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释说】(四十一)鉴赏诠释与文章评说
第四十一章 鉴赏诠释与文章评说
(刘勰《文心雕龙·指瑕四十一》)
《管子·戒第二十六》记载,管仲曾对齐桓公讲过:“无翼而飞者,声也;根而固者,情也。”这里所要阐明的世道真理,即“名声,即便没有翅膀,也可以轻易四处飞扬;感情,即便没有根系基础,也同样可以培养而牢固。”。一旦明白了这里面字词义理的文章写作者,再于舞文弄墨之际,必定会更加谨小慎微和小心翼翼。
自古至今,凡舞文弄墨者,无论名人大家,还是率性写手,亦不管他们是否生活在同一时代里。他们只要跻身于文坛之上,都难免会被放置一起,遭受后人一而再三的相互比较、彼此挑剔和众口评说。即便就是历代圣哲贤达之流的经典名作,在他们中间,亦无论属于才华横溢的神来之笔,抑或就是深思缜密的精益求精,都同样不可能十全十美,都依然会有或多或少的瑕疵、缺陷甚至错误存在着。
三国时期的曹植,才高八斗,文章盖世。当曹操逝世时,在曹植在为父亲所写的《武王诔》中,有这样一句话:“幽闼一扃,尊灵永蛰。”(大意是:墓门一关,圣体永远蛰伏了)。另外,曹植在给侄子曹睿(即魏明帝)的《冬至献袜颂》里面,则有“翱翔万域,圣体浮轻。”的句子(大意是:穿上这袜子身体可以漂浮起来,去巡视国家四方了)。然而,像胡蝶“浮轻”或如昆虫“永蛰”一样的比喻文字,如果拿来赞美尊贵的帝王,按说于道德礼仪常识上,不应该算是十分恰当的措辞。
西晋时期的著名诗人左思,在《七讽》(今亡轶)中,竟然说“不顺从”也可以属于孝道,这简直就是公然违背圣人教诲。所以说,在这样的文章中,即便有其他高明观点,也就不值得再看了。另外,这一时期中,最擅长写哀悼文章的潘岳,在悼念家兄时,使用了“感口泽”的字句,并在追思早逝女儿时,还用了“心如疑”的话语。尽管《礼记·玉藻》中确实存在“母没,而杯圈不能饮焉,口泽之气存焉尔。”(大意:母亲去世后,再不敢使用她曾经用过的饮具,仿佛杯口留有母亲的气息。)的感伤语句,而《礼记·问丧》中也有“故其往送也,如慕;其反也,如疑。”(大意:去送丧路上,如同活着时一样仰慕追寻。回来路上,还怀疑是否真的已然逝世。)的哀思表达。但是,类似这样一种“口泽”“如疑”的艺术用法,通常主要针对“至尊”的如父母,如果用于兄弟儿女,即便文辞写得再哀怨悲怜,却也有失于礼仪尊卑的伦理大义。
通过上述一些人物比拟的具体例句,或许不难看出:在文章中,凡涉及帝王、君臣、父母、兄弟、子女时,必须要顾忌道德规范,尤其要遵循老幼尊卑的习俗常识。类似违背常识的例句,还有东汉时的崔瑗,他在为李公书写诔文时,竟然将其比喻成了黄帝和虞舜;再者,魏晋时的向秀,在他怀念嵇康的《思旧赋》中,将嵇康临刑时与儿子的话语,竟然拿来与李斯情况相互比照。事实上,一般文章中,如过使用比拟时,尤其在某些特殊场合,或者处于某种不得已情况下,宁可在美好品行方面上,可以使用比喻过头一些,但不要在败坏他人德行方面上比喻的太过严重。所以,像《左传·襄公十六年》记载,齐国大夫高厚在诸侯宴会上,当众表演违背礼仪的歌舞时,不但其本人遭到谴责,并且也将其国家置于被动地位。毋庸讳言,精巧新颖的言谈话语,一般都特别容易吸引耳目,而拙言悖论一样也不难被人识破,并遭到质疑谴责。这如同白玉微瑕,既司空见惯,也习以为常,但真正清除干净甚难。所以,世间文章中存在瑕疵现象,实在不胜枚举。上面四个例句,仅是窥斑知豹而已。
文章之所以得以成立,并获得传播,依赖的根本,亦不过就是字词文句之本身所包含的内容意义罢了。所以说,一篇文章在选择字词文字之际,都特别需要训诂周正之后,才有可能表情达意的准确精道。然而,唯有字词文句,其在具体含义上,确实合乎道德伦理,才能够弘扬广播和发扬光大。晋末以来,文学作品的创作意旨,开始飘忽不定,不但出现了“赏际奇致”的鉴赏话语,并且还有“抚叩酬酢”的怪诞评说,甚至单凭文章中的某一个字,即可评价其涵盖了全部志气情怀。究其问题所在,例如“赏”或“赏际”的本义,应是“因功而得到物质奖赏”,这和内心感受、思想颖悟和精神升华,根本没有必然联系;再如“抚”或“扣”都是一些肢体动作而已,怎能用以表明道德伦理的是非对错呢?像这种用于文章“指瑕”的言论评说,不仅在具有鲜明“美刺”价值意义的《诗经》“风、雅、颂”中不曾存在,即便在整个汉魏时代,也不曾耳闻偶遇。但是,出现了诸如此类的怪诞奇葩的“指瑕”,或说鉴赏,或讲批评文艺作品的衡量标准,貌似情有可原,其实即便单凭训诂,也会即刻知道其中的荒诞谬误。根究起因,一是世道错讹失序,二是文风涣散不经。自刘宋至今,即便有才华的作家,也没有根本转变这种散漫荒诞的文风。而像这样一种不良文化风气,既然已经积习成俗,若要彻底根除,绝非一朝一夕即可!
近代作家,彼此太多避讳,相互更加猜疑。他们不仅开始热衷于类比修辞中挑剔声韵的毛病,甚至喜欢于反切读音中吹毛求疵。在这样一种文化氛围中,虽然他们都不屑与古典经书为伍,然而对于时尚流俗,却情有独钟。例如某一文章中,如果有了和别人一模一样的字词文句后,按说就应该彻底删除掉。因为剽窃别人的文章,如同孔子谴责阳货将鲁国宫殿的宝玉大弓据为己有一样,应属于罪大恶极。所以,全部抄袭别人的文章,罪同入室抢劫;部分抄袭,则类似小偷小摸。如果将那些把古人作品当成自己创作成就的行为,一概视为德行浅薄的话,那么剽窃同代人的作品,则应属于无耻之尤了。
另外,像后代注解前人的书籍,主要是为了训诂字义和明辨事理。但是,有的释说注疏,却走向歧途,变成了蓄意歪曲和武断演义。例如东汉的张衡,在他《西京赋》中有一句“乃使中黄之士,育、获之畴。”其原文本义,即感慨中黄古国盛产能够搏击虎象的勇力壮士。然而,三国时吴人薛综在注疏时,却把其中的勇士注解成了太监头领。如此释意,则是把原作品宣扬“选择勇士”的佳话,转变成了“驱使太监”的意图了。又如《周礼》记载,按照古代“井田制”征收赋税,其中有十井三十家,可以捐出一匹马的规定。然而,到了东汉的应劭,他在《风俗通义》中,针对“井田制”捐出马匹的“匹”字,竟然解释成了“量首数蹄”等。诸如此类的注解释说,纯属肆无忌惮的胡思乱想,其与明辨事理毫不相干。
不言而喻,古往今来,凡读习经书典籍,一贯崇尚“训诂字义”“辨别名称”,即所谓“正名”之学。在日常读习写作中间,究竟怎样做才叫“正名”呢?例如通常所说的“车辆”和“马匹”,它们之所以“合字”构成了一个名称,究其根本在于最初形成这两个名称时,针对的不是一般老百姓使用的车马,而是指符合礼仪出行乘坐的车及其驾车的马。古代讲究礼仪时,凡出行乘坐的车及其驾车的马,一开始都是两两搭配使用。即载人的车,分“正/主车”与“副车”,故统称“车辆”;同时,其驾车的马,分两旁的“骖马”和中间的“服马”,故统称“马匹”。所以,伴随车马的广泛使用,甚至可以单车单马出行,并且也积习成俗,这种时候也就被说成是“一辆车”“一匹马”了。类似情况,像“匹夫匹妇”,其源头雷同。由此可见,即便“车辆”“马匹”这样通俗平常的字义名称,因为隔世变迁,也容易造成理解释说的谬误。那么,在诗词歌赋中间,即便就是一些看似浅显易懂且是近代眼前的故事说辞,往往也容易失之毫厘而谬以千里。依此类推,历代钻研注疏古代经书典籍的文章,如果存在一些瑕疵,甚至显著差错,还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
本文论说“指瑕”,像上面稽查例证的具体人物及其文章,尤其是“量首数蹄”“选勇驱监”等,都是一些偏颇差缪的典型案例,例举旨在引起后人的警觉戒备。瞻望大千世界,像一些绘画制图的色彩颜料,最初都会是十分光鲜艳丽。但是,随着年代愈久,他们必定都会变得暗淡模糊。然而,文学艺术作品则不然。因为伴随时光迁移,尤其通过后人对前世作品的不断指瑕、释说和批评,真正的精品佳作,反而愈发熠熠生辉了。所以,作为一名文人作家,务必于艺术创作之际,务求谨严慎重于自我文章中字词文句的选择,甚至令其传载千代,也一样会永无愧色。
总而言之:后羿射偏曾羞惭,东野败驾迹在先;智者千虑有一失,精益求精莫等闲。白玉微瑕难磨灭,温润刚劲贵天然;文章何惧被指瑕,光阴历炼愈芳华。
【注解】
1、《管子·戒第二十六》相关部分:……管仲复于桓公曰:“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无方而富者生也,公亦固情谨声,以严尊生。此谓道之
荣。”桓公退。再拜,请若此言。管仲复于桓公曰:“任之重者莫如身,涂之畏者莫如口,期而远者莫如年。以重任行畏涂至远期。唯君子乃能矣。”
2、曹植《武王诔》相关部分:茫茫四海,我王康之。微微汉嗣,我王匡之。群杰扇动,我王服之。喁喁黎庶,我王育之。光有天下,万国作君。虔奉本朝,德美周文。以宽克众,每征必举。四夷宾服,功夷圣武。翼帝王世,神武鹰扬,左钺右旄,威凌伊吕。年逾耳顺,体愉志肃,乾乾庶事,气过方叔。宜并南岳,君国无穷。如何不吊,祸钟圣躬。弃离臣子,背世长终。兆民号咷,仰诉上穹。既以约终,令节不衰。既即榇宫,躬御缀衣。玺不存身,唯绋是荷。明器无饰,陶素是嘉。既次西陵,幽闺启路。群臣奉迎,我王安厝。窈窕玄宇,三光不晰。幽闼一扃,尊灵永蛰。圣上临穴,哀号靡及。群臣陪临,仁立以泣。去此昭昭,于彼冥冥。永弃兆民,下君百灵。千代万乘,曷时复形。
3、《艺文类聚·服饰部下·袜》记载:魏曹植冬至献袜颂曰:玉趾既御,履和蹈贞,行与禄迈,动以福并,南闚北户,西巡王城,翱翔万域,圣体浮轻。
4、《左传·襄公十六年》相关记载:晋侯与诸侯宴于温,使诸大夫舞,曰“歌诗必类”。齐高厚之诗不类。荀偃怒,且曰“诸侯有异志矣”,使诸大夫盟高厚,高厚逃归。于是,叔孙豹、晋荀偃、宋向戌、卫宁殖、郑公孙虿、小邾之大夫盟曰:“同讨不庭。”