过了，便嘱咐祖母坐到一旁，然后倒来盆热水，让祖母坐下来泡脚。祖母裂开嘴巴，将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她心知肚明母亲的意图，接下来是要帮她修剪指甲了。
祖母的脚趾被那块害人的布裹勒得面目全非，完全变了形，更不堪的是，有几个脚趾竟交叉着重叠在了一起，整体看起来很像只尖脚粽子。当我第一回瞧见祖母的脚从锦缎鞋里优雅地抽出来，再慢慢放开缠在脚上的白棉布时，我惊诧得怔在那儿很久才回过神来。好端端一双白嫩纤巧的脚，楞是被物理性扭曲成歪瓜裂枣，不难想象当初是何等的难受。更让人揪心的是，原本可以正常行走的脚被裹成粽子状后，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极不利索，只能挪着细碎的步子缓缓移动，真有些“裹足不前”的意味，这无疑是封建社会强加给那个时代妇女的一道精神枷锁。
脚趾变形后，有的脚趾甲就不按常规方向生长，有些淘气的甚至长进了肉里，使祖母甚为痛苦。年纪不算大时，祖母尚能自己修剪清理，可年逾古稀后，目力不济，腰也弯不下，所以那些指甲常令祖母头痛。
祖母的脚泡上约一刻钟，母亲便蹲下身子，拿条干净毛巾为祖母擦干，然后用自制的棉布垫子盖住。经过浸泡的指甲软化了，便于修剪，所以母亲总会“趁热打铁”。母亲多次为祖母修过指甲，因而对祖母的脚趾是了然于心，动作起来也是轻车熟路，修两只脚指甲一般至多十来分钟即可完工。每次修完指甲，祖母显得神清气朗，惬意无比。
身体一向硬健的祖母迈入耄耋之年后，眼睑内倏然长出些乱七八糟的倒毛。别看那细微柔软与汗毛相差无几的小小倒毛，却时常害得祖母眼睛忽闪忽闪的，被倒毛戳得不停地滚落出眼泪来，苦不堪言。
目睹祖母被倒毛刺得猩红的眼窝，我的心里刀扎般疼痛，常纳闷着思忖，祖母这样定然很痛苦，我得设法帮她解除苦痛。
当然，有这念头的人远不止我一个。譬如母亲就是那样的有心人。婶娘忙于生计，视力欠佳，所以帮祖母拔倒毛之重任基本落在母亲身上。间隔十天半月，母亲去祖母那里后，找出祖母专用的镊子，帮祖母拔眼睑内的倒毛。只见母亲用手指轻轻撑开祖母的眼睑，细心搜寻那些讨厌的倒毛。约花半小时拔完后，祖母如释重负，眨着眼睛感叹道，我家二媳妇的手最巧，仅用半烟筒烟的工夫就把我眼窝里的倒毛拔得一根不剩。别小看这些不起眼的倒毛，咯得我整天眼都睁不开，难受得要命，真是眼窝里容不下沙子啊。
我上学堂后，时而于放学后背着书包跑去看祖母。祖母每每瞧见我去，原本俊美、和善的脸上灿若桃花，边拉着我手摩娑，边亲昵地喃喃:小伢儿来了，我就开心。
我使出吃奶力气，将祖母专座的藤制太师椅搬至门口亮光下，再搀扶着祖母出去，坐下。安顿好祖母后，我端来半盆温水，拧一把温水毛巾，一手按住祖母额头，一手轻柔地给祖母擦眼窝，然后慢悠悠取出那把银色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帮祖母拔倒毛。我眯缝着双眼，凝神屏息，从左至右，仔细搜索着，每拔出一根后，便鼓起嘴巴“霍”的一吹，接着再拔，如此往复，直至拔干净。
往后的日子里，祖母没再受倒毛的困扰折磨，舒舒服服、快快乐乐活到了九十三岁，仍身健神朗。犹如棵古树的祖母，枝繁叶茂，儿孙满堂。那时，我已在一家中型国有企业做秘书，平时忙于事务，只有休假时才能抽空去看望她老人家。但每次去，我必定会帮祖母拔去那些讨人厌的倒毛。祖母无数次对邻居说，阿海是我所有孙男孙女里最孝顺、最讨人喜欢的小辈，一个大小伙子肯为我拔倒毛，那是我前世今生修来的福气啊。
隔年秋的一日，下午，我还带着水果去看望过祖母，见老人家一切无异，稍坐片刻，我便放心而归。回家后禀报母亲说，祖母安好如初，毋庸担心。
然，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次日傍晚，堂姐突然恸哭着跑来传送噩耗，祖母已安详谢世。霎时，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现实毕竟是现实。晴天霹雳，足令我肝胆俱碎。
去吊唁祖母时，我没有哭，未曾掉泪，不是我无情，心硬，因为我清楚，祖母已驾鹤西去，魂消魄散，即便再嚎啕大哭，她老人家也全然感知不到，实无意义。再则，我扪心自问，无愧于祖母。故而在面对祖母音容犹存的遗像前鞠躬叩拜时，我只在心里为慈祥的祖母默默祈祷: 你老以后无需再受脚趾甲和眼倒毛之苦了，祈愿祖母在天堂一路走好！
褚福海，男，中共党员，祖籍江苏宜兴，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常务理事，《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签约作家，苏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昆山市陆家作家协会会长。业余文学创作四年来，迄今已在《人民日报》、《中国报告文学》、《北方文学》、《散文百家》、《青年文学家》、《散文选刊》、《海外文摘》、《鸭绿江》、《中国散文诗刊》、《散文诗》等报刊发表作品150余篇（章），约25万字。多次在全国性征文、大赛、评奖中获奖。出版散文集《掬水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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