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风情录|罗青玄: 《人间烟火》

《人间烟火》

罗青玄

晚上母亲做了一道非常独特的菜，叫熬菜头，看起来没什么卖相，吃起来却让人惊艳。印象中从来没吃过，但感觉又有点熟悉。我让母亲教我，她说这不大好做，炖了整整一天呢，今天是你爷爷的忌日，要不是你爸突然说想吃，我都忘了。

于是在我的追问下，一家人便聊起了这道菜的故事。

“这得从你爷爷讲起了。”父亲说，“你爷爷曾经是一个头头，拿过薄壳枪，被县长接待过，后来文革，因为成分不好，被长久批斗后，伤了一条腿。在那个农耕时代，无法干重活跟宣判死刑差不多。改革后分到的几亩山田，垦荒播种，施肥割谷全靠你奶奶一个人。”

“那村里不是有亲戚么，没人来帮忙吗？“我问父亲。

“别说了，批斗时最狠的就是那帮最亲的人，日后全成了仇人，你爷爷后半辈子就没和那帮亲戚说过一句话，哪怕再苦。“父亲说。

“爷爷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呀？在村里好像也从没有听人念过他？”我没见过我爷爷，不禁对爷爷更加好奇了。

“他呀，瘦瘦高高的，为人非常硬，从不说软话，性格也顽固，认定的事几乎是没人能改变的。但命不好，自从脚伤后，一条汉子，一世人就那样消沉下去，再也没能爬起来。”父亲说，放下了筷子。

“后来呢？”我问。

“那时我还小，为了生计，你爷爷就只能操办一些小买卖，有时磨磨豆浆，有时煮煮草粿，挑个小扁担，一拐一拐的，去多人经过的山头卖给过路口渴的外乡人。”

“一卖就是好几年，直到你爷爷的脚彻底不行了，只能呆在家里扶着椅子走。曾经那么好强的一个人如今只能软在家里操起了小灶帮忙家务，日子便一天天在油盐酱醋烟火缭绕中度过。”

“到了合作社生产队时期，我能够到田里干活了，队长是你爷爷的亲侄子，分给我的却全是最重最苦最累的活，还不如个外人呢。”父亲说，“有一次我气得半夜往亲戚家屋顶丢石头，全村广播说要严查抓凶手，响了好几天，这事只有你爷爷一人知道是我干的，他悄悄告诉我，如果被查到了，就说是他指使的就行。”

“为什么呀？”我问。

“你爷爷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放下受过的耻辱和仇恨。虽然我们家在村里的房子最多，别人是一间，咱们是一排，但仍然被全村人瞧不起，村人看着你爷爷像个废人了，发生点屁大的事都上门围堵。”父亲说到这都有点鼻酸，“等到我二十来岁后这情况才稍微好转，但娶老婆便成了大问题，没人敢嫁给我。”

“幸好是后来遇到了你妈，两人偷偷喜欢，你妈去田里送饭总会在我饭盒里多放肉，我一看有了，就大胆地去追求了。”说到这，父亲会心一笑。

母亲并不买帐，在旁边笑着说：“哪有这事呀？我怎么不记得。”

“然后呢？”我继续问。

“后来你妈跟你外婆闹翻了，不顾父兄的反对，坚决要跟着我，才有了现在这家。”父亲话峰一转，“接下来的事，你妈就都知道了，还是让她来讲吧。”

我把眼光转向母亲。

“同个村子很多年我好像从来没见过爷爷笑，我嫁过去那次是唯一的一次，也只是微微的一笑，几乎看不出来。”母亲说。

“进门那年冬天白萝卜大收成，大的让你爸挑去墟市卖了，中的切片腌成萝卜干，还剩下一框小个的，爷爷说熬作‘菜头’吧，可以吃过冬了。我就说我熬不好，爷爷说他来熬，他已经熬过很多年了。”

“就是晚上我们吃的这种吗？”我问。

“嗯，熬菜头是把整个萝卜放在大锅里慢慢炖，需要很多柴火和一整晚的时间，火候还得控制好，不能大不能小，锅里的水也不能多不能少更不能熬干，所以需要有人一直守着灶头。”

“爷爷那晚不听任何人劝阻，一个人蹲坐在土灶前，守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起的奶奶看到灶上冒着烟，整间屋子全是菜头味，看到爷爷坐在灶前矮凳上，头和手都扒在膝盖上，奶奶当时还埋怨说：‘熬熬熬......别把自己给熬死了。’”。

“谁也不晓得爷爷最后有没有听到这句话，因为从此他就没睁开过眼睛。”

“其实，这就是爷爷的一道绝菜。”说到这母亲便湿了眼眶：“你爷爷是要把这人间薪火传到我手上，他才放心的离去啊。”

我看着桌上的这盆熬菜头良久，仿佛看到爷爷备受煎熬的一生。白萝卜早已失去了它的清白，但它特有的香甜却愈发浓烈。我再次夹了一口放嘴里，汁稠味浓绵软带丝，咸淡正好入口即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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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罗青玄，广府人士，爱好广泛，常寄情于山水，煲老火鸡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